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弱者的敏感與強者的遲鈍,式微的瘋狂與漸盛的興奮。
這片人宅坐落的十分密集,對於已經習慣了蹬牆上瓦的我們,如此地形應該說是極其理想的。
我再一次踏上了昨晚的房簷,俯視著這個狹小的庭院。那兩個人現都已經外出,隻剩下在院中獨臥的老大和估計在屋內獨臥的另一隻狗。我看著此刻正安靜打盹的老大慢慢坐了下來,他眼微閉口微張,腹部起伏得緩慢,和小黑或是壯仔打盹的時候並沒什麽區別。過了一會兒他的呼吸開始變得粗重,像是夢到了什麽。他蜷著身體,用後腿撥弄起頸上的項圈,仿佛那項圈過緊,勒住了他的呼吸。他動作越來越激烈,直到最後抽搐似的一下子坐了起來,張著嘴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才從剛剛的瞌睡或是噩夢中完全醒過神來。
清醒後的老大在鐵鏈允許的最大範圍裏煩躁地逡巡,拽得鐵鏈跟著響個不停。忽然他皺起鼻子,深吸了幾口大氣,猛的抬頭,目光正好對上了我那一隻眼睛的全情注視。他看見我並沒有急於出聲,而是歪起頭皺著眉,像是在研究我看向他的眼神。
我直視著他,看見他的眼底逐漸聚集起來一股怒意,便有意識地要逃開預感中他將發出的咆哮。我站起來向後退了兩步,可想象中的厲聲叫嚷並沒有傳來,他還如昨晚那般自持,盡管懷揣著我並不懂的盛怒,仍是低聲發問,
“你還來這兒幹什麽?我想我昨天已經把話講得夠清楚了。”
我沒說話,又往前走回兩步,繼續看著他。
被我這麽盯久了,他開始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音量,拔高嗓門道:
“我警告你,不要試圖從我這兒找他媽的什麽優越感,老子還是這縣城的老大,隨便動動嘴就能要了你的命!你......”
“那天,你同意放我爺爺走,隻要我留下,是不是因為你早就發現了他也曾經是條人養的狗?”我完全沒有理會他表現出的強勢,淡淡地拋出我的疑問打斷了他。
“竟然是你!”他瞪大眼睛,緩緩直起之前壓低的上半身,“嗬,原來是你......”反應了片刻的老大有些了然,再次虛起眸子,像是要從裏到外將我審視透徹。
“所以,是嗎?”我在等他親口證實我的推測。
“是能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下次再碰上,我未必還會那麽好心。”老大不置可否,可我知道,我想對了。
“爺爺死了,沒下次了。”我抬頭望了望遠處高聳的煙囪,他們果然並不了解那晚的戰況。“你雖然並沒有想過要他的命,可要是沒有你,他也不至於喪命。”
老大的臉上晦明難辨,他挑起了一邊的眉頭,問道:
“所以你是來尋仇的?”
我慢慢搖了搖頭,“我其實分不清楚命運和選擇,可無論那是他逃不過的還是他自己選的,都不用算在你的頭上。”我找了個舒適的角度趴臥下來,繼續說道:“以前,我與爺爺日日黏在一起,可我對他一無所知,也從沒費過精力去考慮他的心情。現在他走了,我卻時不時的會揣摩起他過去的生活和心境。他說他的主人對他做了一些可怕的事,那之後他便也做了可怕的事。他不做,憤懣難耐,可他做了也並不開心。我覺得他到死都很難過,不對,應該說他到死心都是碎的。”我斜探出頭,把下巴靠在房簷上,“他好像對他以前的主人有一種全心全意的守護,那是我不能明白的。可你明白他,對嗎?”我望著出現在窗邊的那條小白狗的身影,努力摒棄掉好奇與探究,不帶任何語氣地問他:“你呢?你的主人對你做了些什麽事?”
老大也隨我的目光望去,隻見那隻小白狗含了顆球在口中,隔著窗子衝他眉眼帶笑,下一秒卻突然甩起頭,連帶著把那球也甩了出去。等轉過頭再看老大時,那小白狗已經褪去笑意,換上得意的蔑視,頗有氣勢地對他說了一句我聽不清的話,然後才從窗邊消失。
“他剛才叼的,是我以前最喜歡的一個球。他剛才說的是:'你永遠都別想回到屋子裏來'。”老大仍盯著空蕩蕩的窗邊,似笑非笑地對我解釋,
“嗬,這小崽子天天都要來這麽一出,他也不嫌膩。”說著他忽然一個猛衝僅用後腿直立了起來,扯著嗓子喊道:“偏我他媽的還就看不了他這副操蛋模樣!”
項圈在老大頸處死死繃著,我能預見到他的脖子上會比爺爺更早地出現那塊禿皮。
看著老大在院中怒火中燒,我居然有些佩服起那隻小白狗——他隻扔了個火星子就跑掉了,竟沒有好奇地留在那個安全的位置,觀賞之後大火熊熊燃燒的景象。
“你肯定在心裏正偷笑著,原來這惡霸頭子是個蠢蛋吧。”逐漸恢複冷靜的老大喘著粗氣說道:“你清楚你自己,但你不明白你爺爺;我懂你爺爺,可我搞不清楚自己。”
“日子不是還能過嘛,你的日子比起在外麵混生活的野狗總還是強的。”我心裏真實地替他覺得“何必呢”。
“嗬,或許你不信,我倒是真羨慕你們這些從沒被人養過的野狗。”
他滿臉落寞的誠懇,我是相信的。
“你已經是大哥了,你如果煩的是脖子上這條鏈子,大可以出來過啊。這鏈子本來就沒拴住你。”我信他,可如果是這樣,不應該更好解決嗎?
“你懂個屁!”老大對我勸解的想法嗤之以鼻,“這鏈子是人給帶你上的,如果不是人再給你解開,並且甩起鏈子一邊抽一邊轟你,你自己是卸不下的,離不開的!”
“既不是為了吃喝你要留下,也不是為了自由你要出去,你到底想要什麽?”我想或許對他來說,如果這世上有什麽最難得到的東西,那一定就是“滿足”了。
“你昨晚,見過女主人怎麽抱著那條小白狗了吧,我小時候她就是那麽抱著我的,甚至比那還要溫柔。”老大用神情忠實地解釋著他所說的那種溫柔,“她的手很軟,每次順著我的毛捋的時候就像在撫摸我的心,摸的我心裏癢癢的,身上暖暖的。原本我和那白狗一樣,住在屋裏,睡在主人的膝上”,他扒了扒鏈子,“沒有這東西捆著。他們喜歡捧著我的頭叫我'寶貝',而不是斜著眼睛叫我'那條狗'或是什麽'看院兒的'。他們為我打扮,給我做飯,摟著我在沙發上看電視,睡覺前還要輕吻我的額頭。我一開始過的就是那樣的日子,你沒過過你不會懂,那樣的日子才叫日子。直到他來了,一切都不一樣了。”老大麵對著鐵門,好像能透過這扇門看到外麵,“那天女主人從街上撿回了一條流浪的小崽子,她回來就一直圍著他轉,興奮地喂他食物給他洗澡,還說他一路隻跟著她,太有靈性,這是上天注定的緣分。我當時什麽都沒想,隻是覺得這崽子在街上生活不容易,看著那麽弱、那麽小,一雙大眼睛滴溜亂轉,應該能成為我的同類夥伴。嗬嗬,是我太傻吧,我低估了狗的惡意,也高估了人的愛。”老大轉過身麵對我,問道:“他長得可愛吧?”
“我原來不懂這些,隻懂氣味。現在看起來,他確實很可愛,尤其那雙眼睛,很漂亮。”我如實回答。
“是啊,他本就生的好,而且他的身型長不大,他永遠都會那麽可愛。所以呀,應該沒有人會相信一隻這麽可愛的狗會故意激怒像我這樣一隻巨大又拙劣的狗,這麽一隻可愛的狗會向我挑釁,會故意做些壞事來栽贓給我,會在我和主人麵前表現得截然不同。你知道嗎?日子久了,人的心是會變的。也或許從一開始他們就愛他勝過愛我,可我不會知道,因為畢竟在他來之前,我被愛過。是他,頂替了我的生活,霸占了我的物件兒,把鏈子套在了我頭上,從屋子裏將我擠出,直至擠出了主人的視線。”老大的眼睛因為充血而顯得格外淩厲,語速也越來越快,“所以我恨他,我恨像他一樣的小崽子,我恨你們這些野雜種。你們憑什麽跑到我的家裏來偷走我的生活、我的幸福和我的愛?你們憑什麽?就因為你們年紀小,你們長得可愛,你們在街上學了那些下三濫的手段?你問我想要什麽?我想要肅清整個縣城,我想要這裏所有的野狗一個不留,我想要再沒可能有旁的狗來奪走我的生活!我想要那狗死!我想要回那個寵我愛我的主人!你懂嗎?可如果我真幹掉他了,我的主人也就再也不會愛我了!你懂嗎?”
我承認自己錯了,他要的不是“滿足”,而是能令他滿足的,他要不到。
“其實你知道,不論你在外麵做了什麽都不會對你的生活有改變的,為什麽還要做呢?你的主人對你的愛,其實跟所有這一切都沒有關係。”
“你閉嘴!你根本不懂我們之間的感情!”老大深吸一口氣,“事已至此,我既然幹就要幹到底。隻有這樣我才能活下去,我才可以活得下去!”為了生存,他說得底氣十足,理直氣壯。
“為了你能活下去,所以要讓所有的野狗相互幹架,直到死絕,包括你的弟兄們?”
“哈哈,那原本就是我的打算。當然如果他們能活下來,我會讓他們活著。”老大突然壓低聲音,說出的話帶著秘而不宣的竊喜,“我偷偷告訴你,我找的都最醜陋肮髒凶悍的野狗,不會有人喜歡的,人們見到他們隻會繞著走。”
壯仔對他的分析有一句是說對了,他變態。
老大見我沒有響應他的小秘密,覺得無趣,於是便正了正神色,道:
“我不知道你今天來,是來打聽你爺爺的,還是來探查我的,或者是來勸我罷戰的。但無論是哪個我都沒辦法滿足你。你爺爺是你爺爺,我是我;我的情況就是你都知道也沒有任何用處,我是靠恨活著的;所以除非你們死絕或者我死,我是絕不會停下的。”
他一臉的嚴正,激動過後依舊思路清晰。或許不正常的心理和超常的思維都不足為懼,可當不正常的心理加上了超常的思維就會變得可怕起來。
“我明天還會來的,我還是盼著你能改變主意。”這話說得有些不經大腦,說出來時,我都快要讚許起自己的決心和定意。
“沒用的。我勸你一句,別自我感覺太良好。我既不是你能可憐的對象,也不是你能說服的對象。你老往我麵前跑,不要最後反倒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我莫名覺得他勸我的這句很受聽,不禁笑了笑,
“那我們就比比看,看是你能根據氣味追蹤到我,還是我能隱藏氣味迷惑了你。”
他也笑了笑,估計這話聽起來有些耳熟,隻是由我說出來自不量力得可笑。
我衝他點頭示意,然後回身離開。
“唔,回去的路看來要更用點心了,還有答應壯仔的探路任務,這附近的街巷也要抓緊摸個通透。”和老大廢了那麽半天的口舌毫無進展,我卻久違地感覺到了頭腦和情感上的雙重興奮。
如果興奮是因為獲得了什麽,那我獲得了什麽呢?如果興奮是因為期待些什麽,那我又期待著什麽呢?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會找借口離開小黑和壯仔一段時間,跑到老大的院子去和他見個麵。我倆見麵也不再說些什麽實質性的內容,反倒有一搭沒一搭地生出了許多閑話,不知道的或許以為這隻是毫無關係的一隻野狗和一隻家狗在閑談。
當然,閑談仍無果效,甚至有些加重了我們雙方的執著。可我,無法抑製的,仍然持續興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