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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經人世滄桑,花甲之年,習作自娛
正文

姥姥家鄉的往事 (19, 20)

(2017-06-21 17:53:33) 下一個

一個黨和國家培養了多年的軍工人才,在正式分配到軍工企業上班的前夕,競掉入一個小縣城的土高爐內魂飛魄散。這幾乎有些太不可思議!此事不光震驚了古城,連解放軍總後勤部都驚動了。上級指示由公安部門牽頭,總後勤部派人參與,會同省、地區、縣組成三級聯合專案組調查此事。古城縣公安局接到上級命令,先把與此事有關的人員全部控製起來。對其中關係密切的關鍵人物先行逮捕再等待甄別。於是學校的校長、去舞會報信找人的體育老師、往上遞白雲石的老師等都被上了手銬押走。而小王音樂老師可是把技術顧問留在古城的主要操作人,所以早己秘密逮捕,單獨關押起來了。

那年頭新中國的知識分子大多是在舊中國上的學,念的書。舊社會窮人家孩子哪會有錢上學?所以學校的校長、老師們或多或少都會有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問題。因此這個事故就順理成章的同階級鬥爭掛上了鉤。這小王音樂老師倒是個如假包換的貧農家的女兒。因為從小愛唱歌而參加了解放軍宣傳隊。解放以後作為調幹生上了信陽師專。可是進一步調查發現,她在校學習期間接觸最多的一位聲樂老師競是貨真價實的反革命份子的小老婆。這下子一張反革命分子設計暗殺新中國軍工人才,夥同帝國主義反動派破壞我國軍工建設的網絡就十分清晰的展現在聯合專案組麵前。

在審訊室裏,一個個讀書人又不是優秀的中共地下黨員,經不起那般架式的考驗,三下五除二都老老實實招了供。不但供出了自己如何如何,還按要求揭發出不少同夥。把一個有組織、有領導、有預謀的反革命謀殺事件描述得完完整整,觸目驚心!這夥人中唯一沒有老實招供劃押的就是音樂老師小王。她從關進監獄那天就瘋了。有人說她是沒見過世麵,被公安嚇瘋了;有人說她是裝瘋;也有人說她是因為思念技術顧問小劉傷心瘋的……反正從進去的那一天起,她就不吃不喝。還不停的哼蘇聯歌曲“小路”,吵嚷著要跟小劉一起上戰場。專案組各種方法都用盡了,也沒辦法從她嘴裏得到有用的口供。就連她是釆用什麽辦法讓技術顧問在古城多留那長時間都沒弄清楚。也沒辦法判斷她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隻好讓人每天強行往她嘴裏灌流質食物,用以維持這個要犯的生命。好在其他人的供詞完善,有沒有她的口供也完全可以結案了。

古城縣反革命集團謀殺軍工人才案就這樣勝利偵破了。公審那天台上一溜站了十多個同案犯,其中有些人盡管始終心中弄不清楚自己是怎樣同一個反革命殺人案攪成一起的?也在審訊手段下招了供劃了押。為了預防罪犯現場翻供,每人脖子上都被套了根細麻繩。這是老祖宗留下的經驗,一旦誰說的不對勁,馬上收緊麻繩,就發不出聲了。那天還真有人想喊冤,幸好事前按排了這個措施。

公審大會進行順利。公判了校長和小王老師死刑。其他人也分別判了長短期不同的有期徒刑。宣布時校長一下癱軟了,完全靠兩傍的人架著才沒倒下去。兩條褲管全被尿浸濕透了。小王老師不知道是否聽懂法官的判決?還是一臉傻笑的站在那裏自言自語發不出聲的說唱。台下不知道是誰嘟嚷了一句“這閨女有種,再過十幾年後又是一個奇女子!” 引起一陣唏噓聲。事後,這天判了死刑的二人都沒有被執行。聽說是有人告了禦狀,高層批了一個“刀下留人!”。誰也弄不準是啥人寫的狀子?有人說是犯人家屬寫的;有人說是學生家長寫的;有人說是小劉技術顧問家裏人寫的;還有人說是傳案組內部人寫的;更有人說就是專案組中那位總參裝備部的軍官寫的!反正不管是誰寫的,總是做了一件大善事:讓陰間少了二個冤死鬼。

人雖然不用殺了,可是案子也不能一風吹。二個死刑犯改判了無期徒刑。所有涉案人都被趕進勞改隊捶鐵礦石了。隻有音樂老師小王沒有去。不是她有本事不去,是人家勞改隊死活不要她。髒兮兮的,瘋顛顛的,別說勞動,連吃飯都得別人關照。誰願意背負這樣的活包袱?監獄又不是慈善收養部門。獄方向法院申辦了緩期執行,於是她一下從一個死刑犯輪落成一個流浪女。她因為謀殺罪己被開除公職,學校不想也不敢管她。她隻能在在古城街頭瞎悠轉。餓了揀著啥吃啥,困了走到哪倒在哪。古城的人看她可憐,也常常主動給她吃的喝的。炸油條的王胖子隻要看到她來,不管買油條的人排著多長的隊,也要先夾兩根送給她。那是因為技術顧問小劉生前對她說過自己最喜歡吃古城的炸油條。在東北時沒有吃過炸得這樣焦脆的油條,今後到內蒙恐怕也難吃到。至從她聽了這話後,每天早上都會買好油條豆漿送給小劉。現在每次王胖子夾給她油條,她都先捧著又親又吻。仿佛是在親吻自己的心上人,讓人看著忍不住想掉眼淚。

有天晚上有幾個二流子想占小王老師的便宜,她又抓又踢,又撕又咬拚了命,硬是沒讓流氓得逞。這事讓一個小學生看見告訴了家長。家長帶著一群人找著那幾個惡棍,劈頭蓋臉的使命打了一頓。從此再也沒有人敢欺負她了。

技術顧問小劉盡管不能定性是被反革命分子謀殺,但是是為了大辦鋼鉄這史無前例的革命事業而犧牲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縣裏開了一個公祭大會,確立他為革命烈士。考慮到人為革命犧牲了,總不能連個墓都設有?縣委會決定把那座還在保溫的高爐拆掉,把裏麵凝固了的大鐵塊放置到小南海邊的烈士陵園裏,以示紀念。

拆高爐的那天,突然下了一陣暴雨。雨點打在還沒有完全冷卻的爐體上,發出哧哧的聲音。一會兒白色的水氣就把整個爐身包住了。小王老師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她不顧水氣撲麵,也不顧爐體滾燙,緊緊的撲在上麵死活不肯離開。人們都不敢走近她,還是小劉的母親走上前輕輕抱著她。傷心的對她說:“娃,我知道:俺娃死得冤,可是你比他還冤……” 水氣中誰也沒看見,二行淚珠流在小王一張悲痛欲絕的臉上。誰也沒聽清楚小劉媽媽還說了什麽話?更不知道小王老師是否對小劉媽媽說了什麽?隻看得到倆個女人相互扶著默默的離開了現場。

一頓多重的大鉄塊被用吊車吊到了烈士陵園。人們在它上麵蓋起一座紀念亭。亭子上刻了一副對聯:上聯是“爐火衝天照日月” ,下聯是“錘聲震地響雷霆” ,橫聯是“鋼鐵元帥升帳”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那亭子就被人們簡稱為“元帥亭”了。

這年除夕之夜下了一場大雪。鵝毛大雪鋪天蓋地的落了一整夜。厚厚的一層雪花鋪在地上,早上門都推不開。住在小南海附近的人說:那天夜裏有個女鬼哭唱了一整夜,讓人聽著心都碎了。天晴了有人前往烈士陵園掃墓。隻見一遍白茫茫中,元帥亭中的大鐵塊上被人刻了一個人一般高的紅色“大”字,十分醒目。走近一看,原來是小王老師。她穿著一襲紅衣褲,抱伏在鐵塊上。凍僵了的臉上凝露著夢幻般的笑容,潔白如玉。她梳洗打扮得十分幹淨。一點都看不出曾經癡瘋了的模樣。一個純潔可愛的女老師就這樣結束了人間的苦難,沿著一條看不見的小路找自己的愛人去了。

依據技術顧問小劉媽媽的要求,小王老師被埋葬在元帥亭傍。從此以後就有人說在晚上碰到過倆個年輕的男女相擁示愛,可是走近又不見了蹤跡。是真是假?也隻能仁者見仁 、智者見智了。

 

                                     二十

 

大辦鋼鐵運動終於勝利完成了。新華社於1958年12月21日宣布:1958年我國人民奪取1070萬噸鋼後大戰己經告捷。可惜小劉技術顧問不能為這偉大的勝利而振奮而歡呼了。這與小劉定好去內蒙軍工企業報到的日子僅僅相距一天。真不知道是命運捉弄人還是人捉弄人?悲劇總是在好人身上發生。

我們學校的五座小高爐和二盤打鐵爐在一陣鞭炮聲中息了火,正式完成了它們的曆史使命。學生們又開始坐在教室上課了。由於不少課桌在大辦鋼鐵中被當柴燒了,除了我們畢業班的孩子還是同以往一樣上全天課外,其他班及就隻能輪流上半天課了。

一天鄉下的大舅來到城裏,說是想買一個鐵鍋,可是跑遍全縣城也沒有看見賣鍋的,不光是鍋沒有賣的,凡是與鐵沾邊的東西都沒賣的。我姥姥問他急著買鍋幹啥,不是都在吃大食堂嗎?原來村裏的大食堂因為沒糧停辦了。除了吃小灶和中灶的幹部外,所有的人都得自力更生找吃的。到又得自己做飯吃的時候卻沒有做飯用的鍋了。家家戶戶的鍋呀、瓢的早被煉成了鐵圪墶了。我姥姥聽不明白:“這幾年不是年年糧食放衛星嗎?咋就沒有糧食了?”大舅對我們說:這幾年雖然不象吹的那樣,但也確實是豐收年成。但是去年又是修水利又是大辦鋼鐵,勞動力都上了工地,長熟的糧食沒人收,結果都爛在地裏了。上麵不管你是否收上來,到秋收季節仍然按照當初預報的產量收公糧。你想那本來就是吹出來的產量,如今哪來交的?幹部為了完成交公糧任務,就祭出土改挖浮財的法寶,不交糧食就交命!結果連留著做種的糧食都收走了,全村現在都跑到地裏挖爛了的紅薯和發了牙的豆子吃。我大舅處境要好一些,村裏看在我小舅和大表哥夫妻的麵子上,安排他做飼養員。他每天把牲口拉下的大便用水衝衝,衝出沒有完全消化的豆子揀回家煮著吃,雖然有股屎味,總比沒有吃的強。村裏其他人就沒有這份福氣了,有的已經開始吃草根啃樹皮。

我姥姥做了一大鍋麵條,隻是沒有什麽菜。那時候縣城裏也已開始買什麽都得憑票供應,光有錢啥也買不到。每人每月二兩油、四兩肉。小學生每月二十一斤糧食,幹部每月二十四斤糧食。姥姥是工人,定量最高,每月二十七斤糧食。按理說這樣的定量也該夠吃了。可是因為沒有油水,人老感覺沒吃飽。每個月的計劃肉月初就吃光了,平時能夠買到點啥菜就吃啥菜。連著幾天沒菜吃是常有的事。我大舅看到有白麵條吃,哪還管有沒有菜?吃了一碗又一碗,一連吃了幾碗。我姥姥怕他撐著,要他吃慢點,歇歇再吃,可他就是忍不住要吃。沒辦法,隻好把碗收了不讓他再吃。歇了一會,我姥姥又把麵條熱了熱讓他再吃,直到他自己感到實在吃不下去了才停下來。

吃完飯後,我姥姥找出一口銅臉盆,讓他拿回去當鍋用。臨走時又給他裝了半口袋麵粉。可是這麵粉他說啥也不要。不是不想要,是不敢要!怕人家看到了說他們家私藏糧食。不但糧食會被收走,人還得挨批鬥。姥姥想了想,烙了幾張大鍋盔讓他帶回去。萬一被人發現,就說是小舅給的,估計應該沒事。晚上大家坐在一起說起了大舅來的事,小舅說他早已經知道鄉下沒飯吃的事了。還說用不了多久,這縣城裏也快沒吃的了。全國人民要保北京等大城市,其他地方要作出犧牲。姥姥說幸虧王二扞子提醒咱家存了點糧食。隻是沒想到新社會還真會鬧饑荒,沒有存太多。隻能慢慢補貼著吃吧。現在春草又快生了,要雞沒雞,要蛋沒蛋,連喝口糖水的紅糖都沒有,到生的時候啥辦?小舅和春草都安慰姥姥別著急。小舅還學著電影裏人物說:“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可是大家都笑不出來。

一切都被小舅說中了。沒有過多久,大家的糧食定量開始減少了:小學生每人每月減少三斤,工人每人每月減少四斤,幹部每人每月減少一斤。我們家每月一下子就減少了九斤糧食。油和肉沒有規定減多少,隻是有貨才能買,沒有就欠著。欠到後來就不了了之了,大家再也沒有見過肉、油。這時我們才從輔導員咀裏知道,原來蘇聯出了個赫魯曉夫,是個大壞蛋!逼著我們還債,所有的雞鴨魚肉都抵債還給他們了。我們還知道了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民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為了支援他們推翻壓迫在頭上的帝國主義,我們必須支援糧食給他們,讓他們吃飽了好幹革命。為了這崇高的目的,我們勒緊點褲腰帶有什麽關係呢?

雖然同學們咀上都要支援亞非拉,可肚子裏卻不聽話,一個個開始餓得根本沒有心情上課。更別說上體育課了。於是體育課就變成了曬太陽課,因為有位大科學家說:“曬太陽是最好的?充熱量的辦法!” 還算出了曬一個小時的太陽相當於吃二兩大米。同學們坐在太陽底下暴曬,一個個曬得昏頭昏腦的,可是肚子還是咕嚕咕嚕的叫。我發現越曬太陽越想吃東西,同學們也說有這樣的感覺。真不知道太陽的熱量曬到哪裏去了?

教自然的老師根據上級的要求開始教大家自己生產人造肉精:在一個瓦盆子中倒入半盆子冷開水,然後加入三滴人尿放在太陽底下暴曬。以後每天加三次人尿,每次三滴。大約一周後水麵上就會生出一層白色的泡沫。將這白色泡沫用一個薄木片刮起來,這就是人造肉精。據說它的營養是真豬肉的十倍以上。

我回家也用五個盆子做人造肉精。那陣子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尿液滳進盆子裏。然後把鼻子湊近盆子想聞聞肉味。可惜除了尿臊味啥味也聞不到。一周後終於看到了白泡沫,可我姥姥死活不讓放進煮麵條的鍋裏。說:“你們誰想吃直接往自己碗裏放,別糟蹋了一整鍋!” 小舅和春草誰都不願當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我隻好先放進自己碗裏。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開始享受幾個月久違了的肉味。一大口加入了人造肉精的麵條被我吞進口裏,我的媽呀!真是又苦又騷!世界上恐怕再也沒有更難吃的東西了!可是一大口麵條我又啥不得吐掉,隻好強呑進肚子。剩下的沒有勇氣再吞進去。隻好用清水衝洗一遍又一遍,直到沒有了騷味才吃下去。小舅他們看著都笑出了眼淚。

我以為自己操作有問題沒有做成功,在學校我向同學們打聽。誰知道他們個個做出來的都同我一樣,全是又苦又騷,根本沒辦法吃。和我不同的是他們的家長都崇拜科學,毫不懷疑自然老師會教錯了。所以都是全家一起享用這美味,一家人考慮到營養的重要性,硬是捏著鼻子也舍不得丟掉,連湯帶水的全吃進肚子。上課時我們問自然老師自己感覺味道如何?老師先是講味道確實不怎麽樣,但話峰一轉說:“同學們,苦不苦想想二萬五。我們的革命前輩為了全國人民的幸福,爬雪山過草地。沒有吃的連栓褲子的皮帶都吃了。比比他們,一點苦和騷又算什麽?” 不知道是誰咕嚕了一句:“皮帶吃了那不得提著褲子長征?”惹得哄堂大笑,連老師都偷偷的笑了。等大家笑夠了,老師嚴肅的說:“剛才不知道是哪位同學開了個玩笑?這樣的玩笑以後不準再開了!今天我什麽也沒有聽見,下去後都不準再說了。”

從那時候開始,“吃”幾乎成了人們生活的全部。大家成天圍繞著這一主題而奮鬥。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開始放學不馬上回家,一窩蜂的跑到城牆根找吃的。那幾年除四害把麻雀和其他鳥類除掉了不少,沒有了天敵,各種昆蟲就多了起來。城牆根有不少雜草,女孩子就在草叢裏捉蚱蜢和蠍子。蠍子尾部有根毒刺,紮一下要疼幾天。可是為了有吃的,啥也不怕了。男孩子一般都是下到河裏捉小螃蟹。不是不想捉魚,是魚遊的太快,根本捉不到。不論是螃蟹還是蚱蜢、蠍子,捉住後就在那兒升火燒著吃,啥都不加也香得很。收獲多了就大家平分,各自拿回家讓大人也償償。我姥姥說我都成了一個野小子了。她這句話可是說對了,我早就不想當女孩。我要是個男孩子,我父母還會把我扔給姥姥嗎?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有的同學又喂養起蛆寶寶,說那玩藝有營養,這不用大科學家論證我都相信。可是一想到它們是吃屎長肥的,我實在是提不起勇氣跟著喂。這讓我們家失去了一種取得蛋白質的途徑。也許正是由於沒有吃蛆,才讓我們家躲過了肝痰和鉤蟲病。

除了喂養蛆寶寶外,人們又開始了除四害。這次除四害和上次除四害不同。凡是可以吃的全都成了捕獲對象。人們充分發揮了自己的聰明才智,使用各種方法捕捉老鼠、蛤蟆、黃鼠狼、鳥類……至於狗和貓,熊和狼等野生動物,早已被鄉下人打了個精光。有天我們幾個同學在城牆根發現了一窩野兔,老兔子被我們嚇跑了,隻剩下不會跑的小兔子躲在窩裏。有人不忍心吃掉那些可愛的小家夥。可有人說我們不吃讓人家發現了一樣會吃掉。最後還是饑餓占了上風。大家用泥土把小兔子包了起來丟進火裏燒。整整八隻,恰好一人一隻。泥燒幹了,輕輕敲掉泥塊,露出了焦黃的小兔。好象一點也沒變樣,隻是散發出誘人的香味。同學們一個個狼吞虎咽的享受了這美味。我也實在擋不住那誘惑,三下五除二的幹掉了它。

自從吃了那隻小兔子,不知道咋的我老會夢見它。有時候夢中它還會問我為什麽要吃它。我把這些夢對一個要好的同學說起。她勸我別當回事,不就是吃了一隻小兔子嗎!農村現在都人吃人了。她問我知不知道?我一點也不相信有這些事。她見我不信,就對我說:“我的大伯前幾天餓死了。在埋了的第二天,被人從墳裏挖出來割掉了大腿和屁股上的肉。” 我說:“該不會是野狗扒出來的吧?” “野狗?” 她說:“早被人吃光了,連看家的狗也早吃得一隻不剩了。” 我回家對姥姥她們說起這事,他們說早就知道了。還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別在外亂說。我自然不會亂說,可是同學間開始流傳人吃人的事了:什麽姐姐吃了弟弟,媽媽吃了孩子,丈夫吃了老婆…… 一個接一個,讓人弄不清楚是真是假。反正小孩子已經不敢晚上一人出門了,誰不怕被人吃了?

縣城裏的日子也越來越難過。副食品基本絕跡了,青菜也不見了蹤影。就是每個月的定量口糧也不再是供應麵粉。取而代之的是紅薯片、高糧和大麥粉之類的。吃起來全都有股黴味。尤其是大麥粉,又酸又苦。聽說是從加拿大進口的馬料。人們早已不再考慮口味,有吃的就行了。不少同學都得了肝炎和浮腫。我們家因為有那提前收藏的糧食補貼一下,還沒有人浮腫。我在學校怕同學懷疑有吃的門路,不得不也裝作浮腫。每天早上上學前,我都會用姥姥補傘用的染料把皮膚露出來的部分染黃。再擦一點凡士林軟膏。這樣看起來腫得發亮,就象浮腫病人一樣了。

城牆根能吃的東西也基本上吃完了。我們幾個女同學用紗布做了個大魚網,讓男同學下水撈魚用。可能是撈魚的人太多了,水裏麵很少能撈到魚蝦。連往日到處爬的小螃蟹也快絕種了。一天有個同學說又有人在盤龍坡挖白膠泥。我問:“現在還有人做坩鍋?” 他說不是做坩鍋,是挖了吃。聽說吃下去挺耐饑的,而且口感還不錯。大夥一聽來了勁,決定今天放學直接去盤龍坡挖白膠泥。到了盤龍坡發現到處都是挖泥的人,比大辦鋼鐵時候的人還多。我們幾個找了一個別人挖剩的洞往下挖,沒用好久就挖了一書包。大家走到汝河邊把泥和柔軟,準備開始吃。有個同學說:“先別急著吃,好久沒有吃葷腥了,咱們把泥做成雞鴨魚肉,解解饞!” 同學們一致叫好,興高采烈的做起來。不一會,各式各樣的白膠泥做的葷菜堆在練習本上。大家邊說笑邊吃了起來。白膠泥沒有想象中那樣好吃,但是大家還是吃的很帶勁。仿佛是在吃真的雞鴨魚肉一樣。吃了一會,有人突然想起吃多了會不會不消化? 這下子大家突然緊張起來,已經吃的夠多的了。再也不敢繼續吃下去了。

這天回到家裏,我晚飯隻吃了一點點,想省下點讓他們多吃點。姥姥問我又在外麵逮著啥吃了?我笑著說:“雞鴨魚肉。” 小舅說這孩子想肉想瘋了,有機會一定要她吃個夠。可是這機會在哪呢?那天夜裏我肚子疼,而且越疼越曆害。最後實在受不了了,開始又哭又叫,在床上打滾。姥姥沒法隻好叫醒我小舅。小舅在我肚子上按了按,問我白天倒底吃了啥?我隻好老實交待了。小舅大罵我糊塗,趕緊抱起我去縣人民醫院。

縣人民醫院的醫生看到是孟副局長送姪女來急診,馬上全力以赴。小舅讓他們不要慌亂,估計是結腸堵塞。先注射一針止痛劑,然後再用大劑量的泄藥。如果這都不行,那隻有腹部開刀了。我又疼又嚇,心中發誓寧肯餓死也不亂吃了。看到我打止痛針後人清醒了一些,我小舅就問我其他同學的姓名和地址。然後要求醫院馬上派人帶著泄藥連夜挨家走訪一下。吃了泄藥後,我拉下一大灘滲著血水的稀泥。人算是得救了,也免了一刀之災。第二天聽說,那幾個同學也跟我一樣疼得在家打滾。幸虧縣人民醫院的醫生上門救了他們。

一封封感謝信敲鑼打鼓的送到了人民醫院和縣委縣政府。感謝毛主席共產黨和人民政府救了孩子們的命。縣廣播電台反複播放了這個新聞。聽說省廣播電台也轉播了。中央廣播電台也準備轉播,後來了解到病因是因為我們吃了白膠泥,想要改為誤用工業圤炒菜中毒。但是省、地已經如實地廣播過,再改也不方便了,也就隻好作罷了。聽說省、地兩級廣播電台還因此受到了批評,讓他們知道了什麽叫政治敏感。不過好在這件事也讓縣領導看出了小舅的應變能力和領導水平。這樣一個邦領導分憂、為人民解難的幹部還能不重用?沒多久小舅就被任命為古城縣衛生局局長,還成為縣委委員。

一天大表哥糧貴來家了。他帶來了一隻打死的狗獾子。這在當時可是個稀罕物。春草做了一大鍋紅燒獾子肉,讓大家好好開開葷。我從此知道天下第一好吃的東西就是狗獾子。吃飯時糧貴講了些孟荘的事:有好些人都死了,說不上是餓死的還是病死的。反正人先是又幹又瘦,成天見啥吃啥。後來就又腫又虛,整天坐著不想動。再過幾天就沒氣了。有的人家都死絕了戶,死了的人都沒人管。至於吃人,我們村還沒有吃活人的事。大多是割下死人的肉煮著吃。我問他:“人肉好吃嗎?” 他問我:“要不要我下次帶塊給你償償?” 我的胃一下收緊了,差點把吃進肚子裏的獾子肉吐出來。

姥姥忙要他別談這些了,揀點好事說。這下把糧貴難倒了,他想了半天才說:“俺家還算好的,俺倆口子是隊幹部,還有個中灶吃。隻是現在是二餐稀的,一餐幹的。也沒有肉菜了,隻有些黃不拉幾的青菜。隻是俺弟弟正是能吃的時候,這樣餓下去早晚會出人命。” 小舅問怎樣才能邦邦他?他說他正是有事想求叔叔邦邦忙。當前明港修鐵路差人,村裏分配了幾個指標。如果能讓他弟弟去明港修鐵路,那就有個活路了。小舅問這事咋邦他?他讓小舅邦他買幾瓶酒送給書記、隊長。因為現在小灶也沒有酒喝了,送了酒好開口要個指標。小舅這下為難了:整個古城縣除了縣委縣政府小灶外,哪裏也看不到酒了。最後,小舅說:“這樣吧,我給你批五瓶醫用酒精,你回去一比一的滲入冷開水。就成了三十五度的白酒了。我們在朝鮮戰場上都這樣喝過,出不了事。我一次不能批得太少,你拿回去藏好慢慢用。千萬別對人講!” 說著找出筆紙,給縣醫藥公司經理寫了張條子:“為了支援農村基層開展醫療事業,特批給向陽紅人民公社醫用酒精五瓶。請予辦理。孟即”

那天糧貴在家住了一夜。我姥姥讓春草給他烙了一張大鍋盔,讓他帶回去給家人吃。早晨他看見我那饑渴的眼神,偷偷掰了一小塊給我。我不敢要,他說:“哥一個荘稼人還從你們嘴裏尅糧食,哥愧呀!” 我輕輕抹了抹他的眼睛說,:“我知道這不是哥的錯。” 那天我不知道為什麽老想起糧貴表哥的話。不是他的錯又是誰的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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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9654 回複 悄悄話 是真的嗎?我怎麽沒聽老人談起大躍進的事?
化外人 回複 悄悄話 我們縣在那三年中人口也減少了三分之一。想來有不少外出逃荒了。
有一天我會 回複 悄悄話 真是人間地獄!我老家也是很多餓死絕戶的,人吃人的,最少死了1/3人口。我以前並不了解修水利出工耽誤收割,以及種子也被征收了。非常感謝你寫出那時候的事情。請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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