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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萬裏(十二)

(2017-08-18 10:00:07) 下一個

第十二章

是溫柔孕育了殘酷,還是殘酷生出了溫柔?

    “那他怎麽會?”

    “是我把他叼出來的。不對,不是我叼他,是我叼出了他們那一窩崽子......壯仔,別怕,你就當個故事聽,你不是最愛聽故事了嗎?”

    爺爺將頭放低,平靜地敘述,就像是真的在講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

    “我以前也是人養的狗,住在村兒裏,忠心替主人看家護院。主人對我不好卻也不壞,可我天天看著他們在院子裏洗衣做飯,看著他們每天一大早就開著冒煙的車出去,看著他們的孩子拿著玉米追跑打鬧,光是這麽看著已經足夠讓我眼裏心裏隻有他們了。那麽多年過去,本想一輩子都能這麽平靜地打發,卻聽見了主人跟鄰居打的商量,要牽條新狗來,還要把我這條老狗換過去宰了吃......”

    他的聲音弱了弱, “我不怕死,可我怕這麽死,我怕被我主人親手送去死......我想辦法逃了出來,自己撐著過了段日子。可冬天一來,我覺著自己熬不過去了,就這麽死了又不甘心,於是偷摸的又回去主人家,雖然也不知道要去幹啥。就這麽著讓我發現頂替我的那條狗跟別的母狗配崽兒了,所以我就.......就是想臨死前出口氣吧。”

    他徹底合上眼,不再看壯仔,  “你知道冬天鄉下的野地裏有多冷嗎?那一窩崽子就這麽被我扔在了那兒,我走的時候聽見他們一個勁兒地嗷嗷叫。我熬著良心,逼自己不去想他們,可一連兩天我沒合過半下眼。等第三天我回去的時候,隻瞧見五個崽子摞著擠著,身子硬得分都難分開。可是老天爺打了個盹兒,竟還給一隻崽子留了口氣,我連猶豫都沒有就把他帶回了身邊養著。沒成想為了養他,我自己也熬過了冬天,又活了那麽些日子......崽兒小時候,我沒少為了瞞他身世費心,可他總是那麽好哄,他總是那麽可心。我也是真狠,臨走時帶他去見他爹,還讓他們父子成仇,我知道我是怕,可我怎麽能跟他說得清楚?”

    “大爺,你剛肯定是傷著腦袋了,這胡話怎麽能當故事聽?”壯仔拔高了嗓門,“你跟我講的這些,我一句也沒法兒信啊!”

    “你不是問過我脖子上這塊兒禿皮嗎,就是以前人養著的時候讓鐵鏈子捆的。壯仔,”爺爺又掙紮著抬起了頭,

    “我老實了一輩子,臨了卻幹了這麽一檔事兒!”他的喘息越來越密,越來越重,“這些話,我到死,都跟他說不出口。本來想就這麽爛在肚子裏,可剛瞧見他,我又想,要是這秘密真跟著我死了,他就連知道的機會都沒有了。你幫大爺讓這秘密活下去吧,找個時候告訴他,別讓他一輩子都糊塗著。”

    “大爺......這事兒太難了,我聽著都沒法接受,何況是他?你讓我怎麽跟他開口......”

    爺爺好似已經得著了答應,顯得很安心,不再在這上麵多做糾纏,隻囈語一般的又最後囑托兩句,“要對你們大哥大嫂多留點兒心。你們三個關係這麽好,又都還小,大嫂想著她自個兒的崽子,未必容得下你們。”

    爺爺講完像是用盡了力氣,攤在那裏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抬起的頭,隻剩下半口氣還在腹部來回來去地勻著。

    高高的街燈散漫下層層疊疊的光暈,附在濃重的水氣上映出一片迷蒙,此時這光少了應有的輕盈明亮,卻顯出了多一分的沉重與壓抑。我藏在陰影裏,等待著自己的驚詫、怨憤、悲傷,甚至是理解、甚至是寬容,可結果隻生出了一種來自於暗處的怪異僥幸,再無其他。

    一股氣通進了鼻子,恢複了正常嗅覺的我十分清楚這滿嘴的草是一根都用不著帶過去了。

    從樹下走出來,我略過壯仔塌著的背,跑到爺爺麵前伸出舌頭,費力地哈起氣,說道,

    “爺爺,怎麽辦,我找了許久都沒找見你說的那種草。”

    “不打緊,許是爺爺瞧花眼了。”柔和混雜著決絕,爺爺臉上的神情也在一點一滴地消散,“崽兒,爺爺估計是走不動了。不過也沒啥,我已經多活了太久,真是乏了。”

     我安靜地站在他身旁,緩下呼吸,睜大眼看著他。

     “多虧有你,那一個冬天,爺爺都睡的很暖和。”爺爺的聲音飄忽的像是冬天的雪花,剛一被捕捉到,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以後別管誰離開你,誰又走到你的身邊,你都要像以前一樣,好好的專心地過日子......”

    反複倒著的這口氣終於被完全吐了出來,隻有我聽明白了他含在這口氣裏的話,他在對我說“靈點兒”。

    “大爺......”我回頭瞧了瞧壯仔,見他起身,對著我有些欲言又止,未待靠近又坐了回去。

    再轉回來將爺爺從頭到尾地仔細嗅過,想最後聞一次他那令我反感也讓我留戀的味道,卻發現氣味已隨著生命一起消散。他向來都睡得很克製,最後這一覺卻選了個有些肆無忌憚的睡姿。

    我探過頭默默舔了舔爺爺的臉,這好像還是我生平第一次舔他的臉。味道有些腥鹹,不知是血還是淚,也不知是他的淚還是我的淚。

    幾個雨滴帶著塵土的氣味砸在了身上,之後便是止不住的大雨傾盆。

    我試圖再一次蜷在他的懷裏,卻發現他的懷抱已經盛不下我的身量。我還是努力像以前一樣膩味地蹭蹭他,

    "爺爺,你說這場雨下完天就涼了。要來的冬天,隻有你自己睡在這兒,要是冷了,該怎麽辦。"

    這場雨下了整整一夜,沒有打雷也沒有閃電,就是那樣簡單地嘩啦啦的整宿纏綿。大哥大嫂過後對整場雨表現得十分欣喜,拚鬥的細節與痕跡都被洗刷幹淨,恐怕足夠隻剩下十個的“十二兄弟”懵上好一陣子。可同樣被處理幹淨的,還有那些曾經存在過的氣味,這是溫度之外的另一種清冷。

    再見小黑,已經是兩天後的晚上,他跟著大嫂回到院子裏時,衝我們咧了咧嘴,笑得有些誇張。

     沒有了爺爺,我徹底與小黑、壯仔形影不離。隻是雖整日廝混,也不免廢話連篇,卻再沒誰提起這個雨夜。我們沒有問小黑當時他們那邊的情形和他之後的去向,他也沒有問我們當晚戰鬥的過程和爺爺去世的細節;壯仔沒有與我說起那晚的爺爺和爺爺的故事,我也沒有向他主動表白我的一直旁觀、早已知情。我們三個隻是用單純的相互陪伴來向彼此作出無聲的坦誠——我們此刻在一起,我們還要一起走下去。

    直至入冬,日子都保持著平靜。在我們這片區域沒有再出現那群惡狗的蹤跡,從最南邊還傳來了那邊的狗群合力幹掉了老十的消息。“十二兄弟”如今隻剩九個,他們沒有像我們之前擔心的那樣立即反撲、瘋狂報複,而是行動暫緩、氣勢漸收。但我們誰都明白,這段安靜的日子隻是一決勝負前的暫時休整。

    有了之前的那一戰,對之後的再戰我多少有些持逃避態度。可不知道那晚經曆了什麽的小黑,對於休戰期間的準備與謀劃卻體現出了異乎尋常的高漲熱情。

    “大爺因為那群惡狗喪命,咱就這麽算了?總得做點什麽吧。”麵對我的疑問,小黑每次都是如此回答。

    “可老三老五也都丟了命......”聽上去我更像是個半路遇上的“小兄弟”,而小黑才是那個爺爺拉扯大的崽子。

    大嫂的兩隻幼崽長得極快,轉眼間已經胎毛盡褪,備好了一身越冬的新茸毛。他倆本就生的圓頭圓腦,再加上從大嫂那裏繼承來的油光水滑的毛發,便愈發顯得可愛俏皮,一舉成為了投放食物那人的新寵。我本就不討那人的喜歡,現下已經習慣了要在兩個幼崽吃飽離開後才被允許去拾些剩的。壯仔的情況也不比我好太多,雖然可以一同進食,但通常會因為大嫂警示的眼神而識趣地減少食量,還不如我撿些零碎換個輕鬆。唯有小黑還能隻靠晚上這一頓得個飽餐,盡管那人紙包裏的肉已大多會被扔向兩個幼崽,可隻要小黑不惜力氣地去那人腳下磨蹭,總還是能有個一兩塊被挑出來投給他。大嫂對自己崽子的寵愛更是不必說,不僅從沒衝他們講過一句大聲的話,就連對大哥的黏膩也因為這兩隻崽子寡淡了不少。隻要在他們身邊,大嫂就會用眼睛寸步不離地跟著,兩隻崽子也往往能被母親眼神中流出的愛意激勵出更多的歡脫與活躍。與他們兩個的活潑爛漫一對比,仍算年幼的我與小黑、壯仔竟被襯托出了些沉腐的老氣。同樣是打鬧,同樣是拌嘴,由他們做起來就有一種主動而原始的天真,而由我們做起來則更像是對時光下意識地應對。我們三個對這兩隻崽子的感情也有著未經統一過的統一,既沒有親近到產生出責任感,也沒有疏遠到覺出羨慕甚至是嫉妒,大多時候我們都是保持著距離以便欣賞或是評判,當然也有不少時候會被他倆使不完的精力擾得煩躁,結伴出去躲個清靜。

    又一天晚上的飯後,我和小黑懶懶地靠在一處相互暖著,並不十分清醒地數著壯仔在一邊打出的呼嚕聲。可一連好幾次,一數到三十多就會被另一邊兩隻幼崽的叫鬧聲打斷,

    “他倆跟院子裏積起的那堆落葉都較勁好幾天了,怎麽還能玩兒的那麽帶勁?”小黑捂了捂被那邊撒歡的尖叫刺痛的耳朵,略帶氣結地說道。

    “咱倆不也是每天睡覺之前都在數壯仔的呼嚕,這麽長時間了,也沒覺出個夠。”我扭個身,背對起那邊兩個崽子躺著。

    小黑微微卷起腰往壯仔那邊撇了幾眼,

    “咱們這個壯仔可真是不一般,那邊兒那麽吵,這邊兒呼嚕還能照打不誤。”他徹底坐起來用前腿杵了杵我的肚子,“哎,咱出去溜達溜達吧,等估麽著倆崽子消停了再回來。”

    “天兒這麽冷,去哪兒啊?”我帶著飯後的呆傻看著他。

    “出去吹冷風也比在這兒鬧的慌強”,他用嘴去扯我頸側的肉,“走吧,別懶了。”

    臨出洞口,腿哥坐起來說了一句,

    “你倆別跑太遠啊,早點兒回來!”

    初冬的街上一片靜謐,臨街的店鋪用一堵接一堵的鐵牆反著寒光。我渾身的困怠一點也沒有因為冷風的侵襲而有所減退,兩個寒顫之後,大腦反倒更因為低溫而逐漸僵化。小黑與我狀態相似,虛浮的步子都連不成直線,我們倆不可避免的走上幾步就要往一塊兒撞一撞,相撞之後還要傻愣愣地笑上幾聲。幾次下來又玩兒上了癮,嗬嗬笑著如此一路反複,不覺間走出了挺遠。

    我覺著肩膀被撞的有點酸,便停下在原地站住,

    “冬天是真的不好過,哪裏都是一樣的。小黑哥,”我衝著轉身回來的小黑說道,“如果要來的這場仗能拖過這個冬天,等一開春兒,咱就走吧。”

     小黑沉默地麵對著我站住,片刻間隻有嗚咽的風聲貫穿在我們之間,

     “之前決定要幹仗的時候,我是想走的,可你和壯仔都要留下。到了現在,如果就這麽走掉,我會覺得不甘心。”

     “我不懂,我們三個沒有真付出些什麽,為什麽會覺得不甘心?”

    “你付出了你的爺爺,你忘了?我也有我的付出,我還等著之後那場仗能給我還回來。”

    小黑的言語間有抑製的激動,神情中有遮掩的挫敗。我歪著腦袋看他,覺得看明白了,又覺得沒看明白。

    可明不明白隻是彼此閑暇時的奢侈探究,當一個意味著危險的味道突然出現的時候,所有的交流都要暫停推遲了。

    我伸長腦袋把不明所以的小黑推到牆角,找了個豁口幾步上牆,

    “快上來,那群惡狗的老大到附近了,就他自己。咱在下風口,應該沒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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