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是命運的締造者或是接受方,不過是取決於是在誰的生命中扮演角色罷了。
我沒見過我媽媽。
我剛出生,還是個沒睜眼的小狗崽兒的時候,喝過幾口我媽媽的奶,所以我記得她的味道。我想如果再碰到她,一定能把她嗅出來。我向來對自己的嗅覺及其自信,在同類中我從來都是佼佼者。一般的味道我聞一遍就可以永久性記住,別的狗二三裏外就完全聞不到的氣味,我就算走出十裏地也可以辨別得清晰無誤。在這方麵我是有天賦的,而這個天賦大到要付出我的另一個感官去平衡,以顯示上天的公平。
我天生一隻眼睛看不見,另一隻眼睛也不是很好用。視力上的缺陷本來對我們狗也不是什麽太大的問題,畢竟狗主要依靠的感官是嗅覺和聽覺,但是我的缺陷據說已經嚴重到影響我直觀的形象了,至少我媽媽應該是這樣認為的。我剛一睜眼,媽媽就發現了問題,在我還什麽都看不見的時候,就把我留在了食物匱乏的村邊野地的窩裏,帶著我另外兩個狗崽兒兄弟奔向了下一個據說食物更加充足、生存更加容易的縣城。在那之後我四處遊蕩已經十歲高齡的爺爺在那個廢棄的窩裏發現了我,於是便將我收養。所以,小時候我是跟著爺爺生活闖世界的。
以上都是爺爺跟我講的。其實小時候我從沒主動問過他關於媽媽、兄弟姐妹或任何關於原來家的問題,爺爺問我想不想知道的時候,我也沒在這方麵體現出來什麽急切的求知欲。時間久了,爺爺總結我是“血冷”。但是他卻開始一遍又一遍地給我講述我的記憶之門還沒正式打開之前的這段曆史,尤其是每次總要強調好多遍,他是怎麽找到我,怎麽把我帶回來,怎麽喂我吃反芻,怎麽把我救活了這幾部分內容,以至於到今天這些事情如此鮮活好像曆曆在目。爺爺極其成功地在我小小的腦子裏植入了一段並不存在的記憶。那時候,聽爺爺說起這些也從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從沒追究過這裏麵事情的合理性。就像爺爺如果是四處遊蕩,在我媽拋棄我之後才將我發現,那他怎麽會知道我還有兩個兄弟,又怎麽會知道我媽帶著他們去了哪裏。後來我想,之所以從不追問也從不追究這些故事裏的細節,大概是因為我並沒有那麽在乎。我的想法很簡單,無論如何自己還是活下來了,對當前的生活也沒有什麽不滿的,更想象不出就算有個媽能換個什麽別的樣式過活,或者能比現在快活多少。況且這世上,總得有各式各樣的事情發生,趕上什麽算什麽,也挺自然。我猜若是爺爺知道我心裏的想法,又要送我一個總結——“心癡”。
我和爺爺在村外的野地裏生活了三個月,三個月裏基本上隻有我們倆。那裏冬日的嚴寒足以阻住大多數非圈養活物的生路,我不知道這麽長時間爺爺是怎麽還拉扯著我活下來的。我遠遠地見過村子裏的人從田埂那頭經過,偶爾還趕著些羊。隻遠遠幾眼瞧得我不夠滿足時,爺爺就會摸黑帶我偷偷繞到村邊,認識認識人造的房子和工具,也認識些牛、鴨子、雞和豬。不過對於活物的認識隻停留在知道各是個什麽東西的初級階段,爺爺不許我跟他們瞎搭話。唯一一次我試圖參與進樹上正跳著腳抱怨冷的幾隻麻雀的談話,它們卻呼啦一下子全飛走了。
我的嗅覺在那三個月裏也不斷變得更加靈敏,因為眼睛的問題,我更加依賴鼻子幫我接觸這個世界,碰到什麽總要先把鼻子伸過去。爺爺也說我以後就要靠著鼻子生活了,要好好學怎麽用它,這以後就是我安身立命的本事。他總是利用各種機會教我識別更多味道,追蹤氣味,認讀氣味中的信息,並教我如何留下和隱秘自己的氣味。一邊教一邊還要不厭其煩地重複一句話:“外麵的味兒,自己的味兒,都得把握好”。
就是從那時起,我的認知以及記憶大都是通過氣味保存在腦中的。
我的家鄉大體上是淩冽清冷的西北風味道,偶爾風中還會裹挾著濃熏的牛糞味和燒柴火味。柴火焚燒的味道總會讓我興奮,所以每次和爺爺在村邊逛,都想拖到快天亮再回去,因為天快亮時炊煙就會升起來,那時候村子裏的味道最好聞。不過我從沒有拖延成功過,每次都是蹦著跳著跑進村子然後在夜色還濃的時候就被叼回來。
爺爺身上是幹到皸裂的黃土氣混合著豬圈的泔水味。他的氣味對我來說非常特殊,我並不喜歡甚至可以說是嫌棄。離得遠的時候他的味道一飄過來我就會被嗆到,然後要再躲遠一點,躲開他那一身濃熏味道的籠罩。可是近距離接觸的時候,卻又常忍不住會深深吸入他的氣味,那種令人厭惡的味道卻奇怪地能帶給我一種安全踏實的感覺。
冬日的鄉間,連地裏的土粒子都凍成了土疙瘩。每天夜裏我都會有意識地在爺爺旁邊蹭來蹭去,好找尋一個合適的位置以便取暖。爺爺除了脖子周圍有塊莫名其妙的禿皮,其餘身上都蓋著一層長毛,全部結在一起,尤其是胸前和腹部兩側的毛已經黏成了幹板,長毛底下則是一層鬆垮薄皮,其實靠上去並沒什麽舒適度可言。爺爺睡姿極穩,我每每邊在他身上蹭邊自覺在裝可愛賣乖,他卻從來都隻保持一個僵硬趴臥的身形。可我這絲毫沒引起爺爺注意的行為不知怎麽的迷倒了自己,平日裏我對自己說不上有什麽好感,這個時候卻通常會折服於自己的乖巧可愛,難得地能得著一種自我欣賞的滿足感。
三個月之後,大地回暖,爺爺說天暖和了,我也能走點遠路了,要帶我離開這裏,跟他到其他更好的地方去生活。我那時還小,從有記憶開始就習慣了有個安穩的窩,有個包辦一切的爺爺,也習慣了整個世界簡單到隻有我們倆有關係,自然的,對這樣生活當中的安逸難有什麽深刻體會。但估計因著爺爺從不跟我講述過往的經曆,也從沒跟我渲染過外麵的美好,我也沒有對所謂外麵的世界產生出什麽激烈向往。如果不是爺爺帶我走,也許我會在村邊的那個窩住一輩子也說不定。當然也不存在什麽如果,因為沒有爺爺,我也活不到能夠選擇是走是留的那一天。
對於這個一去不返的出行計劃,爺爺自打決定了便很少提及,日子還是照常過,沒有絲毫變化。以至於有幾天我都開始懷疑爺爺是不是又改變主意了,我們還是要在這裏長久地住下去的。想到或許會不走了,我竟然發出了一絲失落。原來這些天,我雖說不上興奮卻也一直欣然地等著—等著聞,等著聽,等著看,等著未知。不知不覺間,早已經在心裏描摹了一些期待。
直到那天爺爺又趁夜帶我進了村子,這次進到了我從沒到過的村子更深的地方,我本能地沿途一路嗅,馬上嗅出了一個陌生的味道,另一隻狗的味道。
爺爺說:“到花兒花兒世界去之前總要先見見世麵”。
我一聽精神起來,有點撒歡似的甩著尾巴圍著他屁股後麵蹦,
“真的嗎?咱要見別的狗去?”
說著又有點緊張,心裏開始盤算著見到第一隻陌生的狗應該怎麽表現。除家人之外接觸的第一個同類,總是要想辦法留下點好印象。
“爺爺,第一次見麵,我要咋做啊?”
“爺爺,我要說啥呀?”
“爺爺,他家在村子裏啊,是被人養著不?”
“爺爺,人養的狗跟咱有啥不一樣啊?”
“爺爺。。。”
“爺爺。。。”
我不停地問這問那,爺爺卻極為嚴肅,也不理我,隻是一反常態地沿途撒尿留下自己的信息和記號,以前帶我到村裏的時候爺爺總是會盡可能地掩蓋我們的氣味。我的期待讓我忽略了爺爺身上一陣陣散發出的緊張氣息,還有參雜在其間的惡狠狠和躁動。
爺爺在一戶人家前停下來,先帶我到一旁,
“站好,別吵吵,好好聽,好好嗅,好好記。我說跑,就跟我跑。"
"哦",我習慣性地應到。
爺爺囑咐完,剛走出去兩步,像是不放心,轉過來又對我說:"靈點兒!”
然後便自己繞著一個圈在周圍不斷嗅著,沿著這戶對麵人家的牆角徘徊,再次撒尿留下信息。接著爺爺抬起尾巴不斷搖動,讓自己的味道更加的突出,表明了身份。對麵院子裏的狗立馬就有了響應,我聽到了一聲試探的低吼之後接著就傳來了一聲又一聲的狂吠,
“是你,你個老東西,竟然還敢到這兒來!”使勁吸了兩聲鼻子,“是不是還帶了一個小野雜種?”我從沒想到這會是我從陌生狗聽到的第一句話,根本顧不上想話裏麵的任何信息,當即儍在原地。“這兒早就是我的地盤兒了,你來就是送死,我看你是活膩味了!還不快給我滾!”
“小子,今天你太爺我就是要帶我孫崽兒你叔再進一趟這破爛窩,到你的地盤兒上撒泡尿!”爺爺低啞地回道,聲音裏卻充滿了我從沒聽過的挑釁。
一句話引得院子裏的狗更加氣急敗壞地厲聲喊嚷,和爺爺你一句我一句地相互叫囂。空氣裏兩隻狗濃重的味道熏得我直發懵,再沒聽清他們都嚷嚷了什麽,隻大致地知道,那隻狗是要誓死護住那座院子和那戶人家的,雖然他認為同爺爺交戰,根本無需誓死,隻需要輕輕鬆鬆咬斷爺爺的脖子。爺爺也是一股子地凶神惡煞勁兒,咬牙切齒地不斷聲稱要衝進那座院牆,把那狗幹掉,把那院子搶過來做自己的地盤兒。
我那天知道了什麽是憤怒的氣味,我也是那天知道了氣味是能撞擊撕扯的,是能打起來的。
那狗的味道一聞就明白是個年輕力壯的,氣味裏早就沒有什麽警告的意思,全全剩下止不住的怒氣和蓄勢攻擊。我在一旁懸著心,生怕下一秒他就會從那道低矮的牆一躍而出,和爺爺來一場撕咬拚殺。爺爺好像沒什麽懼意,言語上毫不示弱,卻沒有像他嚷叫的那樣有真正要躍進院子裏的行動。
好在這樣劍拔弩張的對罵沒有持續多一會兒,人的聲音便從院子裏傳了來,爺爺立馬噤聲,豎起耳朵,直到響起了鐵門被推動的聲音,突然衝我喊了一句“撒開腿跑!”,便夾上尾巴帶著我往村外田埂上奔。爺爺頭也不回,最後隻撂了句話在風裏,
“蠢崽兒,我再不稀罕進那破爛窩。。。”
我竭力地跟在爺爺身後,卻不禁回頭望去,漆黑的夜裏,嘈雜的人聲犬吠中,我好像隱約看到了兩條光束在身後晃動。
跑出村又跑出兩畦田,爺爺確定了後麵再無危險,才慢慢緩下步子。爺爺伸著舌頭,大口喘著對我說,
“這一次,你就記住了,人養的狗很危險。他們為了人,會跟你拚命。”
我倒著氣,半天說不上話來。
回到窩裏,我問爺爺,
“爺爺,你剛才就不怕那狗從院兒裏跳出來,真跟咱咬一場仗?”
“你聽見那叮了哐啷的聲音了嗎,那狗被鐵鏈拴的死著呢,根本出不來”,爺爺的眼神有點放空,“人養狗,人也防著狗。”
這一夜,我不知道是被嚇傻了還是跑累了,困得抬不起眼皮,倒頭便睡著了。爺爺卻有些奇怪,沒有再同往常一樣一個姿勢保持到天亮。半夢半醒間,我感覺他好像一直在輾轉又好像在歎息。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走出窩口,看見爺爺後腿坐前腿立地衝著村子的方向。陽光太明媚,竟照得爺爺那一身灰突突的長毛都好像散出了一層閃爍的光暈。暖風拂過,看著爺爺半坐的背影,我仿佛依稀看見了爺爺年輕時的模樣。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日太陽太好,給我那一隻殘眼晃出了幻覺。無論怎樣,在那一瞬間,爺爺在我心裏幻出了另一個形象——一個毛發幹淨的,肌肉結實的,味道也不再那麽刺鼻的,年輕的樣子。
爺爺轉過頭,輕輕跟我說,又像是跟自己說,“不耽擱了,走吧。”
我們就這樣上了路,昨晚的一切好似從未發生過,又好似已經發生了好久好久,久到印在了爺爺的心裏,久到淡褪了我的記憶。
就在我一生中的第一個春天,我迎來了一生中的第一次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