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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經人世滄桑,花甲之年,習作自娛
正文

姥姥家鄉的往事 (11,12)

(2017-06-18 07:26:48) 下一個

十一

工作組開了一個碰頭會,根據劉組長的意見,花花家院子裏發生的悲劇被定為反革命報複行凶事件,決定向上級報告。同時劉組長要求大家組織好對花花母女的鬥爭。鬥爭死屍?這可真是個沒聽見過的事,組員們感到有些為難。何況孟三兒子輪奸在前,花花母女報仇在後。直到現在,大家還認為是母女倆合為,從來沒有想過是花花一人所作。劉組長語重心長的對大家講:“同誌們哪,大家怎麽就不能用階級分析法去看待問題呢?難道我們受黨這多年的教育,階級覺悟還趕不上一個農民?他們為什麽會去強奸?那是因為剝削階級長期剝奪了他們做一個男人的權力。她們為什麽不願和貧農子弟成家過日子?那是她們從內心深處瞧不起無產階級。所有這一切都說明一個真理,那就是階級鬥爭不會隨人的意願而轉移,我們必須把無產階級鬥爭進行到底!” 一席話說得大家啞口無言,就這樣形成統一認識,把事件報了上去。

區土改工作隊接到孟荘送上來的報告,十分重視,加批語後轉發各小組,要求注意防止階級敵人報複。至於麵對屍體招開鬥爭大會,似乎有點不妥。我們共產黨人又不是一夜愁白頭的伍之婿,何必去鞭屍!但是大家對劉組長的“左”早有認識,知道誰也說服不了她,不就是兩具屍體嗎?隨她好了。

劉組長其實也出生於剝削家庭,她父親是山西晉縣出名的大地主。她雖然是小老婆生的,可她上麵隻有哥哥沒有姐姐。作為家裏的獨生女,也是享盡了寵愛。父親不但不重男輕女,反而麵對這可愛的小千金,有些重女輕男,家裏有了什麽好東西都是讓她先挑選,她不要的才分給幾個哥哥。男孩子上學她也去上了學,他父母想不到的是她在學校會那麽快的就愛上了一個男孩。更令人吃驚的是倆人誰也不講一聲就投奔了八路軍。男孩子不久犧牲在戰場。作為一個政工人員,劉組長擦幹眼淚又投入新的戰鬥。當她受命回晉縣參加土改時,她第一個鬥爭的就是她父親。在槍斃她父親的現場,她喊的口號聲比誰都響。不知道是太激動了還是什麽原因,那天她一整夜都沒睡著,早晨青腫著眼睛又去工作。

劉組長得到區工作隊的肯定,開始部暑鬥屍大會。她充滿人道主義的對組員說:“咱們不是法西斯,就算是鬥爭敵人,咱們也不能讓她們光著身子。我這裏捐出一條褲子,你們去給花花娘穿上吧。”幾個組員不分男女有的要捐出自己的衣服,有的要捐出鞋襪,一時穿的戴的衣物鞋襪還有多的。可是讓誰去邦忙穿戴呢?徐副組長首先聲明自己不能去,人家是女人,自己是個大男人,這牽涉到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萬萬不可犯原則性錯誤。男的不能去,就剩下劉組長和小朱倆個女的了。劉組長看看小朱說:“這可是考驗自己的好機會,你去吧!”小朱嚇的結結巴巴的說:“我願意接受組織考驗,可是我請求找個人邦邦我,一個人不好弄。”劉組長一聽,這話說的也在理。想了半天說:“你去把孟糧貴他媽叫著吧,花花不是她家沒過門的兒媳婦嗎?她該去!”

糧貴這兩天躺在家裏炕上,不吃不喝,象個死人。見工作組員到家喊他娘去邦助給花花娘倆穿衣服,連忙起身跟著一塊去。到了花花家,他娘叫他去井口打了一盆清水,讓他把水放在屋門口,自己在外等著。花花母女已被民兵剪了褲帶放下擺在炕上。糧貴娘怕小朱一個小姑娘害怕,就自己一人動手把那娘倆上上下下抹了一遍。看著一盆血水,她又把盆子遞給門外的糧貴,讓他再換一盆清水。這樣抹了幾遍,總算是抹幹淨了。小朱在一邊看著,覺得眼睛發澀,屏著氣啥也不敢說。糧貴娘也是啥話也不說,隻有眼角無聲的淚珠泄露了她內心的悲哀。

花花母女上上下下總算穿好了,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劉組長捐出的褲子沒有用上,被扔在從花花娘身上換下的衣服下麵。最後,糧貴娘覺得這母女瞪著個大眼睛伸著半尺長的發烏的舌頭太磣人了。就想邦她們把眼皮合上,把舌頭按進去。可是那眼皮就像是差一截,怎麽也蓋不下來。那舌頭好像是長了一截,怎麽也縮不回去。糧貴娘無法,隻好喊糧貴邦忙。糧貴一進屋,先衝著炕上的花花娘磕了三個頭,然後抱著花花又是摸又是哭,他娘也忍不住直用袖口擦眼睛。小朱實在看不下去了,一個人默默走了出去。糧貴娘見光哭也不是辦法,就攔著說:“別光隻顧哭了,院外還有民兵。咱們抓緊時間把這娘倆收拾好,你也算是盡盡孝心和情誼。” 糧貴搗鼓了半天,那母女就是不肯閉眼,那舌頭象伸冤似的也不肯縮進咀裏。糧貴沒法,想撕兩塊布給她們擋上。就在一旁的衣服中撿了一件幹淨的正要撕,一下被他親攔著,說:“換一件吧,用這女人的褲子遮臉誨氣。”

對這次鬥爭大會,劉組長是傾盡了心血,對每個發言人都提前作了個別輔導。隻是花花母女在台上是該躺著、坐著、站著上有點犯難。要是直接躺放在台上吧?就同精典用語“階級敵人你不打他就不倒”對不上號。要是讓她們坐著吧?那更不象話、簡直是“溫良恭儉讓”。最好還是讓她們低頭站著!可是讓倆個死屍自己低頭站著談何容易?隻有讓人扶著才行。她朝三個小青年看了看,三個人不約而同的低下了頭。她又朝徐副組長看了看,徐副組長說:“我是這裏唯一有槍的人,我得防止階級敵人搗亂。” 沒法隻好找來四個膽大的民兵,反複做工作,才把事情搞定。

鬥爭會開始了,幾個發言人依次上台發言。從第一個人開始,都不敢正眼看花花娘倆。聲音沒有象劉組長要求的那充滿仇恨,響亮無比。反而象做錯了事作檢討,諉諉縮縮,不盡人意。輪到孟三上台發言,他倒是聲音宏亮,一口一個打倒,拚了命的的發泄自己滿腔的仇恨。當說到這二個女人生生殺死自己的二個兒子時,不覺悲從心來,後悔那天不該慫恿孩子們去分花花娘倆這浮財。越想越後悔,禁不住狠狠搧自己的耳光子。邊?還邊嚎:“兒呀,我對不住你們!都是我這個老不死的害了你們,讓你們早早去了黃泉。” 他在那兒捶胸打臉、又哭又跳,把個台子都振動了。四個民兵二個人扶著一個女屍站在那兒,聞著屍身難聞的異味,本來就又煩又怕。經孟三這一鬧騰,手不免有些發料。扶屍的人手抖動了,那屍體哪能不動?此時又有一陣風吹來,把遮蓋住舌頭上的布吹動,時隱時現的露出那嚇人的長舌頭。不知道是誰喊起:“炸屍了!炸屍了!” 嚇得扶著的民兵敢忙鬆手就逃。孟三嚇的一下軟癱在台麵上,兩個女屍一前一後砸在他身上,仿佛要抱他一樣,他眼往上一翻,就沒了氣。徐組長這時倒是記著保護鬥爭大會正常進行的承諾,大聲叫大家別亂,說根本沒有什麽炸屍。同時一個剪步跳上台,拔出手搶朝著屍體各打了一槍,以顯示自己的正確。屍體倒是沒啥反應,隻是孟三身上流出了血水。?三倒底是被嚇死的還是被誤傷打死的,就成了永遠的謎。

徐副組長的兩槍鎮住了會場,鬥爭會按照劉組長的預期目標順利結束。劉組長讓人把孟三的屍體埋在他二個兒子的墳旁,在一塊木板上寫下土改積極份子?三之墓,立在墓前,以示表彰。花花母女也獲準下葬,責令我大舅家辦理。

那天糧貴和他爹媽一起,找了兩床草席,把花花母女分別捆好,又找了一輛架子車把她們拖上了墳山。糧貴想把花花埋在自己家族的墳地裏,可是他父母死活不依。不管糧貴如何解釋也不中,在他們眼裏沒有同房就不能算夫妻。糧貴火了,衝著二老說:"不管你們認不認她這個兒媳婦,我都把她當老婆!今天你們不讓她進家門,到我有那天時,我埋在她身邊!” 三個人把花花母女埋在了花花爹二傍。

埋完人後,糧貴不願馬上離開,他爹娘無法,隻好聽他的話先回去。天陰沉沉的,墳山也陰沉沉的。雜亂的樹林在風中戰栗,抖落的仿佛不是秋的黃葉,而是生命對大地的眷戀。糧貴一聲不發的坐在花花墳頭前,用手輕拂墳頭,似乎在抹平花花的衣衫。此時他也許在回憶與花花在一起的美好時光;此時他也許在留戀那深情的擁抱甜蜜的親吻;此時他也許為那天沒能與花花同房而懊惱;此時他也許為花花的不幸遭遇而心碎……此時,就在此時,也許、也許他什麽也沒有想。因為他知道在這場暴風驟雨中,他和花花隻不過是二個小螞蟻,拫本沒有思考的權力!他終究站起身,麻木的向山下走去。

    就在我大表哥他們在墳山埋葬花花母女時,工作組這邊出了一個事。當時劉組長正在向組員交待下步工作,有三個外地人敲門進來。來的人是鄰縣的一個土改工作人員和二個民兵。他們遞了一張介紹信給劉組長,說明要帶小朱回村參加土改。原來小朱家在鄰縣土改中也被打成了地主。小朱一看連忙說:“我父母是我父母,我是我。我還寫了揭發信寄給村貧協了。” 來人說:“沒錯,我們是收到了你寄來的揭發信,不然我們還不知道你在這裏。” 劉組長用筆在介紹信上敲了敲,說:“小朱,階級鬥爭不是一天二天的事。在我們革別人命時,時刻也不能忘記自我革命。要相信組織,跟他們回去後要堅決與反動剝削家庭劃清界限,好好改造自己的世界觀。” 說完讓來人在收條上簽字。小朱無望的看看其他組員,他們都無奈的垂下了眼睛,不敢與她對視。來人簽字後,掏出繩子要捆小朱,徐副組長製止不讓捆。來人嚴肅的說:“你可也是土改工作人員啊,怎麽這樣沒有立場?” 劉組長擺擺手,小朱含著眼淚順從伸出手讓他們梱上。一行人從工作組住地出來,立即被村民們發現,大家又驚又奇,相互推測發生了什麽事情?小朱又氣又怕又羞,把個頭低得下下的不敢看任何人。走過打麥場時,也不知道她是想到了來孟荘的所有經曆還是想到了花花的下場,總之是對未來充滿了恐懼。她突然學著花花爹的樣子,對著那大石碾子拚盡全力撞去。啪的一下,頭破腦裂的倒在那裏。

要提回去的人就這樣死去了,來的人站在那兒不知所措。為了回去有個交代,他們轉身回到工作組要求寫個文件,證明小朱畏罪自殺。發生的這事早有人跑去給工作組說了,劉組長聽到他們的要求,拿出紙正要寫,被徐副組長一把奪過去,他大吼著:“媽拉個巴子,人活生生的被你們帶走,沒出門一會你們就說自殺了。我們又沒長千裏眼,咋知道是自殺還是他娘的他殺?” 劉組長攔著他說:“都是革命同誌,說話注意態度。” “革命同誌?”徐副組長大聲說:“老子又沒去調查,誰知道他娘的是不是狗仔子!” 一句話把劉組長也弄了個臉紅。徐副組長忿忿的把紙撕碎扔在地上,對來人說:“快給老子滾逑,不然老子叫民兵捆了你們,要你們交待是不是殺人滅口?”來人見他這樣子,估計他說得出來做得出來。趕忙夾著尾巴逃跑了。

孟荘的土改局麵打開了,形勢一遍大好。緊接著進一步落實土地分配和生產資料的分配。當然也包括進一步挖浮財。別村的先進經驗也不斷的報道過來,什麽背火背篼、抱火柱頭、吊木腦殼、燒飛機洞、點天燈、碳烤活人、塞下身……就憑這些名字就讓人毛骨悚然。其威力更是可想而知。經過這一輪運動,從此農村不再有什麽貧富差距,更不存在剝削了。

我大舅家著實幸運,就在即將土地財產被瓜分的時刻。從軍管會轉寄來了我小舅的光榮證。原來小舅在我父親設計“背水一戰”後,也因為沒有汽車用來逃命,同所有人一樣幹脆就地把槍調了個頭,集體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隨後就在林彪元帥的指揮下,一路向廣東海南殺過去了。因為我小舅在部隊是學軍醫的,從小上的是教會學校,英語自然也算流利。還沒有等到解放海南島,就被調往朝鮮戰場。一個解放軍,又是抗美援朝的國際主義戰士。這雙份的光榮讓俺大舅家頓時蓬蓽生輝。政府送來的“光榮軍屬”牌高懸在院子門口,就像有了一個免死牌,從此我大舅家裏的人走路再也不看螞蟻了。

清明時節,我大舅一家悄悄地去了趟墳山,因為怕被扣上封建迷信的帽子,不敢敬香燒紙,隻能磕頭感謝祖宗的恩徳。要不是祖宗照應,哪能化險為夷,逃過這一劫?

我大表哥又一人去到花花墳前,娓娓述說自己的思念之情。也是命運捉弄人,如果我小舅的光榮證早來個十天半月,也許這二個有情人就能終成眷屬。世事難料,往事不堪回首。昔人已去,陰陽兩隔。隻苦了一個多情人,多了一杯黃土幾行眼淚罷了。

土改在全中國進行的都很順利,不過過左的現象也時有發生。為了製止亂鬥亂殺,中國共產黨中央和中央領導多次強調,不可殺人太多,最好控製在總人口的千分之一。最多不能超過千分之一點五。而且要求不要一次殺完,最好先殺一半再說。在層層傳達指導下,土改工作逐漸正規化。最後全國殺死地主總計約一百多萬到二百多萬。土改的目的基本達到,土改工作慢慢接近尾聲。

一九五三年前後,全國掀起了社會主義改造運動。農村開始了合作化運動,也就是把分給農民的土地再收回來,國家所有,集體耕種。此時土改就自然告一段落。

這次我大舅家的祖宗就再也保護不了他們了。土改時沒有分走的土地和牛,這次乖乖的入了合作社。從此,勞動工分成了他們最關心的東西。土地耕牛再也不值得重視。

                          

                                          十二

春天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季節,春風吹盡冬的寒意,吹綠了田野,吹醒了大地的生機。當古城農村進行生產合作化時,城關內也沒有閑著,各行各業都開展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其中中心任務就是改造私營企業,讓他們走公私合營道路。具體做法是將私人大中型企業直接收歸國有,讓原工商業主持有債卷,逐步分次補償。可惜古城地區沒有一家工商企業能達到國家規定的大中型企業標準。充其量能稱得起工業的隻不過是幾家前店後廠的點心鋪、油房、蛋廠之類。除外就是為街鄰周邊服務為主的餐館,小吃店,小百貨土特產店之類。更多則是挑著擔子走街串巷的手藝人。根據社會主義改造的有關規定,凡是有固定營業地址的應該稱為坐商;凡是走街串巷沒有固定地址的,應該稱為走商。別看這一字之差,政策上區別可大了:對待坐商采取的是聯合集中,組織成公有化為基礎的聯社,下設不同業務的門市部。各門市部由國家統一指派領導人,職工享受國家正式職工待遇。走商則原則上暫不納入管理,但當時糧、棉、油、布匹、燃料等關係到國計民生的物質已經計入統購統銷範籌,所以經營這些物質的個人,可以委派作代辦員,繼續經營。

一個是國家正式職工,一個是委托的代辦員,這可不隻是什麽名稱不同,裏麵的學問可大了。國家的正式職工,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國家全包了。代辦員是代辦代辦,有事就辦、沒事就散,國家啥也不管。目的就是減輕國家財政負擔。

也不知道真是我姥爺的保佑還是我姥姥的命好?我姥姥一下就變成了國家正式職工。原因說其來好笑:從盤古到扁古,修傘的人都是挑著擔子遊街串巷攬生意。可是我姥姥她是一雙包成的小腳,走不了遠路,隻能在家門口擺了個攤,成年累月的固定在那兒為街房鄰居補傘。雖然活路不多,但總是有份收入。閑著也是閑著,這攤一擺就擺了半輩子,理所當然的成了坐商。所以要真說是有功,那功勞也是我太姥姥的,不是當年她老人家逼著我姥姥包小腳,國營職工的頭衍哪會落到我姥姥頭上。

提起這包小腳,那是集人體解剖學、生物學、形體藝術學、人體行為科學……多門學科於一腳的高科技含量產品,堪稱得上是中國的第五大發明,在世界上絕無僅有。具體做法就是在女孩很小的時候,就用布把她的腳緊緊的纏裹住,不讓它們正常發育。隨著不斷的調整纏裹緊度和方法,久而久之就長得又小又瘦,婉如端午節吃的小粽子。雅稱三寸金蓮,俗稱羊蹄子。我小時候老是盯著羊蹄子瞧,左瞅瞅右瞅瞅,就是看不出美在哪裏?可是老輩們都說美,而且還言之鑿鑿的稱:當年八國聯軍由天律衛打入北京城,沿途欣賞了不少小腳,回國後晝思夢想,想再欣賞一番,於是逼著自己的娘們把腳變小。這外國娘們哪會撐握這門先進技術?沒法隻有顛著腳走路以滿足自己男人的需求。估計芭蕾舞就是這樣子誕生於歐洲的。所以,芭蕾舞都是女的顛著腳跳,男的還是大腳板子照落地不誤。

其實我姥姥的腳算不上國寶級。她從小叛逆,我太姥姥晚上不顧她疼得亂叫,拚死拚活的給她裹上,她趁人一不注意就用剪刀剪掉。娘倆個鬥智鬥勇幾年,那雙腳別說長得不象羊蹄子,連豬締子都談不上,活生生一對牛蹄子!一點不象端午節的粽子,就是二個春節祭祖的大包子。

就這樣一雙不倫不類的小腳,不但給我姥姥造了福,這份福氣還惠及到了我春草姐。春草姐那年已十六、七歲,平時每天除做飯洗衣做雜事外,也不用管我多少。那年我也五、六歲了,小縣城的孩子沒有現在的孩子那樣嬌貴,早自己屁顛屁顛的玩自己的了。因此春草姐多半時間都是邦我姥姥守攤子。修補雨傘又不是什麽太難的事,慢慢也能一人應付了。自然這個邦工也名正言順的進了手工聯社修傘門市部。

手工聯社下有修傘門市部、修鍾表配鑰匙門市部、補鍋門市部、還有訂馬蹄門市部……反正,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修修補補的事,大半都被縣手工聯社包了。手工聯社人員不老少,可大多是些中老年人。春草人年輕,對人又溫順,很快就成了領導眼中的培養對象。

我姥姥自從進了門巿部,每周上六天班,每天工作八小時,風吹不著雨打不著。不管有生意沒生意,每月工資照拿,有了名符其實的旱澇保收鐵飯碗。

提到這工資,那是我姥姥最得意的事。聯社剛成立,工資如何定是個牽涉麵很廣的事情:一是不能太高,高了政府財政負擔不起。二是不能太低,低了不能體現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優越性。這工資要與技術掛鉤吧?這門市部的各行各業橫豎間都沒可比性。要說一刀切都一樣吧?又和幹部工資待遇不好平衡。最後還是上級有辦法,按從業年限辦理!也就是誰幹的年頭長,誰拿的錢多。這個政策一直延伸到中國改革開放前夕。古城人皆知,我姥姥可是從年輕幹到現在。於是,在補傘門市部裏,除了上級派來的幹部,就算她工資高。那段時間,我姥姥高興得盡是笑臉,成天講共產黨如何如何好。還特意買了朱總司令和毛主席的畫象懸掛在天地宗師牌位上麵,每次拜祖宗時也同時拜了朱、毛。

更讓我姥姥高興的是我小舅回來了。我小舅在朝鮮戰場先是當軍醫。有一次敵人飛機丟炸彈,我小舅為了保護一箱盤尼西林注射液,捨身撲倒在藥箱上,結果藥被保住了,自己的左腳被炸傷,榮立了三等功。傷好後,考慮過他行走不太方便,就把他調到俘擄營管理外國俘擄。我小舅英語不錯,同俘擄們交流不成問題。慢慢的取得俘擄們的信任,掏到不少有用的情報,頗得領導歡心。不知道是他和炸彈有緣還是撲身有隱,一天他正與一個美軍黑人俘擄聊天,想通過政治思想工作啟動他的的階級覺悟。那時在中國人民腦中,美國黑人是被壓迫階級,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就算是做夢,也不會想到竟有一天,美國會選出一位黑人總統!

我小舅的政治思想工作做的並不如意,那位黑人兄弟取出自己的照片給我小舅看:原來他不但有自己的????墅、小汽車,還有自己的農場和各式農業機械。我小舅看了有點頭暈,不知道誰洗了誰的腦?就在這時,一架在天上也轉暈了頭的飛機飛過營區。不知道是沒看清下麵的紅十字標誌還是嫌帶的炸彈太多,冷不丁就丟下了一個。俘擄營的人哪會想到這一手,剛剛還在抬頭看飛機的人嚇的抱頭四處逃竄。那位黑人俘擄和我小舅一樣,也是一個腿部負傷的人。嚇的一下就癱坐在地上。炸彈帶著呼嘯聲往下落,我小舅於是故技重演,一下撲臥在黑人兄弟身上。炸彈落下來了,但是根本沒爆炸,就好象知道自己落錯了地方似的。不過,那位黑兄弟卻假設它已經爆炸,從此視把我小舅為救命恩人。可惜當時戰地記者不在,不然一篇圖文並茂的國際主義讚歌就橫空出世了。那位黑人兄弟倒是個有情有義的人,被遣返回國時,摟著我小舅淚流滿麵,一再聲言救命之恩永不相忘。

有這等功績和醫療專業技術,又是一名副營職幹部,我小舅一轉業到古城就進了縣衛生局。當時正在全國各地組建愛國衛生委員會,古城也不例外,於是就任命我小舅為愛委會專職副主任,在身為縣長的主仼和衛生局局長領導下負責愛國衛生委員會日常工作。

說起這愛國衛生委員會還和朝鮮戰爭有關:據說一九五二年二月二十九日,美國派十四批一百四十八架次飛機飛過鴨綠江,在中國鳳城、丹東、撫順等地方投下了細菌彈。這是一種不爆炸,靠本身攜帶的細菌傳播疾病殺人的武器。周恩來總理非常氣憤。在同年三月八號發表聲明:嚴重抗議美帝國主義發動細菌戰!並於同月十四日招開了有關部門會議,成立了中國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簡稱愛委會,自任主任。 國家主席毛澤東還親自為愛委會題詞:“動員起來,講究衛生,減少疾病,提高健康水平,粉碎敵人的細菌戰爭。”

這細菌戰不是光靠扔下的炸彈就能完成。還得設法讓炸彈帶有的細菌傳播開才行。這就得靠老鼠、蒼蠅、蚊子這類活物了。一天,毛主席的專列開到長沙。他老人家召集湖南省的幾位省、地、市、縣的書記們在車廂開了一個坐談會。當時出席會議的有後來當了一陣子國家主席的華國鋒等十多人。就在這會上,把蒼蠅、蚊子、麻雀、老鼠定為四害,堅決消滅。聽說在是否把麻雀定為四害問題上,大家有不同的意見。時任常德地委書記孫雲英語說:“麻雀盡吃害蟲,保護莊稼,是益鳥。” 但是寧鄉縣委第一書記張鶴亭卻說:“我討厭麻雀!小時候家裏曬稻穀,我的任務就是轟麻雀。稍不注意,一群麻雀飛來就吃去不少。” 按說一個縣委書記的份量絕對沒有地委書記重。但這張縣委書記人如其名,長得鶴顏挺拔,深得毛主席好感,開會時還特別讓他坐在身傍。從此麻雀就置身於水深火熱之中。據說當時研究時狗也差點在劫難逃。毛主席搞革命是靠打遊擊起家,常常風高轉移,月黑出擊。狗對革命的危害此時往往暴露無遺,讓他老人家體會頗深。所以問大家:“狗要不要消滅?” 倒是時任湖南省省委書記的周小舟同誌對狗性有所認識,開口說:“狗有二重性,一是邦助主人看家,二是按主人的指示咬人。我看它們對主人還是很忠心的,不能消滅它們,否則群眾會有意見。” 一席話把狗從滅頂之災中拉了回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多年後自己會在廬山會議上被打成了反黨集團份子,陷入了滅頂之災。

我小舅接到了除四害的指示,馬上貫徹落實。人家不虧是出過國打仗,見過大世麵的人。在動手製定工作計劃時,下意識的就把彭老總在朝鮮戰場上應用的大兵團作戰,人海戰術溶匯慣通於其中。首先是在古城地區開展舗天蓋地的宣傳。城裏城外,大街小巷的牆上貼滿了大標語。到處都是“堅決消滅麻雀、老鼠、蒼蠅、蚊子!” “全城總動員,除四害,講衛生!” 連我們小孩子唱的民謠也是除害:“老鼠奸,麻雀壞,蒼蠅蚊子是反動派。大家一起快動手,鑼鼓齊鳴除四害!”

在我小舅統一佈局下,全城內外停工停業停課三天,發動了除四害第一戰役。那三天人不分老弱病殘,地不分城內城外,所有的人都出動了。有的人拿著竿頭綁著紅布的長竿,有的人拿著鐵鍋臉盆之類可以敲響的器具。縣梆子戲團更是把鑼鼓傢什都搬了出來。按照我小舅的布局,先是在城牆頭上站滿了一整圈人,用以包圍城中之敵人“四害”。然後每個院落,每個屋頂,每棵大樹,每條大街小巷都站著人準備打巷站。隨著人武部的一聲信號槍響,城裏城外萬竿揮動,鍋碗瓢盆齊鳴。那壯觀場麵令我今生難忘。別說是麻雀沒有經曆過這場麵,連各家喂養的雞鴨貓狗也嚇瘋了。我家的幾隻蘆花雞嚇的直往屋頂飛,又被站在屋頂的春草姐一竿子攆下來。還是大黒子狗聰明,一下子竄到床底下就躲著不出來了。記得後來上語文課老師問“雞飛狗跳牆”是什麽意思時,我的描述簡直讓那老太太聽呆了。

一群群的麻雀間雜著其他各種飛禽剛開始還一會兒呼嘯而東、一會兒呼嘯而西。最後終於發現哪兒也沒有了落腳之處。到了晚上,漸漸支撐不住了,開始象下餃子似的往下掉。大人小孩紛紛高興的拾戰利品。那天晚上,家家戶戶都充滿了肉香,因為統計戰果隻需要麻雀爪子就行了,其他的部分就搞勞了三軍將士。

我家做飯早己由春草姐撐妁,那幾天她變著花樣加工麻雀,除了常規的蒸炒之外,還開發了鹵麻雀、烤麻雀、炸麻雀、幹扁麻雀等等,甚至還做了雀肉大包,把一家人吃得眉開眼笑。我小舅高興得看春草姐的眼神都變了。

那時節的古城仿佛在開麻雀食品節,各家各戶都挖空心思做麻雀,真堪比萬國博覽會。除了麻雀以外,其他鳥也受牽連。從天而降的還有烏鴉、老鷹、斑鳩、喜雀、畫眉、夜鸞……數不勝數,自然也都進了人們的肚子。那幾天我肚子裏麵都可以開動物園了。我記得這多飛禽中最好吃的還是烏鴉肉。別看烏鴉黑不溜秋的,把皮一剝,露出來的全是白生生的肌肉,做熟後又香又有嚼勁兒。我長大後看了魯迅先生的一部小說,其中說嫦娥是嫌烏鴉肉炸醬麵不好吃才飛到月球上去住的。可見大師也有失誤之處。

一天,我小舅提回一隻天鵝讓春草姐做菜。這天鵝在古城地區可是個稀罕物,長長的脖子,高高的額頭,全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隻有兩個眼圈是烏黒的,兩隻腳掌是鮮紅的。看到這美的鳥也無辜冤死,一絲悲涼不覺淒然而生。那天我怎麽也品味不出天鵝肉的好吃,例是感覺有一股魚腥味。以後再聽到“痢蛤蟆想吃天鵝肉”我都會暗自冷笑,猥瑣的玩藝兒哪會有高品位?

這第一戰役大獲全勝後,古城名聲大振,不少外地城縝前來參觀取經,縣長也受到了上級領導的表揚,心中一高興,就在我小舅古城縣愛國衛生委員會副主任頭衍前加上了一個“第一”以示表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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