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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經人世滄桑,花甲之年,習作自娛
正文

姥姥家鄉的往事 (29, 30)

(2017-06-26 17:41:48) 下一個

二十九

 

回到家裏,我把張司令的話對小舅講了,問他我爸爸到底是怎麽回事?他那天給我講了很多:在他眼裏我爸爸是個正直的好軍人,全師上下都愛戴他。不過收繳所有汽車打火頭讓自己的貼身警衛保管,這也的確實讓人難以理解。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背水一戰?更讓人不解的是幾個團長會在大戰之前同時起義,把個武勝關天險變成了通天大道。而他自己又同情報處長這個老軍統劫車逃去了南京。再把張司令的話品一品,疑點確實很多。小舅說:“不管這些了,反正現在有了一個上方寶劍,誰再拿著你爸找事,就讓他找張司令、找林副統帥好了!”  

外出的學生們陸續回到古城。我那幾個同學回來對我說,他們在上海一直拿不到去武漢的船票。所有的船票都被武漢的造反派控製了。這些武漢學生霸在船票發放處,隻讓武漢的學生上前憑學生證取票。其他人一律不準靠近,一言不合輪起武裝帶就打。他們說:“北京的能說,上海的能吵。一遇到武漢的能打,就全慫了。” 我笑他們有長進,終於明白了什麽叫槍杆子裏麵出政權。

  這些學生出了一趟門真的長了不少見識,回來就成立了各種各樣的革命戰鬥隊,造反司令部……一下子古城組織多如毛,司令滿天飛,把學校鬧了個雞飛狗跳牆。古城縣委縣政府這下才知道當初那個決策簡直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拔米。學生們現在都知道了文革的主要對象是當權的走資派,這是混進革命隊伍中的資產階級代理人。至於那些早已定性為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的人,已經是死老虎,隻能當發動群眾開展革命運動的活靶子用。

首先學生們把矛頭指向本校有問題的老師員工。我們一中的英語老師都被剃了陰陽頭,每天掛了個帝國主義的狗腿子的牌子在校院掃地。這些老師們經曆過所有的運動,都是老運動員了。所以讓掃地就掃地,絕不敢有半點委屈牢騷。可是我們的校長卻沒有這好的心態。這個曆次運動中的領導者一天突然被學生揪上台,當場被剃了個陰陽頭,還在脖子上掛了一雙破鞋。要她交代如何和教育局長勾結在一起,用考試、打分數迫害學生。還要她老實交代勾引過多少縣領導?與多少個男人睡過覺?她哪裏受得了這樣的屈辱,被鬥完後用塊手絹包著頭,直接走到城牆根跳了汝河。從此文革中死人在古城就不再是希罕事。

現在的古城的學生已經能緊跟中央文革小組的步伐,毛主席揮手他們前進。他們走進工廠企業,發動工人階級同他們一起造反。毛主席說過工人階級是革命的生力軍,文化革命怎麽能缺少他們?在學生帶動下,我們聯社也成立了革命組織二七公社造反司令部。司令名叫劉富根,是一個出名的二癩子。這家夥平時懶得抽筋,是個蛇占進屁眼都懶得拉的貨。他從來不幹好事,哪個門市部都不願意要他。現在成了司令,跟著的也都是些不想幹活的人。他們一成立就造書記的反,說書記立場不穩,重用出身不好的人。打壓革命群眾,讓他們吃二遍苦受二遍罪……並且定了日期要全聯社集中開書記的批鬥大會。我把這事對姥姥講了,她聽後說:“這個二癩子還當司令?還敢鬥書記?我去搧他的耳光!” 原來劉富根從小沒人管,幹壞事被人打了總是我姥姥於心不忍照看他,給他吃的和穿的。所以他也把我姥姥看成長輩。我攔著姥姥說:“其一時彼一時,人家現在正說書記重用我這樣的出身不好的人,你就去攪局,這不是給我添亂嗎?” 我們倆想了想,決定把他的劣跡都捅出去,讓他威信掃地。姥姥說我寫,一會工夫就寫了一大張。連他何時何地偷看女廁所,何時何地偷女人的內褲被捉住都寫了上去。我把寫的東西交給了我好朋友,他們以揭老底戰鬥隊的名譽貼出了大字報。最後寫著“這樣的人怎麽能領導手工聯社的廣大革命群眾鬧革命?孰可忍實不可忍!”

大字報一貼出就引起轟動,大家看見劉富根都捂著嘴笑。二七公社戰鬥隊的人麵子上過不下去了,趕忙改選司令,自然是一番爭鬥,原定的批鬥大會也就不了了之。我那幾個好朋友見揭短是個很好的戰鬥武器,古城不大,大家的家長又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這樣一來,揭短的大字報多了起來,一些根基不正的人不再敢隨便當頭鬧事了。  不過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終於有大字報揭發我是國民黨反動派軍官的女兒,現在還佔據聯社財務部門重要崗位。這一切都是國民黨反動派的小舅子,鑽進我黨的走資派孟翔一手操辦的。我自己倒不怕什麽,大不了去泥工隊搬磚。可是我不能連累了小舅。我直接去了縣委組織部,對他們說:“河南省軍區張樹芝司令員親口對我說過,我父親的問題隻能直接找他詢問。這裏麵牽涉國家機密,任何人不得亂說。現在大字報會全寫出來了,我請組織出麵製止。” 組織部長聽了很驚訝,他們也知道有份大字報點了縣領導的名,正在傷腦筋如何處理。忙問我:“你真見到過張司令員嗎?他真是這樣對你說的嗎?” 我發誓說每一句話話都是千真萬確的,願意為自己的每一句話承擔責任。還添油加醋的講張伯伯對自己如何關心,如何愛護。社會早就讓我知道人有時得吹點牛,林副統帥不是說過嗎:“不說謊話辦不了大事!” 反正誰也不敢去麵對麵的問張司令這些細節是否如實。就是問了,一個司令員會否認關心愛護一個小姑娘嗎?組織部長想了想說:“既然是這樣,我也不問你什麽了。你該幹什麽就幹什麽,隻當沒這回事。造反派如果不信,讓他們自己去找張司令員好了。”

  真沒想到我們聯社的造反派還真派出三個人,拿著古城手工聯社二七造反司令部的介紹去了鄭州。這三個人來到河南省軍區大門,看見警衛森嚴,早己有些心裏發慌。他們偎偎縮縮的走向衛兵,還離老遠就被衛兵發現了。衛兵把搶一挺,瞄準他們拉動搶栓頂上子彈。因為不少地方有造反派衝擊軍事機關,部隊早都接到了一級戰備的通知。衛兵大聲喊:“什麽人,就地不準動!再問前我們就要開槍了!” 三個人顫顫抖抖的站在那兒大聲說:“我們是古城縣的造反派,想求見張司令員。”  衛兵說這裏是軍事機關,一律不接待地方人員。要他們有事去找政府,不要在這裏鬧事。三個人碰了個硬釘子,不知道該怎麽辦好?第二天他們想衛兵一定換了人,再去試試。可惜人雖然是換了,回答的話卻幾乎一摸一樣。三個人退到遠離軍區大門的地方,在那裏你一句我一句的商量該怎麽辦?一會兒有二個穿便衣的從軍區大門走出來,問他們找張司令員到底有什麽事?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說明原因。其中一個穿便衣的人讓他們原地別動,留下一個人陪著他們。沒有過多久,就又那個離去的人回到這裏,讓他們跟著走。衛兵行了個軍禮,讓一行人進入軍區大門。又走了一段路,看見幾個佩帶短槍的軍人。穿便衣的人揮了一下手,那幾個人象老鷹捉小雞似的扭住他們三人,反手扣上了手銬,告訴他們被軍區保衛部逮捕了。

三人被分別帶進三間小屋裏審訊,要求他們老老實實交待與美蔣特務機關的關係:是哪個匪特機關的成員?潛伏在大陸多久了?上級領導是誰?下麵還有哪些眼線?相互間的聯係方式是怎樣的?電台藏在什麽地方?密碼本在什麽地方……他們一開始拚命喊冤,但是經不住一拍二詐,有人就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把責任推給別人,推給了造反派司令。估計他是美蔣特務,自己被蒙弊利用了。保衛部的人員審著審著也感到這三個人不象是美蔣特務,哪有這樣傻不拉幾的特工?但是張司令員親自要求他們審查,這案子還不能不辦。  三個人被抽掉褲腰帶,分別關押起來。

軍區保衛部派了人會同信陽軍分區和地區公安局派出的人來到古城。古城縣公安局提前接到地區公安局的電話,早已將手工聯社造反派司令秘密逮捕。並且對與該司令來往較多的人進行了佈控。大家一到馬上開始審訊,這個造反派的頭做夢也沒想到一個外調調出了這樣一個局麵。 他指天發誓自己隻是想搞清楚我父親的情況,絕對同什麽美蔣特務機關沒有任何關係?問他為什麽對常思國這樣感興趣?他說是為了打倒孟副縣長。不論采用什麽方法,這家夥都是這樣回答。來人估計是說的實話。再把所有與他有關的人作了全麵調查分析,也實在找不出與美蔣特務機關聯係的可能性。軍區保衛部的人向上級匯報了這些情況。上級指示:專案組先撒回,人仍然關押著,等待林辦指示。誰也沒想到這小小的縣城竟然會有人被副統帥關注著,大家不由抽了口冷氣。

省軍區、軍分區和地區公安局的人都走了。關在省軍區的三個人也由古城縣公安局押回收了監。可是林辦的指示一直沒下來。誰也不敢催問,誰也不想往這事上靠。就這樣直到文化革命結束好久之後,才想起這四個倒黴蛋還不明不白的關押著。林副統帥早已摔死在蒙古草原上,河南軍區已不理這楂事。既然誰都不管這無頭案了,縣公安局決定給予一個“事由有因,查無傍證”的理由,無罪釋放了。他們自然是千感謝萬感謝黨的英明了。

 

 

                                                             三十

 

我就這樣躲過了一劫。從此不再有人找我的麻煩,我也不參加任何組織,成了真正的逍遙派。

一天在路上碰到傳祖光,這家夥穿著軍裝戴著紅袖標,也成了造反派的一員。我勸他不要跳得太高,小心槍打出頭鳥。他不在乎的說:“沒事,現在是毛主席揮手我前進,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我說:“革不革命,可不是你說了算。那得看毛主席他老人家手往哪邊揮。要是秋後算賬,倒黴的準是你!” 他笑了,說我說的跟他奶奶說的話一樣,他明白都是為他好。但是他這樣家庭背景的人活著也是受罪,倒不如風風光光造他娘的反,大不了人死屌朝天。我瞪了他一眼,說他進了工廠沒有看到別的長進,下流話倒學了不少。他伸了伸舌頭,做了個鬼臉。這家夥慢慢變成了一個大小夥子,身上男人味越來越濃。有時候我也尋思過自己會不會已經看上了他?可是一想到他父母還在大牢。自己的父母更是在蔣匪佔據的台灣。兩個出身這樣的人要是生活一起,能有好日子過嗎?因此我一直在疏遠他。他也不是傻瓜,這些事能想不過來?所以也沒有經常找我。但是我看得出來,他是真心喜歡我。我們誰也不戳穿這張紙罷了。我問他準備去哪裏?他說沒啥事,出來走走。正好我也沒事,二人向汝河邊走去。

汝河的水在身邊潺湲流著,升起陣陣的白色水汽。四周靜悄悄的,連鞋踩在沙子上發出的聲音都聽得很清楚。我們誰也不說話,隻是漫無目的的走著,享受這難得有的寧靜時光。生怕一出聲這份難得的寧靜就會如同水麵的霧氣一樣漂散。走著走著,走到了我們校長投河的地方。河水無情的帶走一條生命卻沒有留下一絲痕跡。人的生命在這時候就顯示出來她眇小的本質。無論是戰爭還是運動,人血就像這水一樣白白流走。可是人血不是水啊!我心中發出一陣顫栗。這時我看見傅祖光哭了,無聲的哭了。淚水順著他的臉龐淒然而下。有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也許他和我一樣想起了那慈祥的老校長;也許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也許……我什麽也沒有問,隻是心疼的摟著他的肩膀,我感受到一個大男人的顫抖……

  古城縣領導終於被造反派揪出來了。我小舅是分管文、教、衛的副縣長,雖然他姐夫這個問題再沒有人敢拿出來說事。但是推進資產階級的專家治院,專家治校。把一大批工農子弟通過考試拒絕於大門之外的罪行還是跑不脫的。那時候東北出了一個白卷英雄張鐵生,人家就是憑一手老繭上的大學。在古城縣升學一直都是經過考試,達到分數線才錄取。這不是同毛主席他老人家對著幹麽?我小舅一家被造反派掃地出門,家成了造反派頭頭的住宅。隻讓春草帶走了一家三口要穿的衣服,其他任何用品都不準帶。就這樣春草帶著小鴿子回到了雲路街。我小舅被關進了五不準學習班交待問題。這五不準就是不準回家、不準與外界聯係、不準寫家伩、不準與學習班的其他人交談,不準亂說亂動。每天關在房間內寫交待材料,連飯都得造反派買了送進來吃。嚴格上講就是造反派私設的牢房。沒多久,春草也被關進了手工聯社的五不準學習班,理由是當權派的臭老婆,要她交待是怎樣給當權派當黑高參的?

古城縣造反派在兄弟縣市造反派的支援下,決定在校場口召開萬人大會,批鬥揪出來的縣領導。校場口搭起了一個大木台。上麵扯著“堅決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大橫幅。台下人頭捅擠,紅旗招展。各種各樣革命稱謂的紅袖標戴在人們的左臂上,襯托出他們的革命身份。我看見春草被押來,和我一樣沒有戴袖標。這樣的人在人群中十分顯眼,一看就知道是被要求來受教育的。

一會工夫會場騷動起來,大家都往台前擠。隻見十幾個造反派手持著無縫鋼管做成的梭標,把幾個縣領導押上了台。一個停在街口的宣傳廣播車上的大喇叭響起來,革命口號響徹雲霄。台上一排站著上十個被批鬥者,小舅也頭戴著高帽子低頭彎腰站在台上。我朝春草方向看去,隻見她麵無表情,堅定的站在那兒,象座石象。我不明白是她一個人這樣堅強還是她這個民族就是這樣堅強?如果這是她的民族本性,那對中國來說太可怕了。  鬥爭會進行到當中,不知道是哪一個革命組織的人突然跳上台去,把一張大字報貼在我小舅身上。台上台下的人都驚呆了。整個會場一下靜下來,連宣傳廣播車也停止了喊口號。隻聽見風吹著小舅身上的大字報,發出嘩嘩的聲音。宣傳廣播車馬上又響了起來:“打倒走資派孟翔!” “孟翔不投降就要他滅亡!” 全場上的人也跟著大喊,我也張張咀舉舉右手。我看見小舅身子彎得更下,好象支撐不住了。再往春草那兒望去,她仍然麵無表情的立在那裏,既不張嘴也不舉手。小舅向前一傾,似乎要倒下去。可是不管是一起被鬥的人還是造反派的人都不敢扶他,唯恐弄破了大字報。因為前不久武漢鋼鐵公司有一個人撕了一張大字報。為了確保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的開展。那哥們被當成現行反革命,從快從嚴的判了死刑。公布後不等上訴,直接拖上卡車遊遍武漢三鎮。然後一顆子彈送他去了西天。 

人民日報報道了這個消息,還特別發表了社論強調保衛文化革命正常進行是我黨我軍的重要職責。其影響之大可想而知。  大字報貼在牆上不撕礙不著誰,可這貼在身上的大字報該怎樣處理呢?沒有人能想出什麽好辦法。一個穿軍裝戴紅袖標的年輕人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一下跳上台,走到我小舅身邊動手就把大字報往下撕。我小舅一邊大喊:“孩子,別亂來,這是犯法的。” 一邊往後躲。可是大字報已經被撕裂了,緊接著全部被撕下來。我一看是傅祖光,心裏咯噔一跳,知道大事不好了。果然幾個造反派撲過去捉住傳祖光就往死裏打。邊打還邊說:“打死你這個現行反革命!打死你這個現行反革命!” 會場一下從批鬥走資派轉為鬥爭現行反革命了。我看見春草在看我,挪動一下腳想走到我身邊。我對她搖搖頭,也象她一樣,麵無表情的立在那裏,把淚水吞進肚裏,讓血滴進心裏。

散會後我麻木的又走到了汝河邊。河水還是不緊不慢的流淌著,一點也不為人間憂傷煩惱。我想尋找出前些日子倆人留下的腳印,可惜都被風吹平了。河風帶著水氣吹過來又漂過去,我的頭腦漸漸清醒了。我覺得傅祖光太衝動了,但是我明白他一定是為了我。為了一個他心中喜愛的女孩,他賭上了自己的命。我想該為他做點什麽,起碼讓他知道我在意他。我返身回到城裏,來到縣拘留所,想知道傅祖光是不是關在這裏。我想見見他,想對他說:“我喜歡你!” 可惜不管我怎樣請求,人家也不告訴我他關在哪裏?更別說見見他了。

傅祖光被從嚴從速判了死刑,說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仿照武漢的模式,也被架在一輛大卡車上遊街示眾。為了壯大氣氛,揚無產階級之威風。同時還處決二人,一人是不接受改造的國民黨古城縣城關派出所的警察,他竟敢私底下對人說文化革命是胡鬧。另外一個人是流氓雞奸犯。三人都背上插著寫著名字的木牌,名字上用紅色打著一個X。身後背著槍的警察,二人對付一個,用手搬著他們的肩膀,以免他們倒下。那天我有意穿上一件鮮紅色的衣服,想讓傳祖光看到我為他送行。

卡車在宣傳廣播車的引導下,緩緩沿著古城的大街行駛。路兩邊盡是看熱鬧的人。隻要死去的不是自家的人,看行刑幾乎成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車子開過時,我大聲喊他的名字。可惜廣播口號聲太大,他根本不可能聽到。倒是引起周圍的人好奇的盯著我。今天無論如何得讓他看見我!我快步跑到車隊前麵的街邊,等到宣傳廣播車開過,猛的跑到路中間,似乎是在橫穿馬路。載著犯人的車一下刹住了,坐在駕駛室裏的警察揮手要我快走。我抬頭看看傅祖光,看見他也在看我。他大聲喊著什麽,隻是脖子被細麻繩梱住了,發不出聲音。我看見他對我著我笑了,流著眼淚笑了。

車隊又往前開了,我聽見身邊有人說:“這小子有種!有種!” 車隊開出了縣城,聽說還要到幾個鄉鎮示威。我去了傅祖光家裏,想邦他們辦理後事。他奶奶和二個弟弟祖孫三人不知道是不是淚已流幹,六神無主的呆坐在家裏麵。我一進門,又引起一陣哭聲。我本想學著春草,堅強的麵對一切。但是看著這哭成一團的祖孫,眼淚就禁不住嘩嘩流下來。哭了一陣子,他奶奶對我說,政府派人來說小光已決定把身子獻給醫學院。為了體現革命的人道主義,槍斃用的子彈費就不要家屬出了。那天她給我說了許多有關小光的事。一想到這個大孫子就這樣走了,她的淚就流下來,傷心的說不出話來。我也一起落下不少淚,為了傅祖光,也是為了自己。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傳祖光家人。不久她們就以無業遊民的身份,喊著“我們也有二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的口號,被下放到偏遠的鄉村了。

我小舅五不準學習班終於結束了。因為實在找不出什麽問題,他被結合到革命委員會裏擔任副主任。這革命委員會是縣裏的最高領導機構,就是變相的縣政府。春草丈夫沒有了問題,她自己本來就沒問題,自然也回家和正常上班了。

一天縣革命委員會接到上級轉發的外交部和公安部聯合發出的文件。要求各地協作查找抗日戰爭勝利後遺留在中國的一個日本女孩。強調該女孩是日本親中議員山本武夫的女兒山本櫻花,此事關係到中日建交的進展。文件附有女孩當年的照片和相關資料。我小舅看到照片,馬上確定要找的人就是春草。他回到家裏問春草:“山本櫻花日語怎樣發音?” 春草楞了一下,突然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忙問:“你怎麽知道我的日本名字?我的身份暴露了嗎?是不是有麻煩了?” 小舅說:“是喜事,你父親在找你。”他把上級來文件的事說了。春草轉身進裏屋,關了門。小舅聽到裏麵有抽唏聲,拍門想進去。春草在裏麵說:“別管我,我想一個人靜靜。” 到吃飯的時候她也沒出來,我姥姥問:“春草咋啦?又在單位受氣了嗎?” 小舅笑著說:“可能再也沒人敢給氣她受了。” 他把事情對我們大家說了,小鴿子睜著大眼睛吃驚的問:“我娘是日本人?是日本鬼子的女兒?” 姥姥用筷子敲了她一下說:“啥日本鬼子、日本鬼子的?不許亂說!” 說完又衝著我說:“都是你沒大沒小的帶壞了她。”

春草出來了,她平靜的坐下來吃飯,什麽話也不說。大家也都低著頭吃飯不講話了。過了一會,還是小鴿子沉不住氣,她問:“娘,你真是日本人嗎?” 春草放下筷子,一字一頓的對著她說:“我是日本人,但更重要的是我是中國人的妻子!你記住,你爸爸是一個中國人,你的爺爺奶奶和姐姐都是中國人。” 我小舅用手撫摸著她的手說:“無論你是哪國人?你永遠是我們家裏的人。”

 第二天小舅向組織匯報了春草的事情,並且就一直沒有向組織匯報妻子真實身份的行為作了檢討,請求組織給予處分。縣委書記和軍代表都為能夠找到山本櫻花而高興,哪還有心思追究這匯不匯報的事?反而表揚小舅為中日關係正常化作了貢獻。

沒多久這不大的古城就傳遍了這事。一個殺鬼子的大英雄卻有一個日本鬼子的女兒做兒媳婦,太傳奇了。人們越傳越神,簡直成了一部傳奇小說。春草一下成了手工聯社的名星,她的一舉一動都能引起人們的注目。就是走在街上也有人指指點點,仿佛是古城縣的大熊貓。可是她自己卻一點也不在意。任憑別人觀看指點,照上她的班,照吃她的飯。一天晚上她對小舅說:“真煩!就差洗澡沒人看了。” 小舅一臉壞笑的說:“誰說洗澡沒人看?我最喜歡看!” 倆人笑著在床上滾成一團。

沒有過多久,從北京來了五個人。他們把春草叫到縣招待所,拿出許多照片,讓她從中找出自己的父母家人。她很快就找對了。又讓她詳細講講那天是如何走失的。往事曆曆在目,她一五一十的講出來了。又讓她講講走失後的經曆,她也講了。來人認真的把一切都記錄下來。其中有個人是醫生。她打開一個箱子取出消毒劑和工具,從春草身上抽了一點血放在試管裏。封好試管後又讓他們帶隊的在上麵簽了個字。全部程序做完後,那個帶隊的說:“看來你就是山本櫻花。不過周恩來總理說過外交無小事,我們還得再進一步確認。這段時間你可以不上班了,就在家休息等消息好了。春草說她不要在家休息,上有老下有小,她得上班養家。來人說這些不用她操心,他們會向有關方麵打招呼,工資福利待遇一樣都不會少發。他們走了,春草照樣上她的班。聯社領導對她說:“上麵已經發話了,要給你國際友好人士的待遇,今後不用上班了。” 她笑著說:“拉倒吧!隻要不往死裏整我,我就心滿意足了。你還是讓我上班吧。” 聯社領導無法,隻得聽她的。

小鴿子的運氣可沒她媽好。幼兒園大班的孩子才不管什麽國際關係,聽說她娘是日本人就老欺負她。時不時的會有小孩子拉著她的頭發說:“八格牙路,小鬼子!” 氣得她老跟人打架,一搞就是鼻青臉腫的回家。把我姥姥心疼的不得了。我要到學校找老師說理,問他們管不管。春草攔著我說:“小孩子打架,一會好一會壞的有多大的事?你少惹事吧!” 真沒見過這樣當媽的。我還是偷偷去了趟幼兒園。老師其實很喜歡小鴿子,說她聰明有個性。可這打架的事真的很難免。現在的孩子受家長和社會影響,不象過去的孩子,早已混身長刺愛上鬥爭。聽了老師的話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姥姥說過一句:“十年育樹,百年育人。”我們這些年來不就是想育出這樣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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