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春草至從生了孩子後,人長得越來越漂亮。臉上紅潤潤的,一笑兩個酒窩顯得特別甜美。人們都說婆婆和兒媳婦是天敵。在我們家真看不出春草是兒媳婦還是女兒。婆媳倆好的就差沒有穿一條褲子。不知道是因為春草本來就是這個家的養女還是因為她身上的日本血統?反正一家人都被她照顧的好好的。個個都跟她親。難怪人們常說找老婆就要找日本女人!在我心中她又象姐姐又象媽媽。不論有什麽事我都會對她說,聽聽她的想法。
一天學校裏出的作文題目是寫自己的爸爸媽媽。平常我的作文總是班上第一。經常作為範文在班上讀。這次我卻真不知道該如何下筆?晚上看見小舅有事不在家。就隻有春草一個人在房裏哄小鴿子睡覺。我心中發煩就進屋找春草聊天。春草見我一臉不高興,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情?我把作文的事情對她說了。她說:“作文該咋寫我不知道,但是你父母的事你是廻避不了的。你越來越大了,早晚得麵對這個問題。別看我從不談論自己的父母,可是不管他們是什麽人?總是生我養過我的人啊!我哪能一點都不想呀?” 她又接著說:“自打我生了小鴿子後,我才知道一個母親是不可能忘了自己的孩子的。為了我的走散,父母說不定有多傷心。以前我想到他們把我丟在中國自己跑回日本,心中就充滿了恨。現在這恨慢慢地消失了。漸漸的有一種強烈的思念會時而出現在我心中。” 我問她:“如果他們找到你,你會同他們一起回日本嗎?” 春草摟著我說:“傻孩子,咋問我這樣的傻話?這裏有疼我的丈夫和婆婆,有我可愛的孩子,還有你這小人精。我愛都愛不過來,哪啥得離開啊?” 我依偎在她身邊,聞著她身上甜甜的奶香味,突然想要是她就是我媽媽多好!
那晚在煤油燈下,我寫出了自己認為最好的一篇作文:“我的媽媽春草”。世上隻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象顆草。春草是個流浪兒,十多歲就來到我家。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請原諒我在這裏撒了一謊)現在什麽地方。就象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哪裏一樣。三歲那年父母把我丟給了姥姥,從此天各一方。是春草和姥姥把我帶大,讓我從一個不懂事的小娃娃長成了一個中學生。這漫長的歲月裏她們注入了多少心血?隻有她們自己心裏知道。但是她們從來不對我提起。
春草和我沒有一點血緣關係。可是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我的親媽媽。姥姥要掙錢養家,平時都是春草帶著我。從小我就鑽在她被窩裏睡覺。隻有聞著她身體的味道我才睡得著。長大了我也老賴著同她睡在一起,情願在她麵前做個永不長大的小丫頭。困難時期一家人都吃不飽,她會趁人不注意往我碗裏撥些麵條。當我離家出走時她急出了眼淚。我病了時她整天不睡的守護在我身邊。當我好了時她高興得抱著我直親……除了自己的媽媽,誰能做到這些?
春草嫁給了我小舅,她不但給了我母愛,還讓我小舅象父親般對待我,讓我也享受到父愛。記得有一次我吃了太多的白膠泥。是我小舅深更半夜把我送到醫院。親自研究治療方案救了我的命。
現在他們有了自己的女兒,一隻美麗的小鴿子。他們非常愛自己的女兒,但是她們對我的愛卻一點沒減少。我也很愛我的小妹妹小鴿子。我們還有我的姥姥,我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不論今後什麽時候我都不會忘記我心中的好媽媽春草。誰言三寸心,報得三春輝?
我這篇作文,得到了老師的好評,讓我在班上介紹寫作心得。我不想多說什麽,隻是對同學們講:“這篇作文我不是用手寫的。是用心寫的。隻要你有一個感恩的心,你就能寫出真實的感受。有關父母的文章永遠都是美麗動人的。” 同學們不知道聽懂了沒有,但是老師帶頭鼓起了掌。
一天小舅從地區開完會回到家中,對大家講了一個壞消息:王副專員因為一貫反對大躍進、人民公社,思想不能與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在廬山會議後被打成右傾分子,開除了公職。他老婆為了表示與他堅決劃清界限,不但同他離了婚,還帶著孩子遠走高飛調到北京工作去了。現在他一個人在信陽地區一個茶場勞動改造。姥姥問我小舅這消息可不可靠?王二杆子到底在哪個茶場?小舅說是開會時遇到信陽地區衛生局局長聊天時對他說的。因為對方聽說王副專員在古城打過遊擊。問我小舅有沒有這回事?小舅說自己同王副專員很熟。把王二杆子在古城的傳奇故事講述了不少。這個地區衛生局局長就說了王副專員被打成右傾分子的事。還說這人就是一根筋,成天想著老百姓的生活,不知道見風轉舵,被人暗算了。小舅這樣一講,看來事情都是真的發生了。
姥姥要小舅一定馬上打聽出王二杆子的具體地址,她要去看看他。小舅說:“娘,這種事別人躲都躲不掉,您幹嘛硬往裏參合?” 姥姥說:“我不懂啥左呀右的,我隻知道我有難時人家邦過我。現在人家有難了我不能不管!” 沒辦法,小舅隻好聯係信陽地區衛生局局長,總算弄明白王副專員現在下放的地方是雞公山的一個茶場,他現在的職務是一個農場職工。雖然是通過勞動改造思想,但是不算是階級敵人。要是想去看望他沒有問題。姥姥知道後,直接問聯社請了長假。然後把家裏要注意的事向春草一一作了交待。特別囑咐我一定要聽小舅和春草的話,別在外麵惹事。隨後收拾好要帶的東西,準備第二天一大早就去駐馬店趕火車去信陽。我小舅請她再考慮考慮去了後如何麵對別人?王副專員會有什麽想法?我姥姥熗他說:“就你們這些當官的心眼多,我去看看自己娘家哥哥還用想哪多麽?” 小舅讓她等幾天,等自己有時間了陪他一起去。她不願意,說這是自己的事,用不著小輩們管。
不知道費了多少周折,第二天傍晚姥姥總算是找到了王二杆子的茶場。王二杆子因為受了風寒,正在發燒。躺在床上渾身不舒服,飯都懶起來做。聽說有個女人找他,自知與老婆早己情斷緣盡,她決然不可能來看望自己。想來想去,實在想不起會有誰會來到這鬼不生蛋的地方看望他這倒了黴的人?強掙著起來,跑到場部一看,原來是我姥姥。真是又驚又喜,忙問:“大妹子,你咋來了?” 我姥姥橫了他一眼說:“你到會找地方享清閑,可把我累死了。” 場裏上上下下本來就為王副專員報屈,平日裏對他也很照顧。現在看他來客了,忙讓他領回家休息。還特別強調明天不用出工,好好陪陪客人。
我姥姥跟著王二杆子往家走,一路上王二杆子同她怎麽會找到這裏?她一五一十說了經過。責備他沒把她當自己人,出事也不說一聲。王二杆子感歎的說:“連自己的老婆都嚇的劃清界限,哪還敢想到其他人?” 我姥姥說:“她是她,我是我!別把我同她比行不行?” 到家了,進門一看真象是進了土匪窩。亂七八糟的生活用品胡亂的丟了個滿屋,讓人無處插腳。我姥姥笑著說:“真是個土匪坯子,就不能收拾一下?” 她顧不得休息,直接打掃起來。王二杆子見攔不住她,隻好跟著打掃。我姥姥見王二杆子滿臉通紅,一身病秧秧的。用手摸了摸他的頭:滾燙滾燙的!忙讓他先歇著。王二杆子不肯自己先休息。沒法,我姥姥也隻好不幹了。我姥姥燒了一壺開水,下了一鍋麵條。又把家裏帶來的熟食熱了熱。二人一起開始吃晚飯。可能是路上太累了,也可能是時間太晚早餓了,那餐二人都吃的很開心。
吃完飯收拾好後,王二杆子就要出門找地方擠一晚。我姥姥攔著他說:“你身體不好,一個大男人又不會照顧自己。我這次來了怎麽也得多住些日子,調養調養你。你總不能天天在外麵找睡處。今晚你隻管住在家裏,我隨便搭個地舖就行了。” 王二杆子一百個不同意,怕招人說閑話。我姥姥笑他從年輕到現在都隻有咀上功夫,還沒遇上真格的就嚇得打退堂鼓,地地倒倒一個二杆子。她嘲弄說:“你當你還是個大官呀?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有誰希罕你呀?再說你沒了老婆我也早沒了男人。誰想說啥就讓他們說啥。我不怕你還怕啥?明天在屋裏隔一下,就當兩間房住吧!” 也不管王二杆子同不同意。邦他舖好床就讓他早點睡。自己在另外一邊墊了床草席,拿了一床被子就算一個床了。
這一夜我姥姥不放心王二杆子的病情,不顧自己旅途勞累,一夜起來了幾次。看看他是否還發燒,又給他喂了兩次開水,照顧了他一個晚上。第二天見他還是不退燒,就催他去醫院看病。王專員一提到城裏就心煩:到外都是認識的人,自己目前這處境盡招人嘲笑!堅決不肯去。我姥姥隻好向茶場的赤腳醫生(對沒有正式醫生資格的本地從事醫療服務人員的統稱)請教該如何是好?赤腳醫生認為王副專員過去成天在辦公室工作。現在來到這個空氣潮濕,早晚溫差大的地方從事體力勞動,肯定不大適應。再加上平時吃飯也是饑一餐飽一餐的沒有規律,身體越來越虛。別人得了個傷風感冒一下就好了,他卻拖成了慢性病。既然他現在不願去醫院看病,就先給他開了點退燒藥。叮囑我姥姥說:“關鍵是得注意飲食,注意休息。保持一個好心情。” 我姥姥謝了赤腳醫生,回家給王二扞子喂了藥,讓他躺在床上別起來,好好休息休息。她在屋裏扯了一根繩子,找了一床被單掛上,給自己隔出了一塊天地。又抱了幾梱燒火用的茅草墊在草席下,好讓自己晚上睡著舒服點。就這樣簡簡單單的安頓下來了。
我小舅接到我姥姥的信,說王副專員身體不好,自己還得住段時間再回。並且讓小舅快寄一斤半粗毛線來,想給王副專員織件厚毛衣穿。山裏的水氣太重,穿少了不中。小舅趕忙買了毛線,又到下麵醫院開了不少常用藥品,在紙上上分別寫上用途和用法,一一包好。春草也找了幾件姥姥的衣服,在口袋裏裝了些錢和全國糧票讓小舅一起寄給姥姥。
姥姥接到了小舅的保裹後,找茶場的女人借了毛線針,按照王副專員的身材打了一件毛衣讓他穿上。又向山民買了二十個雞蛋,一隻老母雞。那天她把老母雞殺了,加上生薑、大蒜和一大把枸杞子放在一個瓦罐裏用圤和米酒淹了一會,再加了水用一張大芭蕉葉封了口,等做完晚飯就放進灶裏。讓灶裏麵的炭火慢慢煨著。第二天一早打開封口的芭蕉葉。撲鼻的香味讓人饞得直流口水。王副專員喝了讚不絕口。充滿感激的對我姥姥說:“妹子,我真不知道該說啥好?” 姥姥說:“那就別說了。說了也是些二杆子話,不如不說。”
住了一段日子,王副專員的身體慢慢好起來,心情也好多了。姥姥同周圍的茶場職工也慢慢熟了。茶場與外界隔絕,來個人都是一件新鮮事,不久就有人來家串門。看到姥姥用床單當牆,茅草當床,不由分說的幾個人一起動手。用竹籬笆糊黃泥邦她隔了一個單間。又用木頭邦她支了個床。
姥姥到李寨自由巿場買了一條魚,一隻雞,割了二斤肉,還打了二瓶老白幹酒。在家做了幾個菜謝謝大家。酒喝到一半,大家也沒有了拘束,趁著酒勁有人問王副專員姥姥到底是哪門子妹子?這王副專員本來就是個直爽人,又喝了幾口酒,就把自己同我姥姥的事一咕嚕全照實說了。讓聽的人唏噓不已,個個挺起大姆指說:“仗義!仗義!” 也不知道是誇我姥姥還是王副專員。要麽就是全誇!
從那天吃飯喝酒之後,我姥姥就在茶場出名了。山裏人忠厚,不管誰遇到她都大姐,大妹子的叫著,可親熱了。
我初中要畢業了,不想再成為大家的負擔,想早點參加工作。小舅覺得我剛滿十六歲,年紀還小,應該繼續讀書。這樣他才對得起自己的姐姐、姐夫。我當然不會聽他的,覺得他已為自己做得太多了,不應該再拖累他。春草也來勸我上高中,以後好上大學,這樣才能有個好前程。這回我沒聽她的。小鴿子慢慢長大了,春草還會生孩子。家裏開支會越來越大,我得為這個家庭出點力了。他們見說服不了我,就給我姥姥寫信,讓她勸勸我。姥姥收到信後,對王二杆子說了我的事。王二杆子聽了想了半天說:“這孩子命不好。根據我知道的政策,象她這樣的孩子上大學幾乎沒有希望。不是說她功課不好,是她出身太差了。何況父母還去了台灣。” 姥姥問他我父母真在台灣嗎?他說:“這可沒假,我看過敵情通報和地區在台灣人員統計表。上麵寫著他們的名字,絕對錯不了。以前我沒敢告訴你們,一是怕泄密,二是怕你們聽了有思想負擔。” 姥姥問他現在我該咋辦?他說:“早點讓她有個工作吧。從現在的形勢看,階級鬥爭會越抓越緊,弄不好她今後連找工作都難。” 姥姥聽出了事情的嚴重性,決定盡快回古城。她讓王二杆子換上幹淨衣服。把髒衣服和被單統統洗幹淨。又做了些可以放幾天的吃食,就準備回家了。茶場的職工聽說她要走,不少人來送她。帶來了本地產的茶葉和筍幹給她,再三叮囑她一定再來。
王二杆子邦她拿著東西,送她到李寨的京廣線火車站坐火車。一路上姥姥叮囑他一定要每天做飯吃,不能三餐靠混過日子。還要他給前妻和孩子寫寫信,最好能一家人團圓從頭過。王二杆子苦笑著說破鏡重圓是不可能了。人家是個革命意誌強的人,一條心要求進步,其他啥都不重要。自己也曾寫過信給她,想知道她和孩子的近況。沒想到寫的信都如同石沉大海,沒有一點回音。讓自己傷透了心。姥姥聽了也感到心酸,又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隻好要他多保重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茶場的小路曲曲彎彎,凸凹不平,盡是石頭。姥姥的解放腳走這樣的下坡路,就像穿了高跟鞋走碎石子路一樣,一走一扭的,走到後來雙腳疼的難受。王二杆子見狀,想背著她走。她哪裏肯讓一個久病剛愈的人背自己。王二杆子隻好用力摻扶著她慢慢走。走到險處就摟著她的腰一步一步往下挪。有時她整個人就緊緊地貼在了王二杆子胸上。姥姥剛過五十歲,身體還是那樣豐滿有彈性。王二杆子抱在懷裏,不禁有些衝動。但馬上在心裏麵罵了自己一句:“畜牲!” 姥姥守寡了近三十年,現在這樣同一個男人貼在一起,也難免有些春意蕩然,臉都燒紅了。她連聲說:“咱們歇歇吧?太累了。” 說完就一屁股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王二杆子在另外一邊也找了塊石頭坐下。
山野靜靜的,遠近沒有一個人。隻有山風帶著一陣陣蘭花香從他們身傍滑過。雞公山的蘭花遠近出名,現在正是蘭花盛開的季節。自從全國解放後,大家全心全意追求革命。再也沒人敢關注那花花草草。即便正是采蘭賣的季節,也看不到一個采花人。二人低頭坐在那兒都不說話,仿佛一開口就會驚跑春的風采。姥姥偷偷的抬眼看了看王二杆子,發現他正悄悄地叮著自己,剛剛平靜了的心情一下又燃了起來。幸虧遠處傳來來了人的腳步聲。象一桶涼水把那股火苗衝滅。
來的人也是到李寨趕火車的。他要倆人快走,說走慢了就趕不上火車了。姥姥說自己腳痛,實在走不動了。那人隻好一個人先走了。王二杆子和姥姥摻扶著高一腳低一腳的走著。盡管風光如畫,倆人也無意欣賞了。隻有倆人的心隨著這宛延的小路越貼越近。
到了火車站,除了一個下錯車的老太太坐在候車室哭外,空無一人。這是一個小站,停靠的火車本來就少。站上工作人員因為沒有夜班車,都回家睡覺去了。看來隻能在候車室過一夜等明天的北上車了。他倆一邊在一個長條櫈上坐下休息。一邊安慰那老太太不要怕。春天山裏溫差大,夜晚特別冷。王二杆子從外麵找了些柴草,在候車室裏升了一團火。姥姥拿出準備路上吃的食品,請那老太太同他們一起吃晚飯。老太太見有人做伴了也不哭了,也拿出自己帶的東西大夥一起吃。吃完飯王二杆子用洋磁茶缸燒了點開水讓大家喝了解寒。然後讓累了一天的姥姥在長條櫈上拯著自己的大腿睡覺。姥姥也實在累了,頭拯著自己信得過的男人,很快進入了夢鄉。老太太怕大家冷,把火燒得旺旺的。煙霧象米湯一樣充滿候車室,麵對麵的也看不清人。
王二扞子用右手輕輕攔著姥姥,以免她滾下了櫈子。左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身體,給她一個安全感。姥姥那夜一定做了一個很甜蜜很甜蜜的夢。因為睡夢中不停的說夢話。早晨醒來她問王二杆子自己說夢話了嗎?王二杆子說沒有。其實他聽得清清楚楚:姥姥不停的叫他的名字,還讓他抱緊點。這些話現在能說出來嗎?
二十四
回到古城姥姥把王二杆子的看法對大家說了。小舅說:不是王副專員提醒我還忘了這檔事。這可是個原則問題,共產黨得培養自己的接班人,絕不會把受高等教育的機會給階級敵人的子女。去年咱縣一個學生考了個地區第一高分也沒有被大學錄取。老師校長都簽名向上反映他品學兼優也設有用,就因為他父親在台灣。王二杆子到底當過共產黨的高級幹部,他的話不能不信。現在大家都同意我不上高中了。當時正好有個頂職政策,姥姥已到了退休的年齡。她決定自己退休讓我頂職。看在我小舅的麵子上,他那位已升任聯社書記的戰友直接安排我去聯社財務組當出納,也算是一個以工代幹的小脫產人員了。別提我心裏多美了,成天樂嗬嗬的見活就搶著幹。絕對不讓別人說自己是個走後門不幹事的的貨。
傳祖光也沒有上高中。我想是因為他父親當過縣委書記,他肯定更清楚黨的教育方針,知道一個被政府判死刑的囚犯的兒子,絕對沒有上大學的可能。靠著他父親過去的人脈,他進了縣農機廠當了學徙工。有次在路上碰到他,他還請我吃了一碗雞肉園子。說實話那天吃的雞肉園子實在不好吃。古城雞肉園子曆來都是用雞肉和雞脆骨剁成絨再用油炸幹。吃的時候先用溫水發開再用雞骨湯煮軟,撒上蔥花胡椒香油趁熱吃。這被稱為古城一絕的美味,誰吃了都讚不絕口。那天的雞肉園不不知參了多少紅薯粉,完全是不同的味道。不過我還是吃的很高興,畢竟是第一次有男生請自己吃東西。他說了很多話,可惜沒有太多的高興事。我隻是聽著,不想說自己的事。禍從口出啊!同傳祖光分手後我感到生活太煆煉人了,一個小太子轉眼就能麵對生活的艱辛了。這也許是他父親在位時想辦到而永遠為不到的事。
這年是這幾年中日子過得最順心的年份。飢餓已漸漸遠離了從死亡邊緣走到來的古城人。大家也淡忘了那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一條心致力於吃好一點、過好一點。姥姥沒有再去雞公山茶場,但是她一直都牽掛著王二杆子。有些話她????方便給自己的兒子說。隻有先對春草說:“慢慢天又轉涼了,我想今年封山前把你王叔接到這裏過年。你看中不中?” 春草自然是一百個讚同。可是來了安排住在哪兒呢?家裏隻有二間房,他跟誰睡在一起都不方便。春草說:“王叔也不是外人,來了就象俺哥家裏人來了一樣,男的睡一個房,女的睡一個房不就行了。” 姥姥搖搖頭說:“就是孟荘來人,咱們也別再湊合住了。反正咱院子大,再起一個房吧。這樣今後誰來住都方便,這事你跟強強捉摸捉摸。” 春早明白這是姥姥早就想好的事,隻是用商量的口氣提出而已。忙說:“我看娘這個主意好。就這辦吧,還同他商量個啥?” 姥姥說起間房也不算小事,還是商量一下好。
這晚哄孩子睡著,春草把婆婆的話對男人說了。臨了還說:“娘這一輩子也不容易,從年輕時就守寡。我看她對王叔有意思。就是不知道王叔現在是咋想的?要是都有那份心思,咱們是不是該出麵籌成她們?” 小舅笑著說:“你拉倒吧!她那是講義氣。要是她能看中王二杆子,還有我爹的戲?房子咱們是得再起一間。至於其它的事,咱就別瞎操心了吧。”
陽曆年前一間廂房做成了,還在裏麵盤了一條炕,好能多睡幾個人。建這房子除了聯社泥木工隊給了不少優惠,我大表哥也邦了不少忙。糧貴心眼活,人緣好。前任隊長書記在四清中被定為壞份子進了大牢。他就成了孟荘的隊長。當隊長自然有當隊長的好處,幹什麽事都比以前方便多了。他弟弟也正式成了中國鐵路建設兵團的工人。一家人再也不愁沒飯吃了。
新房做好後我姥姥就寫信給王二杆子,要他在封山後到古城過年。王二杆子接到信後十分為難:去當然十分想去,倒不是怕一個在山上孤獨,而是心中十分想念我姥姥。可是這去了又算咋回事呢?親不能算親、戚不能算戚的,小輩和別的人會如何看待?想來想去隻好回信說平時茶場的人對自己很關照。現在要過春節了,自己一個人無牽無掛,留在山上值班好讓大夥放心過年。臨了又加了一句:“這麽多年來能夠過個詳和的年不容易。希望你們一家人也開開心心好好團聚在一起過個好年!”
我姥姥收到信後十分失落。但是也能體會王二杆子的心情。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有些事還真不能想咋樣就咋樣。春草心細,看著我姥姥成天心事重重。就問:“是不是俺王叔不方便來家過年?” 姥姥拿出了來信給她看,她看了說:“俺王叔心重啊!要不娘你去陪他過年吧,家裏有我您盡管放心。” 姥姥搖搖頭說:“閨女,我知道你心疼娘。要是能年輕個二三十歲,誰也攔不住我。可現在都是半老人了,就是我自己不再乎別人說啥,他可是個當過大官的人,不能不想周全啊!” 春草又說:“娘,要不過了春節大家都上班了,您再去山上陪陪他。哪有節後不走親戚的?” 我姥姥想了想說:“到時候再說吧,咱家先過個太平年。一家人好好吃個團圓飯。”
這年過年真是過得有滋有味,雖然國營商店還是什麽都要憑票供應,品種也不是很多。但是政府現在允許存在的自由市場卻是物質豐富,品種琳琅滿目,要有盡有。連多年不見蹤跡的汝河大鯉魚都出現了,還是活的!我們家做了不少傳統的年菜。有腐乳肉、黃悶雞、黃悶園子、紅燒肉、扣肉、米粉蒸排骨、山藥燉牛肉、甜蔥暴羊肉……姥姥還親手做了個全魚,希望永遠不要再鬧飢荒,年年都能有餘。這年的棗花饃是春草做的。做時她特地讓我給她當邦手,想讓我也學學怎麽做。我讓她多做了幾個,說傳祖光爹娘還在大牢裏,我想給他點過年吃。春草非要我說喜不喜歡傳祖光,不說就不做。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不喜歡他?我根本就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實話實說的對春草講了。她一臉壞笑的說:“看來還沒長大喲!” 我也不是好欺負的,反問她:“你多大就喜歡我小舅了?” 她左右看看說:“可能日本女孩子比中國女孩子要早熟吧?你慢慢就會發現自己已經喜歡男人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說自己是日本人。
常言說每逢佳節倍思親,她是否也在思念自己的親人?她做了各種各樣的棗花饃,其中有一個樣子特別與姥姥做的不一樣。是一個園型的餅上立著一個園錐型的白鏌。後來小舅看了說象是富士山。
年前我帶了幾個棗花饃去了趟傅祖光家。他和二個弟弟同奶奶住在一起。一家人見了我都很高興。往年這時候他家可是車水馬龍的來人送禮,哪會看得上我和幾個棗花饃?可自從傅書記倆口子雙雙出事後,家裏再也看不到來人的影子了。我的到來竟然成了一件家中的難得有的事情,客氣的讓我受不了。她奶奶拉著我的手不停的問東問西,我怕她心裏有什麽誤會,趕緊起身告辭。傅祖光跟著我出門想送送我,我攔著了他。因為我想一個人靜靜走走。我真的沒弄明白自己對傳祖光是喜歡還是同情?愛到底是什麽樣呢?
我漫無目的的走到汝河邊,看著破爛的城牆根,幾個小夥伴的身影又浮現在眼前,一下饑餓的記憶的湧上心頭。我慢慢向捉到一窩小兔子的地方走去,想對著那片亂草躹了個躬,說聲對不起,不過我還是沒有那樣做。好多年以後一想到這事我都感到內疚,覺得自己連個道歉的勇氣都沒有。
初三那天大舅一家人都來古城拜年,帶來了一大堆農付產品。現成的新房子在那兒空著,姥姥就留他們在家多住幾天。一個大家庭快快樂樂的住在一起,有吃有喝的。這樣的日子真叫人心裏舒坦。我問大表哥這好日子咋一下就來到了?大表哥說:“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什麽時候種地的事農民自己說了算,什麽時候中國人就不愁吃喝了。” 我問他現在地是你們的嗎?他說現在還不是,隻有自留地自己能當家作主。就是這占全部土地幾分之一的自留地,為城裏人提供了大部分的農付食品。我小舅說:“土地國家所有,這可是黨的政策。你們在農村可得注意點,別犯了什麽錯誤。” 大表哥說他心裏有數,共產黨的政策一定不能碰。教訓太多了,想忘記都忘記不了。姥姥要他們別說這些沉重的事了,大家才轉換了話題。
1,2怎麽沒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