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措手不及的,從來都是假的別離與真的相會。
隻覺得"砰"的一聲,剛還在我腦裏膨脹的英雄主義瞬間被這句話捅破,泄了氣爆開來,一下子什麽也不剩,徒留空白。
就在上一秒爺爺還有意留下替我,我實在沒有準備他會接著拋出這樣一句話來,於是原本做好的一切心理建設瞬間崩塌。原來分離的話還是要由被留下的一方做好心理準備再講出來,從離開的一方說出來還是具有極大的殺傷力的。原來想的是一回事,實際上事情發生又是另一回事。原來豪氣隻是一眨眼的功夫,而我也確實不是什麽英雄。
周圍的狗冷哼出聲,"算你識相!"
我愣在原地,條件反射一般地說了句"爺爺好走"。爺爺從我身邊走開,往包圍圈外圍走去,走的很慢,甚至都沒有小跑,邊走邊說,
"靈點兒!"
靈點兒,靈點兒,這句話怎麽聽起來這麽熟悉?我使勁地回想上次聽爺爺對我說這句話是什麽時候,對了,臨來縣城他帶我去一戶人家會那隻人養的狗的時候,讓我跟上他跑之前也是對我講"靈點兒"。難道說爺爺沒有真要拋下我走,他讓我靈點兒,是讓我見機行事,隨時準備跟上他跑?
"墨跡什麽,快滾!"有幾隻狗呲著牙不斷催促道。
我帶著最大的希望相信自己的判斷和爺爺的話中有話,開始有意識地活動四隻腳踝,注意爺爺隨時有可能對我發出的信號。周圍的狗群目送爺爺走出包圍圈之後齊齊地轉向我,其中有幾隻好像由站著改成了坐在地上,明顯能夠感到他們由於爺爺的離開完全放鬆了戒備。
"小崽子,我們玩玩兒吧,哈哈哈哈。。。"狗群發出了獰笑,其中很多隻狗嗓子都破了音,在這樣安靜的夜晚這樣粗啞的笑聲驚起了遠處樹上的群鳥。
我還在努力地集中注意留心爺爺有可能發出的任何信息,突然一個黑影迅速的向我襲來,我甚至都沒反應過來是他哪裏碰到了我就已經被撞飛了出去。這一撞撞的我直接側倒在地四肢發木,不過也把我撞出了包圍圈,我能感覺到自己背靠著溝壁,而狗群集中在我的一側。溝裏的地很軟,我試著動了動腿,沒受到什麽實質性傷害,不過也並沒有著急站起來,總感覺這種時候示弱是更明智的選擇。那些狗看我一撞倒地站不起來,並沒有著急下一輪進攻,說著渾話又是一陣笑。這時我聞到爺爺身上那股味道濃濃地從溝的上方飄了過來,本來剛剛爺爺離開時他的味道已經變淡了,現在又突然濃重了起來,我明白這就是爺爺的信號,要跑就是現在。我打了個滾劃著腿就奔了起來,後麵的狗群看我跑了幾步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他媽的,那崽子跑了!"
狗群咒罵著撒腿追上來。我一路順著爺爺的氣味爬上溝跑過橋竄進旁邊的樓群,樓間道路極窄,奔行中的狗頂多三條並行。那一群狗叫嚷著緊追不舍,
"媽的,你給我站住!"
"小崽子,讓我逮著,看我不咬死你!"
我畢竟還小,比不得成年大狗腿長跑得快,眼看追在最前麵的那隻說話總惡狠狠的狗的鼻尖就要碰到我尾巴尖兒,爺爺不知道一下子從哪裏衝了出來,從側麵結結實實地給了那狗一個衝撞。由於那狗正在奔跑,速度極快,又毫無防備,這一下就把他頂飛到牆根底下,我聽到了他撞上牆的"咚"的一聲,希望他這一倒能多少攔一攔後麵的那些狗。
"別停,接著跑!"爺爺喘著氣喊。
我和爺爺一前一後奔在錯綜狹窄的巷子裏,估計是爺爺下午的探查結果,他在最佳路線的沿途都留下了我熟悉的氣味信息,一路倒也跑的暢通無阻。天知道我在這時有多佩服自己身後的這條老狗,他這一下午的忙活給我們兩個留了一條活路。我能感覺自己跑的連舌頭都甩到後脖頸了,可還是絲毫不敢放慢腳步。我並不清楚後麵追趕我們的那些狗離我們有多近,也不清楚爺爺盤算好的這條路幫我們甩掉了幾條狗,不過我知道爺爺就在身後,還能聽見他粗重的喘氣聲,我起碼不能跑得太慢擋他的路。
跑著跑著道路前方出現了亮光,估計是要從巷子裏麵跑到大路上了,我立時明白這應該是爺爺設計路線甩掉敵人的最後一道關口,過了這條路後麵就再沒有安排好的氣味標記。之前我對於自己過馬路的能耐總是躍躍欲試要和其他的狗比一比,如今真到了緊要關頭,需要在這個本事上贏過他們才可以活命,我心裏反倒升起一股怯意。他們自然是本地霸王,我們真的可以憑著這個剛練好的技能甩掉他們?隻盼著那條大路這個時間上車多人多,盼著本地的狗也沒有練出這麽熟練的過路技巧。不過隨著前麵的光越來越強,我好像也顧不上其他,隻剩下一心向著有光的地方撲去,好像那個有光的地方就會是今晚一切混亂的結束,就會是今後生活新的希望。
習慣有時候真的是一種很強大的東西,這段時間以來,我已經完全習慣了在川流的街上橫衝直撞,當我從又深又窄的巷子裏衝出來到路邊,麵對著熙攘的街道,腿腳完全是習慣性的先於腦子的判斷帶著我向前一口氣衝到馬路對麵。過路之前毫無遲疑,反倒是過了路之後稍有一滯向後看去,也不知道是看爺爺還是看追逐我們的狗群。我這一回頭才發現,後麵早已沒有什麽十來條狗的大狗群,隻還有三四條幹瘦,看起來灰皺皺的狗緊盯著我徘徊在街側。爺爺沒有絲毫懈怠,大步掠過我肩頭,叫到,
"瞅啥?接著跑!"。
"哦。。哦!"我不敢再耽擱,抬腿跟上爺爺。
我們又跑進了深黑的巷子裏,這回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了,隻巴巴地跟在爺爺後麵。直到後麵狗的氣味消失的差不多,爺爺才漸漸慢下來,踩著小碎步往前探路,我跑到爺爺身側,
"咱,咱甩掉他們了嗎?"
"不知道,希望吧。"我看著爺爺盡管已經喘得好像快倒不上氣,卻依舊保持警惕。
果然那條路沒有拖住他們多久,沒過一會兒我們又聽見兩隻狗的叫嚷聲。
“爺爺,他們還在附近。”身上的肌肉立刻又緊繃了起來。
“他們對這兒熟,咱離著還不夠遠,唉,看老天啥意思吧,能拖會兒是會兒。”爺爺看起來頗為疲憊,我們這一老一小被追著跑了這麽遠已經著實不易。
在這當口,我還沒來得及進一步感受隨時可能被發現的恐懼,思緒就被突然嗅到的一股熟悉的味道打斷了。
''誰?"爺爺也察覺了,率先低聲詢問。
沒有回音,倒是我出聲了,"這,這是,這是咱剛來那天在路邊甩掉咱的狗崽子。。。"
"小崽子,記性不錯嘛,不過看你這歲數應該管我叫哥。"有點高又有點尖的聲音從上麵輕飄飄地傳過來。
我使勁眨了眨眼,半天才弄清楚他是趴在我們斜前方一坐低矮的牆還是什麽頂上,從上往下跟我們說話。
"你,你你你你你,你咋。。。"我這一晚上好像一直在磕巴。
"你先別問我,我先問問你,你倆咋得罪上那群不好惹的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又聽見了那兩隻追趕我們的狗的低聲咒罵,憑我靈敏的鼻子,還捕捉到空氣裏他們漸濃的味道,照這情況,他們離著已經很近了,隨時有發現我們的可能。
那狗崽子聞聲接著說,"算了,再不走來不及了,回來再慢慢說吧,想活命就跟我來。"他從上一躍而下,扭著屁股往前一路顛兒。顛兒了兩步發現我和爺爺都站在原地沒跟上,本來就有點尖的聲音又提高了兩度,
"沒時間給你們反應了,再不走真來不及了。大爺,您要疑心,我就自己走了,你倆留在這兒啥後果您應該清楚。"
"崽兒,咱跟上這個小兄弟兒。"爺爺沒再猶豫,抬腿跟了過去。
就這麽碰上這個狗崽子了,還要跟著他走了。我一邊追上他們一邊想,如果能安全脫險,我一定要把今天晚上的事兒都好好捋一捋。
我們跟在這個有過一麵之緣的狗崽子身後又開始在一堆低牆中間彎彎繞繞地穿巷子,隻不過這次在平地上走了不一會兒便跟著他順著幾塊石頭土垛登上了牆頭。我眼睛不好使,這高處的夜路走的我一驚一乍,不過在這種危機情況下不清楚前路的全新體驗又帶給了我一種不知名的刺激感。我就這麽笨拙地高高低低地蹦跳著,從一座牆到另一座牆,甚至竄上了一兩個屋頂。反正自己是早就走暈到分不清方向了,所以完全有信心就這麽跟著這狗崽子走下去是能夠逃過那個惡霸狗群的追捕的,然而更讓我在意的是他最終要我們把我們帶向何處。
那狗崽子在一座牆頭停下來,望著前麵房子旁邊的一片空地對我們說,
"就是這個院子了,我們從這兒跳下去。"
"你讓我們跳這院兒裏去?這不是戶人家嗎?"爺爺大吃了一驚,聲音又顫了顫。
狗崽子笑了笑,縱身而下,輕盈落地,轉身回來抬頭看向我們,也不說話,還是笑著。
我對這狗崽子從一開始就有一種莫名的好感和信任,而此時他這種故作神秘狀的不解釋剛好又引起了年幼的我的某種崇拜感。他站在我們身下仰著頭,模糊的身影和背後點著微弱燈光的院子融為一體,像是從陌生世界飄來的一片暗蒙蒙的引誘。我被眼前這一切的不清不楚迷惑了,一時間既忘了之前窘迫的處境也沒顧上之後可能的遭遇,不由自主地邁了腿。
"哎,你。。。"爺爺的聲音顯然沒有快過我下降的速度,等你字出聲,我已然落入院子裏,落地時,隻覺得兩隻前腳麻了一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