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言語最是蒼白無力,改變是由改變說服的。
這一年的初雪下的極早,也下的極大。這樣一場心急的暴雪像是在對之前無雨的夏季追加補償,也像是在對之後再無雪的冬天預付交代。
漫天飄舞的雪花好像也有些喜新厭舊的趨向,它們紛飛落地時會毫無憐惜地將已過的痕跡遮蓋掩埋,而將新的行蹤突顯得一覽無餘。我們這一群狗已經展開的搜尋計劃也因此而無奈暫停,被迫的過了幾天閑散安生的日子。
大哥和腿哥並沒以不佳的天氣為借口而放鬆警惕,他倆白天無事便一起行動,利用這段時間做起更為細致的謀劃。壯仔十分驚喜也樂得輕鬆,甚至生怕雪勢不大或是草草收場,沒辦法將緊張的備戰耽擱得更久。小黑則在等待的日子裏顯得格外煩躁,頻繁地來向我和壯仔找茬,每次總要趁勢扭打一番才肯作罷;我和壯仔被他折騰得氣喘籲籲時便會調侃他,讓他憑著最近這火爆的性子去給名不副實的十二兄弟填個缺;他自己對此倒是明白的很,“我憋了一肚子勁頭兒沒處使,不找你倆泄火找誰?”他心安理得的讓我們都覺得很有道理。我對這場雪也多少有點其他想法,覺得自己前些天的興奮就這樣被生生打斷;一場大雪自然可以消除我之前造訪的氣味,可為了避免在屋頂整潔的雪麵上留下足跡為老大指明我的棲身之所,我就隻得等雪化透了再重新繼續原本與他的會麵。唯一在單純享受這場難得一遇的大雪的,估計就是那兩個幼崽了,他倆從早到晚地在雪裏打滾,試圖把自己染成白毛,然後再以這新的形象追跑笑鬧,等身上的雪被因為運動而產生的高體溫所融化,他們就再找個雪堆一紮,如此樂此不疲。其實大嫂也十分珍惜這次突如其來的休整,隻是令她享受的並不是雪天,而是在這雪天裏兩個崽子的歡天喜地。
然而,無論我們各自對這場雪抱以何樣的心態,我們都認為這隻會是個不期然的插曲,過後仍將一切照舊。可是我們都錯了,一個意外的暫停便能推翻我們此前所有的預想與計劃。
集體恢複行動已是在十天之後。我仍同之前一樣,找了個機會離開小黑和壯仔,隻身前往老大的住處。可不知道是否因為被雪清洗過的原因,空氣中的味道有些不同,尤其老大的味道,不複以前那般濃重。再次蹬上這片屋頂,我沒有想象中的迫不及待,而是覺得有點陌生,有點例行公事般的木訥。
當那座小小的院子慢慢從屋頂的邊緣處顯現出來的時候,我終於知道了老大氣味變淡的原因——並不是因為這場雪,而是因為,他根本就不在院中。
我又集中精神,前前後後將整個院子看了個遍,再次確認了,他確實不在。老大連同拴他的那根鐵鏈一起消失了。
我有些脫力地一屁股坐了下來,心理琢磨著:他去哪兒了?
他的主人白天不在家,向來是晚上才會放他出去,沒有道理突然變了習性,白天就任由他出去閑逛;如果是他自己掙脫了鎖鏈,跑出院外,且不論那鎖鏈是否掙脫的了,可鐵鏈子為什麽也不見了,他總不至於叼根鏈子去街上溜達吧;他主人雖不寵他,可看之前那晚上的意思,這家的男主人多少對他還有些情誼,他又沒老沒傷的,也不至於像爺爺當時那樣要被換出去宰了吧。想來想去,能想到的每一種可能性都被我自己否決了。要不是因為有屋內屋外的分隔,我真想去問問那隻小白狗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曲起前腿趴了下來,在房簷處等了半天,也不清楚自己在等什麽。隻是不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狗群的計劃,我都急於確認他還在,並且這裏仍然是他的住處。
就在我等得都快忘記時間時,老大的氣味突然間又飄了過來。我急忙起身探頭,往院內望去,卻見院內依舊清清靜靜的,連那扇鐵門外都不曾有聲音傳來。
眼前的一片安靜不禁讓我懷疑起這絲絲縷縷的氣味隻是久候所產生的幻覺。於是我收回身體,又深深吸了幾口氣,再次證實了我之前嗅到的他漸濃的氣味。隻是再聞的這幾鼻子讓我發現,他的味道並不是從下麵飄上來的,而是從我身後漫過來的。
我慢慢轉過身,看見了老大在高處生疏跳動的身影。我看著他離我越來越近,看著他越上屋頂走到我麵前,看著他一臉滿意地開口對我說:
“你果然還是來了,我就猜我一定能在這兒見到你。”
時隔多日,再次見到可以自由行動的老大我並非完全沒有懼怕,尤其是從我們現在的處境來看,我既打不過也無處可躲。隻是他身上毫無攻擊意味,看著我的眼神中還多少有些羞澀的欣喜,分明地展示著他之於我的無害。
“怎麽?看見我就在跟前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你之前站這上麵俯視著我的時候不是挺能說的嘛。”老大噙著笑說道。
他接下來的調侃聽不出惡意,弄得我更加一頭霧水,我們之間的關係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
“你,是不是發生了啥好事兒?”我把顧慮暫且擱到一邊,一肚子的疑問與不解,最後隻簡化成了這句純粹的好奇。
“嘖嘖,你這崽子最靈的還真不是你這鼻子,”他感歎得由衷,卻無意把話說全,“有沒有膽子跟我走一趟?”
“去哪兒?”
“去瞧瞧你問題的答案。”
看得出今天應該是老大頭一次蹬牆爬高,他走得磕磕絆絆,甚有我在那個夜裏第一次高處行走的“風采”。有時看他並住四腿站在牆角,小心地伸出一隻腳又立馬收回來,我會不禁想,他應該常常在人麵前展現此刻的笨拙,或許這樣,巨大的他也就能被納入可愛的門類了。他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路往下蹦時,我也會看不過眼地過去給他支支招。他對於我的幫助接受得倒是出乎意料的坦然,
“每次看你來無影去無蹤的,還以為這些牆沿屋頂好走的很,沒想到真走起來這麽費勁!”
“要是能走好走的地兒,誰會挑難走的走啊?”我在老大身後問他,“等一會兒回到路麵上,我就跟你保持點兒距離吧,咱倆味道出現在一起是不是不太好?”
“無所謂了,多繞幾個彎子還是免不了,隻要不知道我去哪兒,跟誰在一塊兒都沒關係了。”
我從沒想到過自己有一天能和這個老大一起在街上兩下相安地同行,可這場麵真實發生了,我也沒覺出什麽不真實感,反而因為旁邊他有些不自然的尷尬而覺得倍加舒適。老大反跟蹤的能力之強令我驚歎,我這次親身在旁邊跟著,更對他看似隨機實則頗具章法的路數有所感受。他能僅憑每日幾個小時的外出混成首領當然不會隻有這麽一個本事,可就這一個本事,恐怕也須得我學上好一段日子。
最終,我被老大帶著來到了一戶人家的後院。這裏的樓較之之前的那些擁擠的平房要高上許多,看起來不隻一層。麵前的院子用不高籬笆圍了起來,籬笆上還纏了些枯枝,想來在夏天應該也是一片蔥鬱。老大頗顯深情的注視著整個院落,似是在報以無限的欣賞,
“這是我的新家,也是你問的好事兒。”他略側過頭,舌頭在半開的嘴裏微微顫著。
“你原來的主人還是把你給別人了?”我奇怪的關注點似乎並沒有偏離他的預想,他毫無停頓地答道:
“是,還是不要我了,也算不上突然,畢竟女主人已經想了很久了,”他用鼻尖輕觸了觸籬笆上的枯枝,“我原先真的以為非得是他們不可,現在看來,原來是別的人也行。”
“你的新主人......”
“他上了年紀,一個人獨居,之前跟他做伴兒的那條狗死了,就正好領養了我。他不嫌我長得大,他說大點兒好,放在屋裏占地兒。前幾天下雪,他都沒出門,有時候會跟我眼對眼地坐一整天。我一開始還不習慣,後來被他盯得睜眼閉眼都是他的目光,其實也沒幾天,之前的好多事兒就這麽著都不太記得了。”
我坐了下來,看著老大圍著院子徘徊。
“其實送我來的第二天,我原先的男主人又來了一趟。他也沒呆多長時間,喝了杯茶就走了。臨走時他過來使勁摟了摟我的頭,跟我說要聽話。他從始至終沒用正眼瞧我,可他的躲閃比他的直視更讓我舒服。”
變化原來是這麽輕易,變化原來隻需要幾個瞬間。
他轉過身來看我,
“今天雪化了,我猜你還會到原來的院子裏找我。正好我主人出門,把我放在院兒裏也沒拴我,這籬笆不算高,街上混久了,我一跳就跳了出來。”
他好像在引著我問他問題,我也沒含糊,開始連續向他發問。可他知道我不是在真的執著於他的答案,就像我知道他也不是真的誌在回答我的問題。
“你既然換了地方,為什麽來找我?”
“因為我想告訴你,你盼著的事兒成了。這仗我不幹了,這大哥我也不當了。”
“為啥帶我來這兒?被別的狗知道這兒對你沒好處。”
“我在證明我的誠意。我換了地方,你們便沒有把柄可以威脅我。現在我把我的行蹤透露給你,你們就不用擔心我在騙你們了。”
“這縣城的狗你不清了?”
“不清了。”
“你不擔心等哪天又有條野狗搶了你的生活?”
“如果真有那一天,那我到時再接著清。”
“你不怕我知道了,現在就去接近你的主人?”
“你?你不會。你當不了這樣的狗,你也過不了這樣的生活。”
我笑了,
“你是過於相信我,還是在小瞧我?”
老大背靠著籬笆坐了下來,
“我隻是在實話實說。況且你那隻瞎眼也不是白長的。”
我長歎了口氣,卸下身上的勁,
“你雖不打算幹仗了,可你也不打算當大哥了。你要去過你省心的日子,我們的日子還得照過。”
老大完全趴了下來,
“我明晚約了老四,讓他召集弟兄們,我到時就會跟他們宣布退出。你們要是不放心,可以跟過去確認一下,別暴露了自己就行。”
“你換了主人,晚上出來還那麽方便嗎?”
“新主人睡的很早,我偷溜出來還是可以的。反正也就這最後一次了。”
“幹嘛讓老四去召集,你喊幾嗓子就能解決的問題。”老大召集狗群的嚎聲在我印象中太為深刻,同樣,還有那個令我捉摸不透的老四。
“我打算讓老四接替我做老大。他雖沒明說過,但是我知道他向來不支持我過大地擴張地盤兒。讓他之後作狗群的頭兒,對你們也是個好消息,這仗估計以後就不用幹了。”
老大說著,突然豎起了耳朵,
“我主人回來了,我得回去了。你回去也可以對他們有個交代,明天晚上就都結束了。”他站起身,麵向院子後退了幾步,隨即加速一躍,再落地時已回到了院子裏麵。
我還沒聞到人類的氣息,他就已經聽到了腳步聲,看來對主人的敏感是可以訓練感官的。
我躲在院外,聽見他對那人連聲哼唧,聽見那人對他柔聲細語,聽見他們雙雙回到屋內將門帶上的聲音。
一切就都那麽突然地改變了。
改變帶來改變,這一切往上追溯,歸根結底是因為老大的前主人對他的感情變了,可此前與如今又產生了截然不同的後果。
到底是從哪裏發生了變化?
同樣的起因到底有無好壞可言?
“這樣的改變為什麽我之前沒有遇到過?”我自言自語地笑道,頗有些得了便宜還賣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