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時決定強弱的並非實力,而是為了贏得勝利所能承受的底線。
已入深秋,較之夏夜溫度是降了不少,隻是半點兒不顯秋日裏該獨有的氣爽。四周仿佛包裹著一坨混沌的濃稠,沉悶得惹得心裏都容易生出些憋煩來。如此厚重的空氣也給我的辨味追蹤造成了些許妨礙,我隻得努力使自己摒棄那些旁的想法,不去為之後擔憂,隻將精神集中在當下,在每一縷或濃或淡、或熟悉或陌生的味道上。
本以為招惹上十二兄弟的那日過於慌亂與驚恐,過去後其中細節的味道會被我有意地遺忘,沒想到需要再次記起時,那一群裏的每一隻狗、那日橋底的草間包括那日狂奔的街裏,每一個氣味都仍舊新鮮。不需我費力調動,這些氣味的記憶就都自發地跑了出來。
爺爺同我走在一處,就如往常的每次同行一樣,寡言而略顯沉重。隻是這次他僅耐心地跟在我身後,不再嚐試去作領頭開路的那一個。
身後突然響了個悶雷,我下意識地轉頭望去。隻見爺爺停在了離我不遠處的夜裏,像是融在了這片了無月光的夜色中,對我說,
“這雨憋了這麽久終是憋不住了。崽兒啊,等下過這場秋雨,天就真的涼了。”
我無暇去顧及爺爺言語中預告一般率先滲出的涼意,隻是加快了搜索的步子。無論怎樣我都必須在雨來之前找到他們,等這雨一下,估計空氣裏他們氣味殘留的痕跡就要被通通洗刷掉了。我們不斷移向有著那倆隻狗更濃重味道的地方,終於隔著幾堆沙土找到了正被人拿著棍子嗬斥著從水泥管子裏趕出來的老三和老五。
在我無數次的預想裏,再見他們的情形絕不是這樣的。他們應該永遠都凶狠、暴戾、隨時準備著攻擊,而不是現在這樣,被人幾下的張牙舞爪就嚇得夾尾逃竄。在那個拿著棍子的人麵前,什麽囂張跋扈、什麽凶神惡煞,早都不見了蹤影,隻剩下由內而外的灰頭土臉和大雨臨近的無處安身。可笑的是,自己明明因為他們而處境堪憂自顧不暇,明明下一刻就要與他倆對立到你死我活,我竟仍有閑情能在此刻替這兩隻狗覺出些可憐與悲哀。
爺爺顯然沒有我這樣大敵當前還熱衷於胡思亂想的興致,兩步尋了個路口的高處,匿身於陰影裏。我見他倆向我們這邊跑來,也隻得趕緊調整心神,隨著爺爺站了過去。就在我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他們越來越近的腳步上時,爺爺突然開口問,
“我要走的那條道兒和要去的地兒你都清楚吧?”
“嗯,知道啊。”我不明所以地應到。
“一會兒咱們換路走,等到了,跟好你腿哥。”爺爺像說著什麽家常話,卻是通知我要臨時變陣。
沒有來得及再容我細問原因,老三和老五就已經到了眼皮子底下。爺爺擺好架勢狂吠一聲,截住了他倆奔行的步子。這兩隻狗顯然還沉浸在剛剛的驚慌當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雙雙停在原地有一瞬的呆楞。
“怎麽,幾個月不見,不認得你爺爺我了?”爺爺又操起了我過去聽過的那個狂妄挑釁的口氣,可是今天,我們麵前再沒有那道能隔開危險的牆。
“他奶奶的,是你們這倆雜種?”老五率先反應過來,明白了我們的身份,“三哥,這就是之前傷了你的那爺孫倆,今天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
“媽的你們還沒死!”老三呲起的牙泛著冷光,卻是先跟那老五急了,“你他媽的不回來跟我說他們死定了嗎?”
“是呀!我也不知道他們怎麽還能活著從人的院子裏出來”,老五有些底氣不足地回應道,轉過來對著我們怒氣更盛,“你們膽子倒是肥啊,老天爺留你們條生路不走,偏要來找死,我今天就成全了你們,也順帶著除除這一晚上的晦氣。”
我準備好的狠話還一句沒放,老五就衝了過來。我和爺爺默契地各自向旁邊一閃,讓他撲了個空。
“龜孫兒,上次被我給撞慫了?還是軟了?斷了種了?”爺爺向後退著,戲謔地用話去招惹老三。
“操你媽!”老三周身的低氣壓被爺爺一句話點爆,像團燒著的火向爺爺撲去。爺爺一個跳步,扭身就沿著原本應該由我引著的方向奔了出去。
我見老五想跟著追過去,便借著高處在他腦頂一躍將他攔住,接著一股腦地拋出這些不論我怎麽練都仍顯生硬的話,
“你吃奶的吧?幹仗還要粘著你三哥?不用急著跑,就地打滾兒認個輸,大爺我賞你逃命的時間。”聲音不大,我仍能聽出自己話裏的顫抖,隻是在老五聽來,這結尾的顫音可能更像是一種不屑。
老五怒極反笑,“多長了兩天的毛兒就敢跟我在這兒裝狠,今天我非得教教你什麽才叫狠!”說著便唾沫橫飛的衝我一個猛撲。
我側身一躲,後腿發力便跑了起來。
老五毫不猶豫地起步就追,大聲喊了一句:“三哥,我去幹這小的!”
老三跑遠的回答是個發狠的警告,“你他媽要是再讓他跑了,我他媽回去先咬了你!”
第二回再聽這老三的咒罵,已經覺不出什麽其中的力度,反倒是這聲“回去”擊得我心中微顫——回去,今晚到底誰能回去?或許過了今晚,誰都回不去了。
我甩開尾巴一路向前,把老五帶上了計劃本應由爺爺帶往的方向。
剛開始的一段路跑的我十分吃力,那老五不斷的在隻離我一步的地方發出牙齒碰撞的聲音,與其說我是在誘敵深入不如說我是在沒半點虛假地奔命。直等到路程過半,我跑入了大家一起商討準備過的熟悉區域,體力上的負擔才有所減輕,可沒多一會兒,就又出現了新的壓力。之前這命逃得實實在在,我提著一口氣的狂奔隻能將將保證自己避開老五的攻擊,如此情形下他也安心地全力追捕,試圖以壯年的體能來拚盡我的力氣。可是當我路線通透,開始饒有餘力地登牆竄頂、蹦上跳下時,他卻好似覺出了可疑,放慢了追擊的速度。我察覺出他的變化,決意不能功虧一簣,於是便隻好故意放棄捷徑慢下步子,恢複了之前命懸一線的一步之遙,將體力不濟慌不擇路的姿態貫徹到底,好維持他的再猛追幾步就能結束拉鋸的信心和錯覺。而如此經過算計的維持距離相較於之前隻是由懼怕驅動的一心奔逃竟是要更費些心力。
拐角處一個猛的急轉彎,我終於跑到了這條巷子的盡頭,也跑到了這個任務的終點。
“放完屁就跑,這就是你那廢物爺爺教你的本事?”老五隨我停在了迎麵的一堵牆下,“跑啊!有種你倒是接著跑啊!”看明白這是個死胡同後,他語氣裏已是勝券在握的得意。
我借著狂奔後大口喘氣的機會,使勁地吸著空氣裏幾乎微不可尋的腿哥和壯仔的味道,覺得很踏實。當我聽見對麵並沒急於進攻的老五和自己一樣發出粗聲的氣喘時,一直懸著的心更是放了一放——體力消耗如此嚴重的他是無論如何也無法以一敵三了。
一道黑影竄過,快得隻在我眼前留下一陣風,隨即便是什麽折了的“哢嚓”一響和老五的一聲悶哼。
熟悉的兩個味道終於大大方方地在暴露在空氣裏,腿哥落地站住後,壯仔小跑著從巷口迎了過來。一時間我們三個成包圍之勢將老五困在了巷子側麵的牆角下,老五頗為費力地斜倚著牆壁保持站姿,看起來身形不穩。
腿哥果然是腿哥,在最好的時機,沒給對方多留半點喘息的功夫,就果斷發動了攻擊;腿哥也果然是腿哥,在最好的時機,對方沒有半點防備的時候,卻隻是傷了他的腿,沒傷他的命。
“小崽子,你行啊!我說怎麽今天蹊蹺都連成串兒了,原來是擺好了陣等著我呢!”老五的聲音有些嘶啞,也不知道是因為剛才的一路疾行還是因為腳下吃痛。
“我折了你一條腿,這仗不用幹你已經輸了。”腿哥的聲音顯出從沒有過的中氣十足。
“哦?是嘛”,老五又使勁向上立了立,“我看未必吧。沒先找著你們這群狗,讓你們占盡了先,是我老五廢物,我認栽。瘸條腿一幹三,我承認贏不了,但我也不一定就會輸。”他慢悠悠地表達著與自己先下的狼狽極不相稱的自信。
腿哥上前兩步更加逼近他,擺出俯視的姿態,
“就你現在這站都站不穩的樣子,我一口就能要了你的命,更不要說還有他們兩個。。。”
“哈哈”,老五幹幹的兩聲笑將腿哥的話打斷,“憑他們兩個?不給你幫倒忙就算不錯”,他毫不避諱地直視進腿哥的目光,“就算是你,我也不怕。腿子,我知道你,整個縣城屬你速度最快,這本事我今兒也算領教了。可真要說血肉相搏的,你他媽幹過幾場仗?一口要了我的命?嗬,你他媽要過其他狗的命嗎?你知道牙咬進脖子裏是什麽感覺嗎?你知道狗肉是酸的還是臭的?你嚐過滿嘴狗血是什麽滋味兒嗎?還是你他媽能睜眼瞧著噴出的血呲進眼裏?別在這兒跟我充他媽什麽惡犬,一口要我的命?要命也是要有本事的,你他媽的有嗎?”老五跛著腳顫著步子,一步一步地逼退腿哥,最後的那句竟高聲到瘋狂。他又突然停下來,左右看看我和壯仔,表情和身體都是極不協調的扭曲,輕聲再問,“要命的本事,你們他媽的有嗎?”
我們三個原先所占的所有優勢都在老五這一句接一句的厲聲疾問中化為烏有。我隻覺得自己被他身上一瞬間爆發出的駭然氣勢淹沒,好像如今被逼的走投無路的是我,而不是麵前這條瘸著腿、隨時都有可能會倒下的狗。
“都是為了拚條生路,隻要你保證放過我們,我們今天就放你走。”腿哥啞然半晌,終是放低聲音道。
“我不答應又怎麽樣?你們誰敢咬死我的,現在就上啊!你們今天不要了我的命,我明天就會要了你們的命。”說罷,老五竟開始閑適地在原地舔起了傷腿。
我與腿哥、壯仔就那麽杵在那兒瞪著他,誰都沒再動一動也沒再說話。直到我覺得連自己的殘眼都瞪酸了,終於聽到腿哥一聲歎息,我低下了頭。
“哈哈哈哈!哈哈。。。”老五開始發笑,笑的歡快,笑的脫力,隻是這笑聲戛然而止。
我隻覺得被一股洶湧而來的血腥味道嗆得頭暈,抬起頭,看見二斑一臉是血的站在那裏。
老五倒在旁邊已經斷了氣,他身下的血跡還在迅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