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之戀

《宋城之戀》由作家出版社在中國發行
正文

《宋城之戀》連載之三十四:第十七章 舍命鋤奸 (上)

(2022-02-07 12:03:23) 下一個

二月初的東京城,天上愁雲慘淡,氣候依然相當寒冷。

由於到達京城的勤王之師越來越多,京城的守備再也不缺人手了。此時,一些大臣們上奏說,之前被安排在城上巡邏的民兵和保甲們都是烏合之眾,實在沒有多少用處。於是,朝廷下了一道指令,要求遣散那些巡城的民兵和保甲們。

徐佳和自然也在被遣散之列。他聽到了消息後,感到有些鬱悶。自從那個上元節的晚上,徐佳和同孟冬潔幾乎天天都在封丘門的城牆邊幽會。兩人甚至還一起登城巡邏過幾次。徐佳和在被遣散後,就再也用不著去巡城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同孟冬潔一連幾天都沒有見麵。

以前因為晚上要去巡城,徐佳和早就習慣了白天在家裏睡覺。現在突然要他改變作息,一下子還真的不太適應,弄得他不僅晚上睡不好,白天也感到昏昏沉沉的。

二月初五的早上,徐佳和還沒起床,府中的仆人就通報說,門外有幾位太學生來找他。

徐佳和連忙披衣起來,出門一看,原來是幾位太學生同學。由於徐佳和前一段晚上要上城巡邏,太學院他好久沒去了,跟同學們也沒了聯係。

幾位太學生們告訴徐佳和說,他們打算再次伏闕上書,要求朝廷重新啟用李綱和種師道,問徐佳和要不要同去。

原來,李綱和種師道被免職後,引起了京城裏許多有識之士的擔憂。二月初四那天,大臣孟鉞就給宋欽宗上奏,請求恢複李綱尚書右丞的職務。孟鉞說:如果說李綱不善用兵,罷免了他的行營使的官職就算了,不該再罷免他尚書右丞一職。如此恐怕會使得民眾不安,引發社會的動蕩。

事情果然不出孟鉞所料。由於前段時間李綱和種師道,對京城的防衛做過許多貢獻,因此深得民眾們的愛戴。兩人被免職的消息傳開後,在社會上引發了強烈的反應。不少民眾都為李綱和種師道鳴不平,希望兩人能官複原職。京城裏的太學生們,又一次成為這場運動的中流砥柱。

領頭的太學生還是陳東。他率領著太學生們一起來到宣德門外,要求重新啟用主戰派的李綱和種師道,罷免主和派的李邦彥、白時中、張邦昌等人。

《三朝北盟卷》中記載,陳東在寫給朝廷的奏疏中說:“恭惟皇帝陛下,聰明英睿,獨智旁燭,賢邪之分,宸衷默判,天下戴以為社稷之主。而在廷之臣,奮不顧身,以任天下之重者,李綱是也,所謂社稷之臣也。其庸謬不才,忌嫉賢能,動為身謀,不恤國計者,李邦彥、白時中、張邦昌、趙野、王孝迪、蔡懋、李梲之徒是也,所謂社稷之賊也。”

當徐佳和來到宣德門外時,那裏已經聚集起了上百名太學生。陳東手舉著那份奏疏,振臂高呼,周圍的太學生們一起響應。

太學生們的請願,代表了多數京師民眾的心聲。東京城裏許多市民紛紛從四麵八方趕來,為這次請願運動推波助瀾。到了午間,在宣德門外集聚的請願民眾已有達萬人之多,聲勢十分浩大。人們互相傳言說:一定要等到李右丞和種宣撫複職,否則大家都不離開。

應該說,京師裏太學生們的請願上書,是以挽救國家和民族危亡為使命的。在華夏民族幾千年的曆史上,每當國家遭遇到內憂外患的危機時刻,很多次都是由大學生們首先站起來喚醒民眾,發起了救國救民的運動。

對於太學生們的這次請願運動,朝廷中的官員因其主戰和主和的立場不同,反應也就不同。

當時,百官正在退朝,大臣們從東華門陸續朝宣德門走來。戶部尚書兼開封尹聶昌走過時,向太學生們拱手行禮,稱讚他們愛國的忠義之舉。

可被太學生們所彈劾的李邦彥就不走運了。當李邦彥來到宣德門時,被太學生們認出,大家一擁而上,不僅曆數其罪,還想揍他,嚇得他扭頭便跑,躲進了朝堂。

在宣德門巡邏的衛兵們趕緊將情況上報。宋欽宗在得知後,派人前來接受了陳東的奏疏。隨後,他向眾人傳旨說:眾人所上的奏疏,朕已經讀了,將會考慮奏疏中的忠義之言,酌情加以施行。

然而,圍在宣德門的民眾卻不肯因此散去,他們非要朝廷立即宣布複用李綱和種師道。民眾們阻塞了街巷,呼喊聲震天動地。

宋欽宗隻得再派知樞密院事吳敏出來,向大家解釋說:李綱之所以被罷免,是因為他用兵不利。一旦金軍撤走,就會給他官複原職。然而,民眾們依然不答應。

到了下午,聚集的民眾聽說金軍又來到城外攻城了,紛紛去登聞鼓院,要擂鼓報警。

登聞鼓是古時候皇帝為了聽取大臣和民間的諫議或冤情,在朝堂之外懸掛的大鼓。據說,隻有當發生了重大事件時,登聞鼓才能被擂響。一旦有人擂了登聞鼓,皇帝不管正在做什麽,都得趕緊上朝聽取擊鼓人的申訴。

此時,隨著民眾們情緒變得狂熱,這場由太學生們所自發起的請願運動,開始失去了理性,逐漸地走向了失控。

當民眾擂響登聞鼓時,守禦登聞鼓的衛兵們對太學生們說:這裏離皇宮太遠,皇上聽不到,不如把鼓抬到東華門去擂。眾人於是將登聞鼓搬離鼓院,一路推滾著鼓,把鼓挪到東華門外。他們在那裏猛擊登聞鼓,聲徹九天,最後竟然將鼓都擊破了。

登聞鼓的鼓聲震動了皇宮,讓福寧殿裏宋欽宗的心神不寧。他又傳旨派開封尹王時雍前去撫諭太學生們。

王時雍率領著一群衛兵來到東華門,要太學生們立刻退走。他嚴厲地威脅說:太學生竟敢擾亂天子,按律當誅!然而,太學生們並不害怕,仍然不肯離去。

禁軍殿帥王宗濋去東華門巡視了一趟,回來對宋欽宗說:那裏的局麵有點失控,不如就先按民眾的要求辦。否則,恐怕會生出事端。

宋欽宗一聽事態如此嚴重,連忙下旨宣李綱覲見。此時,李綱正在浴室院待罪思過。太學生們請願的事,他也聽說了,心裏感到非常惶恐不安。他見了宋欽宗的宣他去,固辭不敢行。

由於雙方僵持的時間太長,請願民眾們的情緒終於失控了。雖然宋欽宗三番五次地派內侍去浴室院,催促李綱趕緊進殿,可有人卻認為是內侍們壓住聖旨不傳。於是,他們圍攻毆打了從東華門出去宣旨的內侍,總共打死了二十幾人。

李綱見出了人命,隻好由東華門入宮,去福寧殿覲見宋欽宗,哭拜著請死。宋欽宗也落了淚,下旨恢複了李綱尚書右丞的職務,要李綱馬上前去東華門安撫軍民。

眾人見李綱被複職了,又要求說必須見到了種師道才肯離去。宋欽宗於是再派人到城外的軍營裏,召種師道入城。等到種師道乘車前來後,少數的民眾還是不肯散去。不得已,朝廷隻得派兵彈壓。《三朝北盟會編》中記載:“日斬首亂者十餘人,移時方定。”

這天夜裏,還有部分民眾在城裏聚集鬧事,“殺內侍而毀其家者,數十人”。宋欽宗聞悉後下詔說:“士庶伏闕上書,願用李綱、種師道,朕已親覽,深諒爾等忠義,已令綱、師道傳宣撫諭。若更乘時恃眾,亂行毆打,令綱、師道以軍法從事。”

第二天,劫掠之事仍有發生,朝廷隻得又斬殺了一些參與搶劫的暴亂分子,這才平息了京城裏的混亂局麵。

由太學生們發起的這次請願運動,雖然達到了預定的目的,讓李綱和種師道複了職。然而,采用如此激烈的方式對抗朝廷,其實反而對李綱和種師道不利,讓他們跟朝廷結下了梁子。

太學生陳東,也因數次采用過激的請願行動,終為朝廷所不容。等到幾年後,當陳東再次向朝廷激烈請願時,被南宋的皇帝宋高宗趙構下令處死,此乃後話。

 

那天,徐佳和在參加完請願運動後,並沒有從東華門直接回府。他乘著興頭,想去找幾日未見的孟冬潔。

不料,徐佳和到了趙府,等待他的,卻是孟冬潔已經離世的晴天霹靂。

告訴徐佳和這個噩耗的人正是趙卓。趙卓把徐佳和引入了後院的廂房,屋裏擺放著一副靈柩,裏麵躺的正是徐佳和的心上人。

靈柩裏的孟冬潔,安詳地躺在那裏,如同睡熟了一般。

怎麽可能?兩人剛私定終身,隻等女真人退去,便要喜結連理、洞房花燭。徐佳和和孟冬潔才幾日未見,卻斯人已去,陰陽兩隔!

徐佳和蹌蹌踉踉地奔過去,忍不住地淚如雨下。他握住孟冬潔冰涼的手,千呼萬喚,卻無法再將她喚醒。

望著傷心欲絕的徐佳和,趙卓感到羞愧難當。他對徐佳和詳細地講述了那場戰鬥,講述了孟冬潔是如何英勇的戰死,以及同時戰死的其他九位勇士。他們死得壯烈,死得崇高。他們的生命雖如驚鴻一般短暫,卻如夏花一樣絢爛。

趙卓告訴徐佳和,他已安排這兩日給所有的死難者做一次道場,並在頭七那天,將他們安葬於城南永福園的墓地。

當然,趙卓也提到了文濤,說他在掩護自己衝出重圍時中箭受傷,現正在府裏養傷。

說完了這些,趙卓便起身離去。隻留下徐佳和一個人,同他的心愛的人,最後說些悄悄話。

 

徐佳和守著孟冬潔的靈柩,整整地過了一夜。

期間,趙府的仆人送來了晚膳,徐佳和連碰也沒碰。他的腦海裏,浮現的全都是孟冬潔昔日在世時的音容笑貌。他靠在靈柩旁,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訴說,一會兒無語,完全沉浸在無盡的悲傷之中。

天明時分,徐佳和已經不再有眼淚了。昏昏沉沉地他,又無聲地抽泣了一陣,才痛苦地從趙府中離去。

回到家裏,徐佳和依然不思茶飯。他來到了後院的園子,想平複自己心中的悲痛。

冬日的園子,完全沒有了以往的生機。草木枯敗,滿目荒蕪。園裏連個鳥兒和昆蟲都見不到,顯得十分蒼涼。

“兄長,聽家人說,你昨晚徹夜未歸,緣何在此?”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突然傳來了妹妹的聲音。

徐佳和回過頭,看到徐玉婉正站在自己的身後。她顯然發現了自己臉上的淚痕,驚訝地張大了嘴。

“可出了什麽大事麽?”徐玉婉走到兄長的身旁,關切地問。

“冬潔死了。”徐佳和沉默了半天,才好不容易說出了這幾個字。他的臉色很蒼白,雖然看不出表情,卻無掩飾內心的痛苦。

“冬潔姊,她死了?”徐玉婉震驚了。

自從上元節那次,徐玉婉同孟冬潔鬧出誤會之後,她曾拐彎抹角地向兄長打聽過兩人的關係。徐佳和很明白地告訴妹妹,自己已經同孟冬潔私定了終身。徐玉婉這才明白,孟冬潔不久便是她的兄嫂。

“冬潔姊是因何而死?”徐玉婉無法相信,還沒過門的兄嫂竟突然香消玉殞了。

“她是被女真人害死的。”徐佳和的眼中閃著出仇恨的火花。女真人殺害了自己的心上人,這個仇他遲早要報的。

“女真人?”徐玉婉心裏一驚。她的神情變得黯淡了,忍不住地又問:“莫非是她出城同金軍交戰了?”

徐佳和悲愴地點了點頭。他給妹妹講述了趙卓所說的關於孟冬潔是如何英勇戰死,以及同時戰死的其他幾位勇士。他們的死,與日月同輝。

“本來,我和冬潔定好了,等女真人一撤走,我倆就拜堂成親。如今……”徐佳和哽咽地說不下去了。

徐玉婉的眼中滿是淚水,痛心地說:“冬潔姊為國捐軀,死得壯烈。她一定會升入天堂的。”

徐佳和抹了抹臉上的淚,說:“人生苦短,奈何情深。無論她到了何處,我自會去尋她的。”

徐玉婉聽了,勸解道:“兄長,你不要太難過,還須節哀順變,善自保重。”她的眉頭緊鎖,歎息地說:“女真人這次渝盟,大舉入侵我大宋,不知造孽出了多少人間悲劇。”

“唉!”徐佳和長歎了一口氣,說:“這次出城交戰的,總共一十二人,竟有十人戰死,文濤也中箭受傷,真是何其慘烈 !還有前些日子因縋城燒砲而死的舒武立,乃是獨子,家中尚有年邁的母親。”

舒武立戰死的事,徐玉婉曾聽兄長講過。她還記得那次在府裏見到他,對這位談吐得體、來自南京應天府的年青人頗有好感。她不由地敬佩地說:“武立兄位卑憂國、果敢忠烈,乃是我輩之楷模。莫不知今後是否能探望他的母親,幫武立盡一份孝心。”

徐佳和聽了,想起了舒武立曾拜托自己的事。他當即對徐玉婉說:“妹妹,武立生前曾留給我兩樣東西,正好拿給你看。”

徐佳和說完,領著徐玉婉進了自己的廂房。隻見他從桌櫃裏取出了一個布包,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上。

徐佳和指著布包,鄭重地對妹妹說:“這個布包,乃是舒武立生前留下的,要我將來帶去給他的母親。”

徐玉婉細心地將布包打開,露出了舒武立的那封家書和一縷頭發。她先展開家書,認真地讀了一遍,問道:“你可有打算何時會去應天府?”

徐佳和不加思索地說道:“武立的骨灰,現正存於趙府。我已同趙卓商定,待金軍撤走後,便一同去應天府,看望武立的母親。”

“兄長,既是如此,我想跟你們同去。”徐玉婉懇求說。“白發人送黑發人,武立的母親不知多悲傷!就算未必能做得些什麽,陪她老人家說說話也好。”她撫摸著舒武立的那縷頭發,心中感慨萬千。

徐佳和聽了,馬上說道:“你能同去最好。可正有一件事,要你去做。那日武立臨下城前,曾囑咐我說,到了應天府,要替他給母親梳一次頭。”

徐玉婉聽了,眼中又湧出了淚水,鄭重地答應說:“這件事,可正該由我完成。我一定代他盡了這份孝心。”

徐佳和的神情變得嚴峻起來,對妹妹交代說:“人無信則不立。武立與我,乃是患難與共的兄弟,自當言必守信。如今,女真人尚在城外,世態凶險,否泰難料。若是為兄有個三長兩短,望你恪守信約,勿忘去完成武立最後的心願。”

“莫說如此不吉利的話。”徐玉婉連忙勸兄長。她把舒武立的遺物重新包好,交還給徐佳和,又保證說:“我等都是有情有義之人,千金一諾,自然會恪守的。”

“好妹妹,為兄代武立先謝你了。”徐佳和說。

徐玉婉望著徐佳和憂鬱蒼白的臉色,擔心地囑咐他說:“隻是,你也要多加小心才好。”

徐家的兩兄妹互相對望著,眼神裏沒有對人世的厭倦與絕望,惟有毅然決然的堅強與信心。

 

由於昨晚一夜沒睡,徐佳和感到精神不振。當妹妹離開後,他便脫衣倒在炕上,很快就沉沉地睡去。

在睡夢裏,徐佳和夢見了孟冬潔。兩人剛看完花燈回來,手牽著手行走在雲端之上。

這是要去哪兒?徐佳和努力地回憶著。

噢,是要去真定府。那兒是孟冬潔的家鄉。她曾對自己講過,兩人成親後,要一同去真定府。她想把母親的骨灰從京城帶到那兒,跟父親的合葬在一起。她要對二老說,她現在有了一個疼愛自己的夫君,生活過得好快活,要他們放心。

然而,北麵卻突然起風了。

突如其來的狂風,吹散了兩人腳下飄浮的雲朵。徐佳和感到孟冬潔原本牽著自己的手猝然鬆開了。他驚恐地轉過頭去,卻見孟冬潔正從雲端上滑落。

徐佳和大吃一驚,連忙奔過去要拉住她。可就在雲端的盡頭,兩人的手卻隻差了分毫。

那一刻,孟冬潔望著自己,神情中的嫵媚與柔弱,在風中一點點地變得模糊不清。她的身子輕盈地隨風而去,消逝在茫茫的天穹之間。

徐佳和努力地向前一探,卻也從雲端上滑落了。

“冬潔!”徐佳和大叫了一聲。他的夢醒了。

徐佳和驚鄂地發現,自己正坐在床上,一隻手向前探去,想要抓住已不在人世的孟冬潔。

徐佳和的心砰砰直跳,半天回不過神來。他頹然地歎了口氣,然後披衣下床,踱到了窗邊,想看看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外麵的天色有些昏暗,烏雲遮住了天空。

現在是何時辰?徐佳和猜測著。莫非自己睡過了頭,要誤了上城巡邏的差事?他慌得一跺腳。

徐佳和心急火撩地穿好了衣服,拉開門便衝了出去。他從府裏跑到街上,剛跑出半條街,便想起自己已被遣散回家的事。

真是糊塗!他早就不用去封丘門登城巡邏了。

可既是出了門,再回府也是閑著沒事。徐佳和想到自己好久沒去太學院了,今日不妨過去看看。

徐佳和到了太學院,卻見大門緊閉。原來,自從金軍攻城以來,太學生們根本無心讀書。他們中的不少人同徐佳和一樣,響應朝廷保衛京城的召喚,應征參加了各種戰時的差遣。太學院見沒人來上學,幹脆先閉門了事,等城外的女真人撤走後再說。

進不了太學院,徐佳和隻好往回走。他一邊走,一邊又想起了孟冬潔。以前到了這個時辰,兩人卻不是正在封丘門的城牆邊幽會麽?

徐佳和這樣一想,便鬼使神差地徑奔封丘門而去。他很快就來到封丘門的城牆邊,然後在那處殘垣斷壁前,默然佇立。

就在幾天前,孟冬潔還和自己在這兒相互依偎、纏綿共歡,是何等的甜蜜與幸福。可如今,斯人已去。兩人陰陽兩隔,何時才能再相見?

徐佳和在城牆邊佇立良久,心情無法平靜。他默默地呼喚著孟冬潔,在心中訴說著對她的思念。

等徐佳和轉身走開時,天色已經變黑了。他沒走出多遠,便覺得肚中十分饑餓。原來,從昨晚起,他一點東西都沒有下肚過。

徐佳和朝四下望了望,看見封丘門的城門一帶,零散地擺著幾處食攤。

對於這裏的食攤,徐佳和很熟悉。由於封丘門是東京外城的主城門之一,這一帶從來都不冷清,小販們的食攤有的是。在金軍到來後,封丘門雖然被關閉了,可由於城內、城上的官兵們很多,這裏的生意依然很好。

徐佳和走過去,來到了一家賣“交子”的攤前,想吃上一碗熱騰騰的水餃。

食攤的小桌旁,已坐有了幾位食客。徐佳和見桌邊的長凳上還有一個空位,便在那裏坐下,然後告訴攤主來碗水餃。

空氣中飄散著各種食物的香味,讓徐佳和的腸胃禁不住地蠕動。可不知是何原因,他感到今天有些不對勁。

那是一種莫名的緊張,混在食物的香味裏,若有若無,在四下裏彌漫著。

徐佳和環顧四周,立刻發現了原因。他身邊坐著的這幾位食客,清一色全是些黑臉粗壯的漢子。他們慢騰騰地埋頭吃著水餃,相互之間並不怎麽言語。讓徐佳和感到奇怪的是,這些人雖然象是軍士,卻沒有人身著軍服。旁邊的幾個食攤上,也坐有不少這樣精壯的漢子。

對麵的一位食客朝他看來,徐佳和連忙禮貌地對他點頭微笑,但那人卻象根本沒看到他一般,將頭又扭向了別處。徐佳和留心查看後,發現有幾位食客,雖然已經吃完了碗裏的東西,卻並不起身離去。

在攤主將水餃下鍋時,徐佳和不動聲色地掃視著他。隻見他身高六尺有餘,魁梧健壯,髭發皆黃,目睛多綠,不像是京城本地人士。最讓徐佳和感到心驚的是:此人身上隱隱有殺氣。

前一段時間,由於徐佳和每日都要上城巡邏,同軍士們混在一起,他對軍人身上獨有的殺氣已經很熟悉。那是一種混合了勇力、沉穩、無情、暴虐的氣息,是一種隻有經過多年的生死搏殺才能養成的氣質。

徐佳和立刻覺得這些人絕非善類。要是在往常,他或許會悄悄地抽身溜走,遠離這個危險的是非之地。

然而,今日的徐佳和,早已不再是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文弱書生。在經曆了舒武立、孟冬潔等人先後為國英勇戰死後,他的精神世界,在反複的自省中變得堅強而無畏。尤其是孟冬潔的離世,更讓他對死亡不再恐懼:生有何歡,死又何懼?

這些行跡可疑的人,究竟是想幹什麽呢?徐佳和在心中猜測著。

徐佳和望了望不遠處封丘門的城門,立刻明白了:這些人是想偷襲封丘門的城門,開門放城外的女真人進城。他們一定是想等天黑了才好行動,先奪取城門,再從城上給城外的女真人發信號。

徐佳和努力地不讓自己露出一絲的驚慌。他在心裏開始盤算如何才能挫敗這些人的陰謀。在前去在報警之前,最好能先找到證據:他們的兵器藏在哪兒呢?

徐佳和又向四下裏望去。他見麵前這個食攤車,比常見的要大很多。車上支著一口大鍋,鍋下麵的爐灶裏,一些薪柴正在熊熊燃燒著的。在車的旁邊,還擺放著兩捆堆在一起的柴薪,從外表上倒看不出多少異常。徐佳和想過去檢查一下薪柴,看裏麵是否藏著家夥。可他望了望身邊坐著的幾位壯漢,隻好放棄了這個衝動。

此時,攤主把徐佳和要的餃子端了上來。徐佳和撈起一個咬了一口,那味道實在不敢恭維。這羊肉水餃,蔥薑等調料放的不足,膻氣很重,完全是不是漢人喜食的口味。

徐佳和一邊嚼著難吃的水餃,一邊在心裏盤算著對策。

徐佳和覺得,不能立刻跑走報信。否則,一旦這些人明白被人發現了,乘著夜色四散逃走。再想追捕就不容易。他考慮了片刻,覺得還是先把碗裏的水餃吃完,然後見機行事,想辦法引官兵來盤查這個食攤。

事實上,這幾天裏,京城中氣氛一直十分詭異。

李綱在複職後,重新部署和加強了京城的防衛力量。前天晚上,他帶人在城牆上巡視時,忽然遠遠地望見城下的幾處金軍的營地中,高懸著兩盞紅燈,如同火炬一般明亮。

李綱馬上聯想到,前幾天城內也曾發現,有人夜裏在西北角的高樓上懸掛起了紅燈籠,旁邊甚至還插著隻有金軍才有的獨腳皂旗。大家都懷疑這是金軍在城中的內應所為,他們似乎試圖跟城外的金軍取得聯絡,準備發動對京城的突然襲擊。

李綱於是下令,盤查部分城上的軍士,同時在城內搜捕內奸。李綱的號令傳下去還沒有多久,就有幾個人從城牆上跳下去尋死了。後來宋軍查明了這些人身份,發現他們是早前混入京城的胡人。

碗裏的餃子隻剩下一粒了。徐佳和用筷子把它撈了起來,剛放進嘴裏,卻見有一隊巡夜的宋軍,正在朝這邊走來。

徐佳和的心中頓時感到了希望。他不動聲色地等著那隊巡夜的士兵走近,然後站起身來到車前,將手裏的空碗遞給攤主。

當攤主剛接過了碗,徐佳和便大步走到那兩堆薪柴前,伸手猛得一拉。隻見薪柴立刻散落了一地,裏麵藏著的東西露了出來。

在爐灶的火光下,那些東西顯得格外耀眼:那是一堆兵器,短刀和弓箭,冷森森地藏在薪柴的下麵。

徐佳和剛想回身大聲喊叫,一個冰冷而堅硬的東西抵住了他的腰。那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寒光映入了徐佳和的眼簾。

攤主用胡人的口音,小聲卻又凶狠地在徐佳和的耳邊說道:“你是想死,還是不想活了?”

徐佳和明白,生死不過就是一瞬間的抉擇。

原先坐在凳子上的幾位食客,此時都站起身來,試圖將徐佳和和暴露出來的兵器遮擋在身後。可是,他們的努力已為時過晚。

沒有絲毫的猶豫,徐佳和一邊奮力掙脫著,一邊用盡全部的力量高聲地喊道:“有奸細……”

這三個字還沒有喊完,徐佳和就感到那隻冰冷的匕首,無情地插入了自己的身體。

刹那間,徐佳和的雙眼睜得大大的,仿佛對正在發生的事感到難以理解。鮮血從他的腰間滲出,在他的衣服上染出了幾朵暗紅的花瓣。那把刀又立刻向上一挑,立時將徐佳和的生命,終結在了這個寒冷而黑暗的時空點。

在他迅速消失的視線中,徐佳和模糊得看到了那一隊巡夜的宋軍將士們,正人影幢幢地朝他這裏凶猛地撲來。而他自己,則從這些將士們的中間插過,旋即升上了天空,追隨他的心上人而去……

 

那天晚上,城外的金軍對東京發動了最後的一次攻城。

當晚,金軍猛攻西麵的萬勝門、封丘門等幾處城牆。城邊的防護帶和城牆上的磚石,有多處都遭到金軍炮石的破壞。城上的宋軍則奮力搶修,用石塊和條木堵住損壞的缺口。

在金軍攻擊的間隙,宋軍抓住機會從固子門和新鄭門兩座城門同時出兵,從東西兩邊夾擊進攻萬勝門的金軍,使得來犯的女真人們一敗塗地。

金軍的攻勢一直持續到深夜。李綱整夜都同宋軍的將士們一起守衛在城牆上。他見金軍的攻勢凶猛,便下令讓城上的將士們發射霹靂炮,向城下的金軍轟擊。

霹靂炮是當時北宋軍隊中使用的一種火炮。它並非現代的管狀火炮,而是一種能發射彈丸的拋射機。這些被稱作霹靂火球的彈丸裏裝有火藥,在發射之前先要用火點燃。當拋射機把彈丸發射到遠處,彈丸在落地時便會發生爆炸,爆炸的聲音如同霹靂,故稱作“霹靂炮”。

宋軍的將士們將一個個霹靂火球裝入霹靂炮的彈兜,拉動繩索將彈丸拋射出去。那些彈丸落入城外金軍的人群當中,炸開了一團團的火花,發出了一陣陣的霹靂,宛如是一場絢麗多彩的焰火秀。

女真人們從來沒有見識到這種霹靂炮。李綱在《靖康傳信錄》中記載:“夜,發霹靂炮以擊,賊軍皆驚呼。”

在火花和霹靂中,女真人們黑糊糊的影子時隱時現,再加上他們淒厲嚎叫般的驚呼,像極了一群漂泊遊蕩、無處可歸的鬼魅。

 

就在徐佳和眼中最後一絲光亮消失的時候,那隊巡夜的宋軍衝上前來,同那夥金軍的奸細打鬥在一起。由於那些宋軍隻是負責巡邏的部隊,剛開始並不占便宜。可由於戰鬥是發生在城內,他們之間的打鬥立刻引來了更多的宋軍。

金軍的奸細們雖然負隅頑抗,可無奈人數太少,很快被趕來宋兵們團團圍住。除了極少數人僥幸逃脫之外,其餘的都被殺死或抓獲。

負責保安的宋朝官員們很快就來到了這裏。他們一邊勘察現場,一邊突擊審訊了被抓獲的金軍奸細。他們很快就認定這是一起金軍的奸細企圖從城內偷襲城門的陰謀,並且在當晚金軍前來攻城前,重新派兵加強了城門一帶的守備。

除了對受傷的宋兵們立即進行救治外,宋朝官員們還對在這場戰鬥中死難的人做了清點。由於之前徐佳和曾一直在封丘門的城上巡邏,當他的遺體被發現後,很快就有人認出了他。他們把徐佳和遺體用收斂在一輛推車上,派人將車子推到了徐府的門前。

徐佳和的死訊,尤如是一道晴空霹靂,讓徐府上下頓時哭聲一片。

母親周氏和徐玉婉都相繼哭昏了過去。她們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剛才還鮮活的徐佳和,轉眼就變成了一具冷冰的屍體。

徐伯鑒老淚橫流,恨蒼天不公,才讓好人遭殃,壞人橫行於世。

“老天無眼呀!”徐伯鑒淒厲的哭聲,讓聞者無不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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