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萬裏（七）

第七章

年幼的我們熱衷於重複幼稚，年少時成為兄弟簡單到隻需要一場膩味的追逐與鬥嘴。

    奔跑與奔跑，也可以是截然不同的，就像前一天的那個夜晚和後一天的這個時刻。

    我越跑越覺得心裏生出一股甜蜜，沁得身心舒爽，於是極不合常理地越跑越輕鬆、越跑越快。我先躍過小黑，再一個加速超過壯仔，直竄到最前麵，

    "小崽子跑的還挺快！看我追上你！"壯仔幾個箭步，又衝到我前麵半個身位。

    "你讓他自己在前頭傻跑！就跟他知道怎麽走似的！"小黑疾行趕上，扯了扯嗓子。

    我們仨就這麽你追我趕地跑撒了歡兒，不知不覺跑出了好幾裏地，周圍的景物就像流水一般模糊又迅速地不斷向後湧去，隻是覺著有越來越重的水氣和青草香撲麵而來。等到再次放慢速度，眼前的事物逐漸清晰起來時，才發現他倆已經帶著我離開了我們之前所處的那片縣城擁擠的區域，來到了一大片一眼沒望到邊的空曠綠地前。

   "這裏以前是塊兒荒地，還有塘死水"，壯仔轉身倒著走了兩步對我說，"我們最開始就在原來那個小池塘裏洗澡，不過水不是特別好。前段時間這裏大吊車大鏟車的，把原來的池塘給填平了，這邊兒變成了綠地，又在那邊兒新挖了一大片湖"，他左撇撇頭右撇撇頭示意給我看，"你看你一來就趕上了個新園子。"

    我還從沒有見過這麽一大片的人造園子，站定了向四周仔細觀望了觀望。這園子周圍能瞧見的地方都被高高的鐵柵欄圍了起來，裏麵零星的立著幾座小丘，山丘頂上打遠望去還坐落著有著飛簷的小房子。

   "園子這頭兒最背靜，很少能碰見人"，小黑邊說邊靈活地從柵欄的空檔中間鑽了進去。

    我也學小黑的樣子，把肩用力收了收就溜了過去。回頭一看，壯仔還被卡在兩條鐵棍兒中間，在拚命地往裏鑽。

    "讓你平時少吃點兒，你看你鑽個柵欄還這麽費勁"，小黑兩步走到壯仔麵前，衝著他有點憋氣的臉說。

    壯仔停下來，卡在當中還要給小黑普及知識，"大嫂說了，頭能過身子就能過，你看我腦袋這不過來了嘛，上半身兒都過來了，就是屁股那兒有點兒卡。"

    "切，就是胖！"小黑一臉嫌棄地走出柵欄，從壯仔身後側著用力向這邊推擠，使著勁嘴裏還不忘嘟囔著："你這名字可真沒白叫！"

     "哎呦！"壯仔一聲誇張的哀嚎，終於被小黑頂了進來，一進來立馬趴下，左左右右地舔了舔大胯兩側。

    "沒事兒吧？"我跑過去問。

    小黑簡單一跨便輕鬆進來，坐在地上看了眼仔細忙活的壯仔，"好好舔吧，反正等一會兒出去還一回呢"，隨即又站起來，不急不緩地向前扭著屁股，"小崽子，咱倆先過去！"

    "啊？不等等壯仔啦？"我正不知道是跟上小黑還是等著壯仔，沒想到壯仔卻立馬一個翻身，兩步衝到小黑旁邊，擠著他往前走，

    "我舔完了！都到了還不一起！"回頭衝我一叫，"小崽子，跟上！"

    小黑被壯仔擠的一直往一邊偏，看我巴巴跟上去，便敢緊繞到我身旁，讓我走在中間隔開壯仔。壯仔見狀又笑嗬嗬地來擠我，我重心不穩又擠到小黑，碰著他的時候隱約看到他稍顯用力抑製咧開的嘴角。

    我們三個擠作一團，到草坪中間找了個地方趴臥了下來，

    "不是要去洗澡嗎？不去湖邊兒，反倒來草上？"我有點不解。

    "那湖那麽大那麽深，你下去一個試試？"小黑逆著陽光側著躺下來。

    "對呀，我剛才就想說，之前能在池水邊兒上洗洗，現在變湖水了，應該反倒洗不了了啊。可是在草地上連水都沒有，更沒法子洗了呀。"

    "嘿嘿，等著看啊，到點了水就來了"，壯仔說著把頭枕到了我的背上。

    左右看看，他倆一臉愜意，我有些不明所以，幹脆也低下頭，下巴挨著地的半眯起眼。就在我覺著自己渾身暖融融的剛要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態，朦朧間突然一聲噴湧的巨響，我一個激靈坐起來，抬頭一看——天下雨了！

    "水不是從上頭來的，往後看！"壯仔用前爪輕拍了一下我揚起的腦袋。

    我收回向上的目光，隨著從對麵向我身後方走去的小黑回身一看，這才找著這一綹綹水簾的真實來源——不遠處的草地上豎著幾支鐵棍，正在規律而有節奏地不斷轉著圈地向四周噴灑出水來。

    "這玩意兒不錯吧！"壯仔在我身旁一臉驕傲，"春天天幹，我們頭回來的時候發現這新園子的草比別處的都嫩，就知道這裏邊兒不一般"。

    小黑扭身望向我和壯仔，難得的立起尾巴搖了搖，"還等什麽呢？現在有水了！"

    又一層水霧濕濕的淋到我的臉上，我瞧見更大的一片水幕好像盛著陽光在小黑的身後開出了閃爍的花來，便三兩下地朝著花蕊中間的小黑蹦了過去。

    小黑側身一閃，從旁邊將我向前一推，說道，

    "噴頭前麵站好，今天的任務就是要把你從頭到尾地洗個幹淨！"

    我聽話地站住在一個出水的鐵棍前，離得越近那水噴出來的力道越大，幾個冷顫過後就覺得一身的毛都貼著皮膚濕答答的垂下來，眼睛也因為進水有點睜不開。正前腳半遮著臉側回頭躲水，卻發現小黑和壯仔身處外圈看著我的樣子笑得打了滾。我頓時明白是被小黑耍了，根本沒必要站的那麽近，

    "好啊，小黑哥你坑我"，我一個箭步衝向他倆，他倆邊笑邊被我追的滿場跑，

    "誰知道你那麽聽話，真站那兒那麽半天不動換啊！"小黑笑著向壯仔相反的方向跑去。

    "被噴也挺爽的，真的，你倆也都去淋一淋！"我選擇先撲向壯仔。

    "小黑哥推的你，你幹嘛來推我呀！"壯仔躲著我上下躥了躥。

    "你倆一個也別跑，今天都別白來！"我說著一個猛勁兒就把壯仔撞向又一次噴過來的水柱。壯仔看著自己已然濕身，便和我一塊兒去堵小黑，把他往那噴頭跟前一頓推拱。

    之後的整個上午，我們三個就這麽躲著水又追著水，輪流的被從裏到外澆了個透。我從他倆眼睛裏射出的光彩，看見了自己咧到耳根的嘴巴。

    正午，水終於停了，我們精疲力竭地躺在草地上，享受著當空照得正烈的日頭溫和地帶走自己身上的水分。三隻狗頭對著頭，進行著極緩慢的、意識並不清醒的談話。

    "你倆濕透了的樣子真難看"，小黑小聲咕噥著。

    "你現在應該趁著自己還沒幹透趕緊去湖邊照一照。"我打了個哈欠回應道，壯仔在一旁嗬嗬笑出了聲。

    "你哥我現在懶得動，等一會兒睡醒了收拾你！"小黑蜷了蜷腿。

    沉默了好一會兒，就在我以為大家都睡著了的時候，小黑又突然發聲，他那嗓音一輕聲說話就有一種飄渺的感覺，

    "頭回見你時你個頭還挺小，這一個來月長大了不少嘛。"

    "唔，其實我那時候就是想認識認識你，你咋跑的那麽快。"迷迷糊糊中，覺得一句話說了好半天。

    "沒聞過你們的味兒，我一個，你們倆，心裏沒底。"小黑翻了個身，換另一邊曬。

    "那你昨晚為啥來幫我們"，我肚子著地，把後腿也攤開。

    "因為敵人的敵人能成朋友"，小黑深吸了一口彌漫在我們周圍的青草香，"還有就是，老遠就聽見你們在哪兒吵吵，吵得我們這邊都沒法睡覺。"

    又是一陣沉默，我卷起身舔了舔屁股，覺著已經幹了的尾巴上的毛有點蓬鬆起來了，

    "今天是我打生下來頭一次這麽用水洗澡，以前被爺爺帶著，要是身上癢，在土裏打打滾兒就解決了。"

    "怪不得爺倆都一股子土味兒"，小黑咂咂嘴，"今天帶你來洗澡不是為了圖你的舒服，是為了等你跟人接觸的時候讓人覺得喜歡。"

    我依舊把臉埋在兩腿之間，有一下沒一下地清理腹側的毛，"確實這麽著洗舒服，下回我也帶爺爺來一次"。過了幾秒，我又把他的話在腦子裏過了兩圈，突然明白了他在說什麽，一下子就醒了盹兒。我傾身把頭湊到小黑的臉上方盯住他，大聲問："你說啥？和人接觸？咱要和人接觸？"

    本來睡得安穩的壯仔被我這一聲叫嚇得一個囈怔，"咋了？出啥事兒了？"

    小黑半提了提眼皮，睨了我一眼，"你擋著我的太陽了"，接著又合上眼，扭了扭腰，不緊不慢地反問我："你有沒有腦子，我們晚上吃在人的院子裏睡在人的院子裏，怎麽可能不跟人打交道？"

    我被小黑這麽一問給問傻了，是啊，這麽多條狗怎麽可能是在人不知情的狀況下成群住在那院子裏。其實從昨晚踏入那院子的一刻，我就應該有和人近距離相處的覺悟了。

    "。。。是這麽個事兒，可我之前沒往這邊想。"我從小黑身上移開，又坐回地上，"小黑哥，我有點兒緊張。"

    "嗨，就這事兒啊"，壯仔聽了兩句跟上了我們的談話，"有啥可緊張的，一回生二回熟。"

    "可爺爺從來都是防人比防狗都防得緊，弄得在我印象裏總覺得人是很危險的。難道是爺爺想的太多了？"

    "你看我和小黑哥這不活的好好的嘛，還有咱群裏的兄弟，我們這麽多狗在一起，怎麽會一塊兒犯傻冒險"，壯仔對我勸慰道，"有我們帶著你，保準你以後都吃得飽睡得香。"

    "對於人，有好處沾的時候自然要沾上去，但是防也是一定要防的"，小黑的聲音恢複了往常的清晰，"你爺爺活了這麽大歲數不是白活的。"

    "別想那麽多了，等晚上咱一塊兒回去，你熟悉熟悉就好了。"壯仔一個總結發言替我們結束了這段談話。過後又迫不及待的開始了下一個話題，"哎哎，我跟你們說啊，剛才我迷迷糊糊中給小崽子想了個名字。"

    "真的？啥名字？"我往壯仔身邊挪了挪，小黑也睜開了眼睛。

    "我就睡著的時候啊，老覺著曬，眼前老是明晃晃的。你門說今天咱仨頭一回一起行動就趕上這麽一個大晴天，要不小崽子你就叫小晴子吧，算是給今天留個念想。"

    "小晴子。。。小晴子。。。"我自己低聲念了兩遍。

    "我還以為想出了個啥，你聽這哪像個狗的名字"，小黑在一旁翻了個白眼表示不甚滿意。

    "沒有啊，我覺得挺好聽的"，我有點兒暗搓搓的激動，往壯仔頸側蹭了蹭，"謝謝壯仔，我以後有名字了！叫小晴子！"

    壯仔有些不好意思的叫了幾聲癢，突然又想起來什麽似的問我，

    "你的名字沒讓你爺爺給你起合適嗎？"

    "沒事兒，不管有沒有名字，爺爺也隻會叫我崽兒。這名字是給你們起的，讓你們叫的，我回去跟爺爺說一聲就成。"

    "真的沒關係？"壯仔還是有點顧慮。

    "真的沒關係，本來爺爺這麽久也沒想過給我起名字。"

    "那就這麽定了！"壯仔猛的站起身來，從頭到尾的一通搖甩，把身上沾的草枝子連同最後那點水分一並甩了出來。

    "哎，你倒是提前說一聲啊！"小黑和我被壯仔甩了一臉的小水珠，緊著也都站起來跑開，渾身上下的甩了一氣。

    一陣微風拂過，我感覺身上的毛隨之輕輕翻飛，皮膚上也是一陣清爽。小黑和壯仔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一起，兩隻狗上下打量了我好一會兒，最後還是壯仔率先發聲，

    "小晴子，洗了澡，順眼多了嘛！"

    回去的途中，小黑又恢複了獨自在前麵領路，我和壯仔在後麵並行說著些閑話， "小黑哥幹嘛每次總要走在我左邊，說話多不方便。"

    壯仔聽後步子一頓，隨即也換到我的左側，

    "還是小黑哥想的周全，你看不見的一邊兒是該幫你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