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深沉的愛意和卑微的諂媚是互為對立?或是對因果。
再回到那戶人的院子中,我們不再像上次翻牆蹦進去,而是通過另一條路繞到院子側麵,從一個隱蔽的狗洞鑽了進去。
我們三個到的時候,大家都已經回來了。大哥大嫂趴在院當中的光亮處正卿卿我我,腿哥蜷在他們身旁前前後後的仔細舔舐著自己的毛發。隻有爺爺獨自蹲坐在牆根的陰影處,卻是望著前麵燈火的方向。
我仍因一整個白天的打鬧嬉戲而保持得頗為興奮,見到爺爺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從花邊故事到新起的名字,都想一件一件的講給他聽,
"爺爺你幹啥呢,自己在這兒傻愣著?"
爺爺身影微動,對我說:"先過去跟你各位哥哥嫂子們打個招呼。"
爺爺神色平常,隻是較之以往更為沉靜,我也說不上哪裏奇怪,反正存了一肚子的話頓時不知該從哪兒說起。
原本走到院子當中與大哥他們會和的壯仔跑了過來,
"你們爺倆還站這兒幹啥,一會兒開飯了!"
"開飯?馬上就見著人了?"
"你緊張個啥,你就想著馬上就能見著吃的了。"
"這個小兄弟是叫大壯吧",爺爺向著壯仔站起身,"今天辛苦你和黑耳兄弟帶這小崽子轉了一天。"
"甭客氣大爺,你以後叫我壯仔就行",壯仔走到我身邊,"都是兄弟,沒啥辛苦不辛苦的。我還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小晴子,為著在群裏叫著方便,大爺你看成不?"
爺爺看向我,"成,你們高興就成。"接著便打發我們先去,說自己再坐會兒便來。
我回到光亮處又好好跟各位哥嫂認了個清楚,頗為正式地嗅了嗅他們每個的屁股,算是表示敬意。大哥混身都包裹著強烈的雄性味道,明白而毫無掩飾地向四周散發著隻屬於正值壯年公狗的壓迫感;腿哥身上則有一股青草的澀味,聞起來很清新,而且其中的苦味很好地遮蓋了他自身本有的酸氣;而大嫂,那一身被燈影映得油亮的毛發下散發著一種特殊的氣味,大嫂懷孕了。
"小晴子啊,我都聽小耳朵說了,你們小哥仨今天處的不錯",大嫂細細的嗓音流了出來,不急不緩地說,"今天我們跟你爺爺都談好了,你們爺倆這一路不容易,以後就安心的跟著你大哥,不用再像以前那麽辛苦了。"她微笑著的臉貼近了過來,鼻尖幾乎挨上我的鼻尖,"你大嫂我啊,最喜歡單純又聽話的小狗崽了,對不乖的狗呢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隻能眼不見為淨,求你大哥去想辦法,別讓我再在這個縣城裏碰上。"大嫂說著一個媚眼拋給了大哥,大哥頗為受用的眼睛彎了彎,隨即開口,
"在孩子們麵前說這些兩公婆間的事情做什麽",衝我努努嘴,"看這小崽子讓你這麽一說都給說傻了。"
我確實聽得有些傻,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該回些什麽,還是腿哥替我開了口,
"小晴子他爺爺是個懂道理的,教出來的自然也是個知道事兒的",他轉身往我身上一撲,讓我能從大嫂麵前挪了挪,"小晴子,以後可得聽大哥大嫂話啊!"
"哦,知道了。"我楞楞地順著腿哥的話應到。
大嫂看起來勉強還算滿意,坐回了大哥身邊,"好了,知道你乖。"
"來人了!"壯仔低低的一聲提醒擾得狗群一陣騷動,本來坐臥各異的大家立時都站了起來,衝著快速往這邊移來的人影搖起了尾巴。隻覺得有陣風從我眼側一略,我看見剛剛還一副閑哉綿軟樣子的大嫂伸出了舌頭往那人的方向奔躍了過去。同樣一臉笑意歡脫迎過去的,還有小黑。
空氣裏飄來了新鮮熟食的味道,那味道香且溫熱,煽動著每一隻狗的情緒達到躁點。衝過去的大嫂和小黑仿佛掛在了那人的兩條腿上,拖著他的步子一步步從暗處走到光下;腿哥左右擺著腰仰在地上,四敞八開地露出了自己的肚子;壯仔後腿著力前腿高抬,直立著掐著嗓子連聲哼唧;就連大哥也不知在何時收起了他那霸道的氣勢,滿地軲轆著打起了滾。隻有我身處局外似的,沒有忘情地向那人表達善意與好感,而是見新景般關注著這些我認識卻不再熟悉的狗的樣子。那人開始發出示意噤聲的"噓"聲,這些狗便不再叫鬧,隻收聲地興奮雀躍。直等到那人在院當中停住蹲下,將手裏端著的那盆吃食放在地上,我才隨著一擁而上的大家圍了過去。頓時整個院子裏回響著弱而清晰的、"嗒噠嗒噠"的、眾狗舔食的聲音。
那盆子不算小,但這麽多狗腦袋同時探向盆中仍是十分擁擠。大哥低頭伸嘴時,身上那股壓迫的氣息又暗暗地冒了出來,同時還不忘抬起眉頭用眼光一一掃過我們。大家吃飯時竟顯著比平常更加緊張而敏感,每隻狗都識趣地為大哥讓出多一點空間,隻是這樣一來我們身處的一邊便更擠了。
"都吃快點兒啊,今天忙,我還趕著回去刷盤子呢。"那人抱著雙臂蹲在一旁,看著我們吃作一團,年輕的聲音透著一點溫柔,
"嗯?今天多了隻小的?"那人發現了我,伸出手掐了掐我脖頸後麵的肉,"你新來的吧,我沒見過你。"
我旁邊的小黑頓了下從剛才就一直沒停的囫圇吞食的動作,對我小聲說:"別管他,吃你的,別抬頭。"
那人的手又轉到我的背上,有一下沒一下的用著力。我聽勸地一直保持低頭,卻沒由來的覺著被這種沒受過的力道順得周身舒爽。
盆子不一會兒就見了底,大夥雖然已經差不多吃飽,還是沒放過任何一口殘渣,將盆側盆底都舔了個幹淨。進食結束後,那人把大嫂和小黑單獨帶到一邊,各給了他們一塊從紙包裏掏出的肉。回頭瞧瞧我,又走到我的身旁蹲下,放了一塊肉在我腳邊,
"小崽子,當給你的見麵禮。"
我哪裏見過這麽整的一大塊肉,低頭就啃。當大哥過來想分食一口的時候,卻被那人幾腳踢撥給攔住了。他看我吃相著急,便又開始用手在我頭上頸側反複地捋著,
"慢慢吃,別怕他搶。"
整塊肉下肚我隻覺得嘴裏滿是油滋滋的香甜,身上又被他捋得舒服,一時間忘了小黑剛才的囑咐,隻想抬眼看看這個此時湊我這麽近,身上滿是濃重油煙味道的人。可就在我們眼神對上的一瞬間,原本在我身上一下接一下的柔和撫摸突然停了,我看見那人的臉上現出了驚恐,隨即微眯起的雙眼還告知著一種厭惡。
"咦!原來是個瞎子,早知道不給這塊兒肉了。"他站起身來拍拍褲子,背對著我走到小黑和大嫂身邊,把紙包裏剩下的肉悉數倒在他們腳邊,用剛才撫摸過我的手法去撫摸他們。這一晚上,直至離開,他再沒轉身向我投過一眼。而平時冷言又冷麵的小黑,跟我說要沾人便宜但也要對人永遠防備的小黑,最討厭我們碰他耳朵的小黑,在那個人順著他耳朵拍著他腦袋的時候,卻是一臉享受的愜意,滿眼我從沒見過的柔情微笑,還在那人的腿邊撒嬌地蹭了他的褲腳。
那人走後,院子裏又重新恢複平靜,大家很默契地都沒有再說話,而是各自找了個舒服的角落眯了起來。 我獨自沿著牆圍慢慢地繞圈子,琢磨著剛剛讓每隻狗都換上一個不同麵貌的,到底是那盆吃的那包肉還是那個人本身。想得入神,突然撞上了一個蓋著長毛的硬邦邦的身體,
"爺爺?你剛才上哪兒去了?"
"就坐這兒呢,哪兒也沒去。"爺爺還是靜靜的,保持著我從一回院子就瞧見的那個僵直坐姿。
"你咋不過來一起吃飯?"
"吃野食吃慣了,那些好的反倒咽不下去了"。爺爺抬頭看向我,"吃飽了?吃得好嗎?"他疑問的語氣裏藏了一份隱晦的探究。
"嗯,從沒吃的那麽好",我照實答道。這確實是我自打出生吃過最好的一頓,那一整塊大肉的餘味仍在我唇齒間逗留著。可是隻這一頓我也明白了,吃的好不一定吃的舒坦,但是為什麽不那麽舒坦,我還弄不清楚。
"好,那就好",爺爺看起來像是倦極了,終於由坐改臥,四肢疲軟的趴在地上,"都溜達一天了,早點兒睡吧",他合上眼,不再作聲。
這一宿,我沒有睡在爺爺身邊,也沒有去找小黑或是壯仔,而是在腿哥尾巴後麵尋了塊空地躺下來,依稀記得陣陣從前院傳來的人聲笑鬧裹挾著繁複濃鬱的食物氣息頻繁地闖入我的夢裏。
此後的一個夏天尤為炎熱幹燥,在極偶爾的幾個夜裏,天邊會裝裝樣子地劈過幾道閃電,試圖隻用幾聲轟隆隆的預告就解了大地連續多月的幹渴。隨著溫度不斷提升的還有空氣裏各種氣味的飽和度,每一天都會同時冒出幾種新的味道彼此混合疊加,最終織成一個密實的空氣罩子沉沉地壓下,將地麵覆蓋起來。我迎來了心心念念的夏日,卻沒能迎來心心念念的夏季雨水,於是便同著這片土地上的萬物一起,盼著一場醞釀已久,能將酷暑的高溫連同憋悶的空氣一同衝洗掉的,傾盆大雨。
小黑與壯仔是親密的夥伴也是可靠的陪伴,因著他們兩個,我快速地適應了在縣城新的群居生活。我了解了這裏每條小徑的通向,清楚了每片街區狗的勢力劃分,熟悉了在這裏注意形象、隨從哥嫂的生活方式,也習慣了每天晚上都被那人有些區別對待的擁擠進食。幾個月來我們仨幾乎形影不離,反倒是同爺爺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再不像從前隻有彼此、整日相守。
爺爺也果真如他所說,吃不慣那些好的。他從未在夜晚跟我們一同分食那人帶來的食物,也從未在那人停留的時候堂皇現身,以至於整個夏天過去,那人都不曉得院子裏多了這樣一條老狗混跡於狗群安然棲居。爺爺每日仍按著他的老法子找些吃食,隻是少了我鼻子的幫助,明顯多了些困難。一段時間下來,我見著他在我日漸強壯的身型對比下顯得更加清瘦,便有意識隔三差五地參與進他在外獨自的覓食活動。
從前我隻喜歡找食物時尋味追蹤的過程,而並不太待見爺爺所選擇的食物來源和食物本身,時隔月餘再次與爺爺進行這樣的覓食,吃慣了好東西的我卻再沒生出反感,反倒奇怪的認可起爺爺一直以來的堅持。我晚上還是會同大夥一起從人那裏獲得食物,隻是因著有時白天會跟著爺爺一塊兒填填肚子,往往會成為頭一個從盆邊抽身出來的狗。此舉甚得那人的認可,因為自從我對食物表現得缺乏熱忱,他便隻是維持對我的冷淡,再沒做出什麽需要出腳以對的阻擋和妨礙。這樣的行為更是討得了大嫂偶爾的好臉色,因為她的兩隻小狗崽已經出生,實在樂得見著有狗提前離席,省下更多食物。
夏末秋初,知了還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像是在對這一夏沒見著的雨水進行著最後的傾心呼喚。
"最近不太平啊",腿哥聽著蟬聲感歎道,"大路那邊的十二兄弟已經把那邊的整片區域統一霸占了,他們老大的野心看樣子是不會停下來的,接下來就該輪到咱們這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