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日本兵進城之後,小城陷入恐慌之中。姥姥的補傘攤不敢再擺出來了。補傘也行當的收入本來就廖廖無幾,不象是如今在街頭巷尾修鞋換拉練的大娘們那樣來錢。道 理也很簡單:鞋是每天都得穿的,拉練每天起碼也都會開啟幾次,碰上個尿頻的主兒,那就不計其次了。所以常壞了需要修理。你想,傘能使用多頻繁?能有多少人傘 破了得修補?因此,姥姥不擺攤對家裏的生活影響並不太大。但姥爺就不能老躲在家裏不出攤了。就算不考慮老客戶們不管誰統治城市都少不了的需求,自己家也不 能沒收入維持生機呀?於是,日本人當政沒幾天,他發現街麵上還不是屍堆如山,血流成河,日本人也讓人們照常生活。就又戰戰驚驚地一三五挑著剃頭擔子;二四 六扛著磨剪子鏹菜刀的櫈子,照常上街了。
那個年代,不象現在有什麽發廊、美容店、美發中心、4S沙龍…諸多關照頭發的地方。小小古城人大多依靠挑擔的剃頭匠解決這基本的生理需求。剃頭擔子一頭挑 著的是一個煤火爐子,上麵擱了個白鉄皮做的水壺。另外一頭挑著個有靠架的小櫃子,裏麵放的是刀具麵盆一應雜物。在靠架上總是掛一條油乎乎的燙刀布。擔子挑 到幹活的地方放下來,櫃子就是一個合適的櫈子,讓顧客坐在上麵。所謂剃頭匠的擔子一頭熱的歇後語,就是來源於此。
那年代也沒有象如今頭發有這多的花樣,真是沒有剪不出的,隻有想不到的。那時候古城女人大多留的是自由生長的長頭發。隻需要偶爾用堿水或用皂角水洗洗。 男人則是幹脆就刮個一毛不剩,俗稱青皮豆或光葫蘆。當學徒練手法因為不能一開始就拿顧客的頭開刀,弄不好砸了師傅的生意,大多是拿個大葫蘆刮來刮去。
當年有個笑話,說有個師傅常在學徒練習時叫他做別的事情。小學徒聽見叫喚往往順手把剃刀插在葫蘆上再去做事。久而久之,養成了習慣。一日正式在給顧客剃頭,師傅又喊他,他習慣的順手插下了剃刀攘成了一個大禍。
不過找我姥爺剃頭的人大可不必擔心。他根本沒有學過徒!他那點剃頭本事完全是在他大兒子頭上摸索出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自學成才,要不我姥姥怎麽會誇他能幹?
磨剪子鏹菜刀這個職業,大家都耳熟。那是因為文化革命中中國有一台樣板戲叫紅燈記,戲中的中共地下聯略員的公開職業就是磨剪子鏹菜刀的。這個人物設計的 真是叫絕:你想:上到王公貴族,下到貧民陌生。誰家能沒有把剪子菜刀?這樣想找誰傳遞個啥消息情報,豈不是情理之中,要多合理就多合理的事情了。
那時候工業不發達,出了名的蔡小泉,王麻子的刀剪產量有限。不比現在,工業化生產,到處都是他們家的產品。那時候也沒什麽高炭鋼、工具鋼、彈簧鋼、鋒鋼、 合金鋼之類材料。不象現在,連夜市地攤上的刀剪也標明是鋒鋼製成,如假包換!那時候更沒人想到從德國帶回家成套的廚房刀具。大多人家用的刀剪都是本地鐵匠 用能夠得到手的各種鐵料打造而成。這種刀剪用不多久就會變鈍,就得鏹薄磨快。需求決定存在,於是就造就了磨剪刀鏹菜刀這個職業。
一天,我姥爺在橋場口支起長櫈,正給餐館裏的廚師鏹菜刀。從南門大街上走過來一隊日本兵。領頭的就是本城駐軍最高長官三本大佐。他走到我姥爺身邊不走了, 在那兒盯著我姥爺鏹刀。我姥爺被盯得心中發毛,又不敢扔下攤子逃跑。隻好強裝鎮定,把刀鏹好磨快。臨了還習慣性的拔了根頭發向刀口吹去,果然吹毛立斷!
小鬼子們看了都說牙西。我姥爺頭也不敢抬,收拾東西就想走人。沒想被鬼子抽刀攔著了。我姥爺嚇得渾身隻哆嗦。這時一個翻譯官對我姥爺說:“大太君看你刀整 的好,想要你把他的刀也整整。” 我姥爺一聽忙說:“人家太君的刀是東洋的鉄做的,我可鏹不動。” 翻譯官對三本大佐咕嚕了幾句,然後對我姥爺說:“好歹你快幹幹試試 吧!不然死了死了的。”
我姥爺無法,隻得把那軍刀夾在長櫈鐵箍中,先用鏹刀用力銼刮。鏹刀就是一塊磨快了的鐵片,關鍵在淬火。那時候不如現在技術發達:淬火會用什麽馬佛爐定溫 加熱,再用什麽劇毒的氰化鉀參炭參氮增強硬度。那時候全憑各人的經驗淬火。有人用井水、有人用河水。更有人用馬尿,說尿有躁性,淬出來的鋼火最好。我姥爺 與別人不一樣,他有自己的秘密方法:用童子尿,而且還必須是三歲以內的男孩子的尿!他說這樣的尿清透傳熱,不溫不燥,淬出來的刀片硬而不脆。
淬火還要看火色:就是把刀片燒紅後,先把刀的刃口部位浸入水中冷一下,然後迅速在地上一磨,再看被磨地方的色彩變化。色彩由白變黃、變蘭,變黑,此稱為回 火。一般人在色彩變蘭時整個丟入淬火液中。人們稱之為淬蘭火。我姥爺不一樣,他淬的是黃火!也就是色彩變黃時就丟入童子尿內。所以他的鏹刀比別人的都 硬。
我姥爺弓起腰身、雙臂展開、兩手均勻的用力前推,還真的在軍刀上刮下一絲鐵卷。心想:小日本的東洋刀也就這熊樣子!他按平時做法,不慌不忙的鏹了起來:他 先分段把軍刀刃部鏹薄,然後沾著油在磨刀石上仔細的磨著。磨好一麵,又再磨另一麵。這樣反複磨了半天才用布擦幹淨,兩手捧著遞給日本大佐。
忽然他想起來還沒有試試刀是否已磨快?忙從頭上拔下幾根頭發,湊到刀刃想吹吹試試。不想一下被大佐抬手攔著了。大佐咀裏嘰哩咕嚕講了幾句,翻譯官對他說:“頭發的不必試了,太君說軍人的刀是殺敵用的。”
我姥爺起身想走,又被攔著。翻譯官說:“不過太君還是想試試刀磨的好不好使。我” 姥爺想了想說:“要不我去館子裏找?子借塊肉吧?” 翻譯官又嘰哩哇啦對大佐講了 講。大佐沒支聲,眼光轉了一圈,朝一個縮在牆角的流浪兒指了指。一個士兵馬上把那小孩拎到跟前。隻見大佐寧笑著右手舉起軍刀,朝著小孩腰間一砍,小孩馬上 成了二截。血連噴帶流的濺得四處都是。小孩上半身還沒有死,雙手拚命抓泥。臉部痛苦得變得恐怖可怕,咀對著天空發出撕聲裂肺的大叫。這殘忍血腥的場麵把我 姥爺嚇呆了,連日本兵也呆在那兒了。忽然,我姥爺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勁,咀裏大叫:“我日你小日本鬼子的祖宗” 同時雙手輪起長櫈,使命砸向大佐的頭!大佐啪的 倒在地上,腦漿和小孩的血液混在一起。紅白相間,格外刺眼。日本兵突然象嗅著血鯹味的狼群,七八條刺刀齊刷刷地同時插進了我姥爺的身子。我姥爺被七八條槍 的架著,挺在那兒,眼睛睜得大大的,口一張一合地吐著血沫,似乎是在嘶叫著什麽,可是誰也沒能聽見。
校場口發生了日本人腰斬無辜小孩,磨刀匠奮起砸死日本大佐的新聞。一個時辰不到就傳遍了古城的角角落落。校場口是我姥爺的老地盤。我姥姥聽到消息心,裏就 明瞭了,一下癱坐在地上。我小舅拉開門就往外跑,想去看個究竟。我姥姥見狀忙撲身向前,抱著了他的大腿:“孩子,你不能去!人家正愁找不著我們,你還送肉上 枮板?”
我姥姥屬於能臨危不亂的那種人。她抶著我小舅站起來,把我小舅拉進門裏。又轉身走到院子裏,找了一根碗口粗的大木杠子。我小舅明白了她的意思,見她一人拿 著費勁,趕忙搭手抬起。母子倆把大門死死的頂好,我姥姥說:“孩子,現在不是報仇的時候,留得青山在 ,不怕沒柴燒!咱們保命要緊。”
她們娘倆拿了些幹糧,順著井繩躱進了早先挖好的地洞。不能不服我姥姥的有遠見!
傍晚時分,躲在洞裏的倆人突然聽到上麵有輕輕的腳步聲。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妹子,你們在家嗎?” 他們倆同時聽出是王二杆子的聲音。我小舅馬上要回應, 被我姥姥捂著了咀。她小聲耳語:“等等,聽聽還有沒有別的人。” 王二杆子從正房出來,腳步聲去了偏房。聽見他又在輕聲喊:“強強,你們在嗎?我是來接你們的。” 娘 倆這才應聲回答,攀上地麵。
王二杆子一身鄉下農民打扮,見到她倆人說:“現在啥都別說,快鑽進糞車,我帶你們出城。小鬼子馬上就要全城收捕,城門也要關了。” 二人也顧不得屎臭,擠身躱進糞車裏。王二杆子蓋好糞車蓋子、拖起糞車,急步奔向北門。
那年代家家戶戶都有一個茅坑供大小便用。過一段時間就會有鄉下農民拖著糞車來收糞做肥料,往往還會帶些時令菜蔬作為酬謝。王二杆子拖著糞車,來到城門 口,守城的小鬼常看見拖糞的農民進出,習以為常,沒有太在意。捂著鼻子,揮了揮手,讓他快走。王二杆子就這樣順順當當的出了北門。
出城四五裏,天晚己晚。也已經脫離了危險區。王二杆子將車拉上一條小路,走了一會,停在一條小河溝邊。他打開糞車的蓋板,抶下我姥姥和小舅說:“快洗洗吧!我去一下就來。”
娘倆就著夕陽殘光,把混身上下洗了個透。無奈那股屎臭味總是洗不幹淨。此時此刻也管不了那多了。晚秋時節,陣陣輕風吹來,裹著濕衣的娘倆感覺絲絲寒意浸身。悲傷又油然而生,不禁抱頭哭成一團……
王二杆子和幾個手下弟兄騎著高頭大馬過來。他說:“妹子,別傷心了,我妹夫死得值!他是個大英雄!”
二個手下下馬,把我姥姥和小舅分別摻上馬背,然後縱身上馬。王二杆子領著大夥向孟荘馳去。夜霧中響起了一串馬蹄聲,驚得兔奔鳥飛。
第二天淩晨,傷心了一夜的姥姥剛剛眯瞪在床上,就聽見外麵人聲吵雜。她趕忙下床出門觀看:原來她那前房的大兒子正帶著大家,準備前往縣城為老爹收屍。我 姥姥衝他吼叫:“你找死呀!我們好不容易逃出虎口,你們這又自己往狼窩裏送?”
他繼子抱著頭????在屋外的石礅子上抽咽著說:“我總不能看著俺爹暴屍街頭不管?我 ” 姥姥說:“誰說不管了?你爹是殺日本鬼子的大英雄,王二杆子的人早就混進城想法子去了。”
王二杆子的人帶來的消息實在不妙:鬼子不能說自己的大佐是讓一個磨刀的平頭百姓打死,非要把我姥爺定成一個中國特工!而且把我姥爺的屍身懸掛在北門城牆外,以示皇軍軍威。
全家人聽到這消息,啕啕大哭。王二杆子安慰說:“大家先別傷心,咱家大英雄的屍骨我自有辦法請回家鄉厚葬,你們等著好了。至於咱外甥女、外甥女婿那兒,我已派人遞信了。我想他們知道後也會回來共祭英靈。”
其實我媽媽她們不等王二杆子的人把口信帶到,就已經知道此事。古城中本來就有共產黨的地下組織。不等日本人把我姥爺定性為中國特工,他們自己就把我姥爺 當成自己的戰友上報請功了。這邊王二杆子還在用口頭稱我姥爺為民族大英雄,那邊新華通訊社已專篇報導了我姥爺的英雄事跡。那時正值國共第二次合作,新華通 訊社的報紙可以公開發行。我姥爺的英雄事跡已在國統區家喻戶曉,我爸媽那能會不知道?隻是我父母以為那磨刀人隻是共黨特工扮的。沒想到還真是個如假包換的 磨刀匠,而且還是從小視她為寶貝的親老子。她當時的悲痛可想而知,幸好有我父親在身邊極力相勸,萬般安慰。那時我大哥已在我媽腹中近九個月,早己不耐煩整 天呆在肚子裏不見天日,想盡快出來看看世界的模樣。洋醫生每次胎檢都叮囑我媽注意休息,我父親見我媽十二萬分的悲哀,不得不拿出這個殺手鐧。這一著也確實 很有效!哪個當母親的不為子著想?更何況我大姐剛剛不久因出疹子引起高燒,洋醫生去了前線治療傷兵不在本地。本地醫生用棉被捂著出了一身汗也沒退燒。小小 的年紀就這樣走了。徒給我父母留下來悲傷和遺憾。
大玉姐去世的消息我父母一直沒敢對我姥姥姥爺講:一是同敵佔區的郵路己斷絕。二是想等我大哥出世後帶著他一起對姥姥姥爺講,也可減輕她們的痛苦。
我大哥在腹中不知道會不會做夢?就算會做也夢不到末出世的他肩頭已負有這樣重大的責任。後來兄弟姐妹比誰對家庭的貢獻大時,他從未忘記把這條加在自己身上。
我媽媽身懷重胎不能前往,我父親軍務在身怎敢離開指揮崗位前往敵戰區?為我姥爺辦後事的擔子,也隻能落在王二杆子肩上。
王二杆子是個仗義的人,聽到從魯山趕回來的人這樣回複,他大大列列的說:“就算不是我的幹親,也是俺共產黨的人,我不管誰管?”
第二天夜裏,王二杆子的人仿照三國中的人物張飛,讓鄉鄰們牽著牛馬騾驢一起上。拖著樹枝雜草,在縣城南門外弄了個塵飛土揚,漫漫無際。同時真槍假炮、煙花爆 竹響個連天。小鬼子才死了指揮官,又遇到這光景,二個事聯到一起想:以為中國人先來個斬首行動作前奏,再來個集中兵力攻城池。嚇得一方麵向駐馬店日軍緊急求援。一方麵調動主要兵力到南門守城。
王二杆子帶著幾個槍法好的炮手,早就埋伏在北門腳下。趁南門槍炮聲喊殺聲衝天之際。幾個炮手舉起手中農戶們打獵用的土統,瞄準城牆頭上懸著我姥爺的粗繩 子,一起點火。轟的一聲,繩子被打斷。王二杆子一個鞍裏藏身,飛馬前去,一把抓住我姥爺腰間的繩子就往回跑。等城樓的鬼子反應過來時,他們已消失在芒芒黑 暗之中。夜晚城外本是中國人的天下,小鬼子們根本不敢開城出來追趕。王二杆子奪屍得手後,對天射了一枝火頭箭當作信號彈。一道亮光衝天而起,在夜空中顯得 格外醒眼。南門外假裝攻城的弟兄們看到北邊這道亮光,馬上按照原先的約定,收兵回山。一場鬧劇也就此結束。
小鬼子在城頭打了一夜晚,臨了才知道這一切原來都是為了搶走我姥爺的遺體。更確信我姥爺就是中國的潛伏人員,而且職位可能還很高。於是在日方的報紙上也登出 古城擊斃中國高級潛伏人員的報導。兩邊的消息湊到一起,連我媽也開始懷疑我姥爺真是共產黨的地下工作人員了。可是左想右想,又想不通他是什麽地方什麽時候 什麽方法與共產黨發生的關係?平常從他身上也看不到一點珠絲馬跡。感到共產黨人的織織太神秘了,神秘得讓人可怕。我媽問我爸:“你說我父親會是共產黨嗎?” 我 爸看了我媽一眼,頓了頓說:“我說不準。你不了解共產黨,共產黨有鐵的紀律,真正的共產黨員就是睡在你身邊,他不說,你也看不出來!”
孟荘老家的看不到日本人的報紙。就是有,他們也不懂日文。在他們心中,我姥爺就是我姥爺。不管他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隻因為他打死了日本人,還是個日本大官,他就是當之無愧的大英雄!就一定得厚葬!
我 姥姥看這陣式,也不好反對。但是她心頭總有些忐忑不安,覺得這樣大張大揚總有些不妥。我小舅在她眼裏還是個孩子,我那大舅不是她生的,況且現在正處於喪父 之痛,要是對他提出喪事從簡,說不準還會引來誤會。我姥姥隻好找到王二杆子,對他講了自己的擔憂。別看王二杆子平常作風粗暴,可關鍵時刻卻是一個明白人。 我姥姥一說,他馬上明白了全部意思,並且表示十分理解我姥姥的憂慮。二個人合計了半天,決定不潑大家的冷水,葬禮還是隆重的辦。其他事情由王二杆子負責處 理。
在那個兵慌馬亂的時節裏,一般人家婚喪嫁娶都十分低調,大多不會大操大辦。姥爺的喪事不同,一來是殺日本人的大英雄;二來有共產黨古城遊擊總隊撐腰,所以辦得十分隆重。
棺木是現成的。棺木在中國一般不叫棺木,而稱之為棺才,用其發音愚意子孫在其去世之後會做官發財。從古自今,中國人都把官與財聯係在一起,認為當官就會發財,發財就能當官。有其一必有其二,缺一不可!中國人死文化淵遠流長,尤其農村,對死十分重視,早早就作死的準備。我姥爺在他前妻死之前就不學自通,親手做好了二付棺才。清一色的柏木打造,國漆封麵。內壁漆成朱紅色,外壁漆成烏黑色。連續三年,年年清明前加一道漆,漆幹了再用羊油摩擦一陣子,磨得又亮又黑,晚上反射出暗淡烏光,看著瘮人。
葬禮上來了許多人。不但本村各家主事的都來了,連周邊四鄰八鄉的親朋好友也都紛紛來了。為了答謝四鄰親朋,大舅宰了一隻羊,幾隻正在下蛋的母雞,還把準備過年用的那頭豬也殺了。把我大????子心痛得隻掉眼淚。幸虧是辦喪事,誰也不會想到大????子還有別的的哭因,反倒是說她有孝心。那時節隨情不象現在清一色的用現金表示,一疊疊大票子讓人愛不釋手。那時節來的人帶來的大多是自家家裏現成的農付特產,一籃子、一袋子的堆在屋角裏,哪能與那宰了的活物等值等價?讓大????子越看越心煩,又不便公開表示,沒少在被窩裏同大舅吵架。
送葬完全按老規矩辦,一絲不苟:四個壯漢四平八穩的抬起棺木,我大舅把燒冥幣用的瓦盆子高高的舉在額頭前麵,聽到三聲悶雷子(一種單響大鞭炮)響,馬上重重地摔在地上。瓦盆子啪的一下被摔得粉碎。一陣哭聲隨即而起,我姥姥更是哭得稀裏嘩啦、隻在地上打滾。幾個同村妯娌用好大勁才把她牽抶起來。
我大舅和小舅一人扛著一根掛著白繩的竹杆走在棺木前邊,我大????子摻著我姥姥走在棺木後邊。還有幾位至親至友跟隨其後。王二杆子帶領幾名手下弟兄策馬兩傍。就這樣把我姥爺送上了墳山。
墳山上的墓坑姥姥早已請人幫忙挖好,地點是專門請姥爺的表舅選定的。
我姥爺的表舅是遠近幾百裏出名的風水先生。他家世代都是從事這項工作。具說袁大總統的祖父葬在距古城二百多裏外的項城時,其寶穴就他爺爺選定的。選定當時,他信誓旦旦地對袁家上下老小拍胸說:此乃龍穴,不出三代必出皇上!袁家上下老小聽後嚇得魂飛魄散,唯恐傳出去被清庭滅門。全家老少閉門商討二月餘,思來想去,最終認定:富貴誠可貴,帝王價更高。若為保命故,二者皆可拋。於是,不等清兵過來,自覺的把袁大總統爺爺的貴體遷出。成功的解除了一場滅門危機。可見並不是人人都有裴多芬的氣魄和勇氣。文化革命中打下了那多的裴多芬俱樂部,純粹是天大的冤枉!
從下土到遷出,袁大總統的爺爺在龍穴中睡了整整八十三天。幾十年後他的大孫子袁世凱稱帝,可惜也就是當了八十三天的皇上,不得不?佈遜位,此後沒多久就撒手西去。袁世凱下台死了,我姥爺他表舅一家卻火了。從此,這風水專業戶的日子過得越來越遐意。這次,我姥姥用大英雄的名譽,請動這風水大師行程百裏選擇墓圵,自然在遠近也是一個大新聞。都說老孟家的後人要發了旺了。
死人不是好事,子孫大發大旺卻實在是大好事。我姥姥輕鬆一撥,好壞轉換,一個農村婆娘的辨證法也學的太好了!從此我大????子再也不為那一隻豬、一隻羊和幾隻老母雞的命喊冤了。
我姥爺入土為安,在墳頭前麵立了一個碑。前麵中央用正楷寫著大英雄孟公廣徳之墓。和平常人一樣:右下腳注明出生和去世的時間,左下角寫著我姥姥及我大舅全家當時所有人的名字。和平常人不一樣的是:背麵用小楷恭恭敬敬的寫上了我姥爺的英雄事跡。這可是認真的?傳正能量!
人入土了,墓修起來了,碑也立了。一群人回到我大舅家裏,把剩下的豬羊雞饃就著紅薯酒,消滅個一幹二淨,就打道回府了。把我大????子想留下點剩菜慢慢享受的願望,也一並消滅了。氣得我大????子禁不住的在心中一陣亂罵:一群挨千刀的餓死鬼!吃了去死!
轉眼已到了秋收季節,芒芒中原大地,一遍金黃。隨處一站,就能聞到撲鼻的麥香。農村人家大都種植許多果樹:挑三李四杏五年,棗子當年能賣錢。說的就是果樹的成熟期。一旦結果,成熟了也不是供家人食用為主。多半是賣出換點現錢,好買點針頭線腦、醬醋鹹鹽之類,以供家用。此時,孟荘家家戶戶的棗樹,枝葉已被打棗的竹竿打得七零八落,除了另星青棗還掛在枝頭外。成熟的棗子早己被打下曬在房頂上。隻有村頭的柿子樹,還掛滿果實。一個個柿子象小燈籠掛在枝頭,惹人疼愛。農家的果樹不象果園的果樹,長得都很高,象棗樹那樣可以用竹竿把棗子打下來,下麵用草席接著水果不多。柿子就不能用這個方法。打下來落到地上就砸爛了,好好的水果就糟蹋了。收柿子一般是在柿子還沒熟透時,用手一個一個從樹上摘下來,再把削尖了的芝麻杆插在它靠柄的地方。芝麻杆有氣孔,可以供給它熟化所需要的空氣。這樣放一段時間,果實就成熟糖化,吃起來滑潤香甜而不澀咀。
這天我小舅正在樹上邦我大舅收柿子,忽然看見遠處有人騎著馬朝村莊急馳而來。再仔細一看,好象是王二杆子手下的人。他急忙下樹站在村口等他過來。來人騎到跟前,認出他來,忙說:強強,快帶我去找大人。八路軍上麵傳來情報,古城的日軍又要下來搶糧,首站就是你們村。
日本發動侵華戰爭這幾年,國內的戰爭資源早己用盡。軍隊的糧草完全靠在佔領地自籌。象古城這樣位於中原大地,號稱中原糧倉的縣城。當地日本駐軍不但要糧草自給,還有上繳任務。所以,日軍此時已不敢恣意屠殺當地百姓,沒有人種荘稼搶啥吃啥?但是每年秋收之季,大規摸下鄉搶糧總是少不了的。
村裏老少聽了來人帶來的消息,謊忙堅壁清野:能帶走的帶走,不能帶走的該藏的藏,該埋的埋。除了幾個走不動的老人留下應付日本人外,全都躲進了西山。
日本人果然帶著幾掛大車進了村。留下的村民趕緊迎上前去。這次消息來得早,村民們堅壁清野做的徹底一些。挨家挨戶翻箱倒櫃,也沒到多少糧食。鬼子帯來的人把地裏留下的荘稼全割了,加起來也沒往年搶到的多。常言說人怕出名豬怕壯。鬼子中隊長一肚子火沒處出,想到曾經有人告密說我姥爺就埋在孟荘,就逼著村裏人帶著去。中國人一貫好漢不吃眼前虧。何況留在村裏隻不過是跑不動的人,連好漢都不是。於是鬼子就被帶到了我姥爺墓前。翻譯官看了墓碑,進行了確認。中隊長馬上命令開挖,大概想學古代的伍子婿,對我姥爺鞭屍泄恨。
封土清除了,捾木蓋打開了,全體人都傻眼了、驚呆了:棺木裏除了我姥爺的一套衣服,什麽也看不到!一個鬼子兵用刺刀挑開衣服,一條小青蛇騰的竄了出來,刹那之間就不知去向。村裏的老人家嚇的一下跪倒,高呼關大聖饒命。日本中隊長一頭霧水,問翻鐸官是怎麽回事?翻譯官說:“說來話長,此處民間崇拜三國時期的英雄人物大刀關雲常。他們認為這裏埋葬的人是關將軍的化身,現已返回仙界。那條小青蛇就是青龍偃月刀演變的,現在也已返回天庭,握在關老爺手中……”
小鬼子自然認為這是鬼話,往棺材中扔了一顆手榴彈了事。回城路過村莊,又一把火將我大舅的房子點著,方覺了卻心頭之恨。
小鬼子拖著能搶到手的一切東西走了。鄉親們回到家裏開始清點損失,整理那被抄得一塌糊塗的家園。
我大舅家最慘,一棟茅草房燒的徒有四壁。我大????麵對著不堪入目的廢墟,呼天喊地的大哭。我大舅的二個孩子圍在媽媽身邊,高一聲,低一聲隨著,仿佛是一首無伴奏小合唱。河南農村婦女大多有個邊哭邊說邊罵的本事,我大????子把日子鬼子祖宗八百代,用最樸實最具體的語言罵了一個遍。罵著罵著,罵到後來就變了調,開始數落我姥爺:好好的充什麽英雄,英雄能夠當房住?當糢吃?越說越來氣,完全忘了做兒媳的身份。
我大舅一向怕老婆,但是看到大家都在勸慰,他也不能不表個態。他恨恨地走到老婆身邊,照著屁股踢了一腳:“嚎!嚎個啥?不過了?快起來收拾去。” 我大????子挨了一腳,馬上從外罵仇敵轉換成內戰。她猛的站起來,衝著我大舅喊:“不過就不過!你也充英雄?打老婆算什麽本事?有本事象你爹一樣去殺日本人。”
我姥姥原本隻是埋頭清理東西,不想在小一輩前麵多話。現在看到事情發展成這個局麵,自覺不能不表態了,她說:“娃他娘,你沒聽說娃他爺已經升天天呀?有些話千萬別亂講,小心娃他爺生氣。” 一聽這話,我大????子不敢出聲了。我姥姥又接著說:“看看你家的牆壁,咋就變成了紅磚的?這不就是關老爺點化的嗎!”
那時候農村的房子都是土坯做的。要做新房了,就讓牛拉著大石碾子在田地裏把土壓緊,再用鉄鍁按一尺見方一塊塊切開,鏟起來擺在太陽底下暴曬。曬幹了就當磚用。
我姥爺家的房子經曆了日本人放的場大火,那泥坯子就象放在磚窯裏燒了一場,看起來也成了象模象樣的紅磚牆了。
遠古時代,西安近郊西北坡的原始人還沒有做房子的概念,隻是住在一個坑裏。坑上用樹枝搭個蓬遮雨。因常在坑中升火烤食,下麵的土圵就磚化了。後來很多學者還以此為例,著文說人類居住文明中使用磚木結構設計始於西北坡。
哭歸哭、罵歸罵,日子總還是要過。我大????子不知道是想明白了這個道理,還是真的被我姥姥唬住?反正就這樣借梯子下台,投入重建家園的工作中。
那段時間,有關我姥爺的事被傳得沸沸揚揚、神乎其神。說書的,唱邦子戲的等等,無不以他作為題材,大講特講、大唱特唱。隻有我姥姥自從對我大????子講了那番話後,再也不提此事。
那期間,我父母曾展轉托人,打聽老家消息。我姥姥把孟荘情況如實讓人轉告我父母。我父母聽到大舅房屋被燒,忙又展轉托人稍給大舅十塊大洋,以供重建祖業之用。看來那時候當官的錢可能沒有現在當官的人錢多,十塊錢也拿得出手?
不過,那時候古城農村還沒有推廣市場經濟。一切勞務之事,大多是你邦我,我邦你,隻要飯管飽就行了。菜也沒啥講究,好壞全憑事主的良心。隻要不是太過不去了,沒人計較那麽多。一般打個豆腐、炒個雞蛋,再扯幾根大蔥沾著醬吃,就是很不錯的一餐了。建房用的木材,都是直接上山去砍。山也還沒有國有化,砍幾棵樹也不用交錢。做屋頂的茅草,村外小溝邊要多少有多少。完全仼人去割,隻要你有勁就行。所以,建一棟房子也用不了幾個錢。
大????子平白得了十塊大洋,知道是全憑我姥姥的幾句話,從此也有了笑臉,對我姥姥和我小舅更是親熱得不得了。
四
八年抗戰終於勝利了。荘裏有人說是因為老美的原子彈厲害,隻一顆就把小日本一座城池從地上滅了;有人說因為俄國老毛子狠狠幹了鬼子關東軍,讓鬼子沒有生力軍了;更多的說法是因為八路軍遊擊隊神出鬼沒,挖地道埋地雷擾得敵人日夜不能睡覺,你想不能睡覺還有力氣打仗嗎?不投降才怪!
莊稼人不計耕耘,隻顧收成。反正小鬼子投降了,咱老百姓可以過好日子了。
王二杆子的上級發來了指令:遊擊總隊升格為中原軍區獨立團。總司令變成團長,教導員改稱政委。命令部隊馬上接收古城。王二杆子立馬派人送信給城裏的鬼子,要求馬上造冊封存所有物資,等候本部隊入城點收。政委還加了幾句話,要求鬼子全體官兵老實等待受降,並且承諾確保投降官兵的生命安全。
沒想到信送到後沒過一天,鬼子就派人帶著翻譯官來找王團長。來人態度十分傲慢,讓翻譯轉達說:“我軍隻承認蔣委員長的軍隊是正式中國武裝,我軍隻能向蔣委員長的軍隊投降。”王團長正要發作,被政委攔著。政委讓翻譯官對日軍來人講:“我們就是蔣委員長的部隊第八路軍中原軍區獨立團,我們有權接受你們的投降。”小鬼子聽了頭搖得象小孩子玩的撥浪鼓。讓翻譯說:“你們的是共產黨,蔣委員長的是國民黨,你們不是一家人。我們前天就收到了國軍豫西南常前敵總指揮的電報,命令我們隻能向他派來的人投降。不準向其他任何人投降!你們的命令我們的不能執行。” 王團長耐不住性子了,他拔出手槍說:“你要是不向老子投降,老子斃了你!” 翻譯官嚇得直料。鬼子倒真不虧是鬼子,冷笑著說:“你的不能殺俘虜!” 翻譯官結結巴巴的把話翻了出來。王團長說:“你不向老子投降就算不上子俘虜!” 呯的一槍打中了那搖動作的手。小鬼子沒想到王團長會有這一手,用另外一隻手握著流血的手噢噢的直叫喊。王團長用槍點著他腦代說:“三天後老子帶隊伍去接收,不交槍就還是老子的敵人,就堅決消滅。”
小鬼子走後,政委批評王團長不講政策,自古打仗不斬來使,怎麽能隨便開槍把人家打傷?王二杆子自然不服。一來二去二人就吵起來了。政委越吵氣越大,問王團長懂不懂得什麽叫黨指揮槍?王二杆子說:老子隻知道不管誰指揮,槍都是打敵人的。
政委見與王二杆子說不到一起去,就向上級領導反映此事,希望上級領導將王二杆子狠狠批評教育一下。
上級領導很快回話了,不過內容同政委希望的正相反:認為王團長立場態度與中央的精神完全一致。當前首要的任務就是盡快盡多的接受地盤。對那些阻礙接受的人,要毫不留情,堅決打擊。我們的同誌千萬不能夠犯右傾保守,溫良恭謙讓的錯誤!
政委發現自己跟不上中央的步伐,馬上找王團長承認錯誤。王二杆子是個性情中人,見政委主動認錯,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二人就三天後去古城接受的決定,作了認真的研究,做了幾手準備。
三天後,王團長帶著隊伍來到古城西門外。身後除了手持輕重武器,全身武裝的本團戰士。還有政委和地方黨組織號招來的民兵。另外還有想趁機進城發洋財的各鄉民眾,黑壓壓的一眼望不到邊。
鬼子見到這樣的陣式,又有人親身體驗過王二杆子說翻臉開火就翻臉開火的例子,那還顧得及蔣委員長的要求。反正地盤不在是大日本的了。至於它今後是姓蔣還是姓毛,與自己一文錢的關係也沒有。既然沒有剖腹自盡,那開路一馬司的回日本才是最重要的事。鬼子老老實實的向王團長的部隊交械投降了,共產黨不費一槍一彈,占據了一個縣城。
大批人馬潮水般的湧進了古城,南北大街上人潮滾滾。嚇得店舖紛紛關門,唯恐被當成敵產讓人家共了去。
我小舅緊跟著王團長的部隊,前往後龍庭鬼子駐軍處觀看受降。
這後龍庭在古城西麵,城外就是汝河。汝河流經此地,宛如被數學家用曲線尺劃了一筆,形成了一個看似半園的弧型河道。古城內就多出了一大塊平地。相傳當年劉皇叔劉備夥同二個結拜弟弟起事保皇權,就是在此練兵。中國從古自今,英雄輩出,不知何故特別崇拜劉關張?尤其古城之人,處處都忘不了聯上那三弟兄。
王團長一行來到後龍庭日軍軍營,將所有軍用物資一一清點接收。最後,日軍指揮官獻上一把指揮刀,喻意交出指揮權,徹底投降。王團長接過指揮刀拔出來看了看,刀身透著冷光,一股寒氣迎麵撲人。他問翻譯官:“這就是腰斬流浪兒的刀嗎?” 翻譯官點點頭。王團長用刀指著鬼子軍官說:“你們這群沒人性的野獸,今天要不是老子穿了這身軍服,真要把你們統統用機關槍擼了!” 那樣子就象馬上也要腰斬這軍官似的。日軍養的一隻黑背狼狗突然從一角竄出來,嗷的一聲就死死咬著了王團長握刀的手腕。手下人見狀大驚,操起刺刀就刺。王團長扭身一擺,帶著狼狗躱過了刺刀。咀裏說:“這玩藝比人還忠義,我收了!” 說著用另外一隻手鎖住犬喉,狼狗乘乖地鬆開了口。
王團長出身綠林,以前人家都喂養狗看門守戶。所以,對付狗那是綠林好漢的看家本領。否則哪能行走江湖?
受降完畢,我小舅從人群中擠到王團長身邊,一口一個舅舅的親熱叫著,死皮賴臉的硬要王團長把軍刀和黑背狼狗送給自己。王團長被纏得無法,隻好說:“這刀經你爹磨過,你爹是殺死日本大佐的大英雄!這刀就留給你媽作個念想吧,你千萬不能亂玩!這狼狗是繳獲的軍用品,那能平白無故送人?你若喜歡,平時有空可以同它玩玩,想要那可門都沒有。” 我小舅聽後也隻能如此,扛著一柄日軍指揮刀回家。從此這把日軍指揮刀就跟定了我姥姥。
打敗了日本侵略者,老百姓對日後的幸福生活充滿響往和自信,這年春節也格外重視:正月二十不到人們就開始採買置辦過年的東西了。到了臘月二十三那天大家一起祭灶王爺。因為這天是過小年,灶王爺要上天庭匯報工作。老百姓都怕他老爺子在玉皇大帝麵前說自己的壞話,讓自己遭報複,所以提前賄賂巴結他。可見這腐敗現象,曆代曆朝都盛行,絕對不是當前之社會特色。隻不過現在更操作得可圈可點而已。
小年之後家家戶戶開始準備過年的吃食了:不到三五天,大家都會把雞鴨魚肉準備好。把豆餡饃、棗花饃都蒸好。這做棗花饃技術含量高,我姥姥在做姑娘時就是做棗花饃的高手。她先把發好的麵搓成不同長度的麵條,粗細如同手指。再把當地自產的大紅棗用麵條卷起來,粘在一起,拚成不同的花型。然後放在鍋裏蒸,蒸熟了就是一鍋工藝品。
臨到臘月二十七、二十八,大家開始正式做年菜:首先是倒上一鍋油炸魚炸雞炸肉園,還有些人家也炸些藕盒子紅薯園子之類。整個古城都迷漫在刺鼻的油香之中。那時候絕不能象如今,一家人圍著爐子邊炸邊嚐。所有食物必須先供給老祖宗和神仙享用。也就是擺在天地君師牌位和祖宗靈位前放一放,表表心意。而那藝術結晶的棗花饃、因為天氣冷、家中又沒有暖氣,放久了也不擔心壞,往往要放過十五。也算家中的一件喜慶點綴吧。
年三十是最忙的一天,一大早全家人都要起床打掃衛生:裏裏外外、上上下下、角角落落的塵埃都得掃洗幹淨,用一翻新氣象迎著又一年的到來。下午,在門框上貼了對聯,在門上貼了門神。旣體現了對五穀豐收的響往,又確保了四季平安。
臨到晚上,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才開始準備年夜飯。也就是一起坐下來包餃子。有的人家也會在個別餃子中放一枚銅錢,誰吃到一年就會財源滾滾;有的會放一粒冰糖,吃到的人就會一年都過得甜甜蜜蜜……吃完餃子,大家還得接著包。包好的餃子放在麵缸裏凍著,這樣過年時來客就可以隨來隨煮,不必再費時費事的包了。
大年初二大家開始出門走家訪客。這天我姥姥破天荒的主動讓小舅去請王二杆子來家吃飯。王二杆子是個爽快人,一點假客套也不講,讓我小舅帶信回去,說要帶幾個弟兄一起去。我姥姥聽到口信後,趕忙多準備了幾個菜,免得到時候丟了王二杆子的麵子。
下午,王二杆子帶著警衛員去買了一大堆禮物:有二龍裏天興齋的南糖、西門巷尹利果品店的果匣子,高井台董大法家的什綿醤菜、小南海特製素三鮮……
古城的食品據有關回憶錄佐證,當時可是在遠處有名:天興齋的南糖有寸金糖、茡薺糖、牛皮糖和麻片四種,做工考究,味道獨特。前兩種都是用灶糖做皮,裏麵是香甜酥脆的餡。牛皮糖裏含有脫殼芝麻,看著似新鮮牛皮,更像如今的象筋帶,一個一個被成小花卷,打開是一長條,既不粘連,久放也不會變硬,可以抻的很長,吃著綿甜且不粘牙,真是又好吃又好玩。天興齋的麻片也是一絕,薄的透明,又甜、又香、又脆,絕非今日孝感麻糖可比。
所謂果匣子就是裝著點心的木盒子。那年代工業不發達,不似如今點心都用鐵盒子裝。那時用一個上蓋可拉可推的木盒子,裝些京果、芙蓉糕、水晶餅、米果、櫻桃丸、桃酥等點心,俗稱八大件果匣子或什錦果匣子,就是送人的上禮了。
王團長讓警衛員提著禮物,帶著幾個親信弟兄如約去我姥姥家作客。那隻大狼狗也不離不棄的緊跟著去了。它平時常與我小舅玩在一起,這時見了別提有多高興了:一個勁兒的往我小舅身上撲,又是舔又是啃。我小舅自然開心,忙拿出豬骨頭招待它。
我姥姥早己擺好桌椅。見大家來到到,忙招乎入坐。先上了幾個豬牛下水做的冷盤。接著從蒸籠裏端出熱騰騰的金黃肉園、腐滷肉、黃悶雞、紅燒排骨、爛燜酥鴨、糖醋鯉魚……捧出一壇汝河大曲,讓我小舅給來人一一滿上,笑著對大家說:“我一個老娘們也不會做啥說啥,今天大夥兒同俺兄弟來到家裏,是瞧得起俺!就讓俺兄弟陪大夥兒吃好喝好!我再去炒幾個新鮮菜供大家下酒。” 說著就要下去卻被大夥攔著說:“團長的妹子,就是我們自己家的人,說什麽也得讓我們敬一杯。” 我姥姥無法,隻好端起酒,同大家共飲一杯。
當地有個怪習慣,請客吃飯,不喝醉一倆個人不叫盡興。當兵的更是豪放。既然是在團長幹妹子家裏,也不用管它娘的什麽軍風紀了。大家都敞著性子喝起來。幸好政委還算清醒,見大家都快喝高了,忙調來幾個警衛連的戰士,把大家一個一個扶回了家。
姥姥家來了這多個共產軍官,又是吃肉又是喝酒的鬧騰了一晩上。一下子成了新聞,傳遍了左鄰右裏。第二天見著我小舅就拉著打聽是啥關係?我小舅得意的說:“俺舅舅是八路的團長。” 下意識的漏掉了幹舅舅的幹字。
到了正月十五這天,家家戶戶都在枝頭竿尖掛起了天燈。我小舅以前常與陳雲鴿一起逛燈會,此時見景生情,不自覺地向陳家老店走去。
陳家老店新開了張,主事的是陳雲鴿的堂叔。此時門前懸掛了一對羊燈:白紙糊的羊身,兩個羊頭是用葫蘆瓢做的,安著羊角。羊角上各有一根引線牽著。每隻羊角上的二根引線結在一根長線上,然後穿過一個木製滑輪。二根長線穿過滑輪後再又結在一起,用手一帶,兩個羊就頂起來,還發出羊頂角的啪啪聲,特別引人注目。成群的小孩排著隊要求拉一下,過過隱。我小舅走到店前,一個夥計看見,走到麵前搖著頭對他講:還是沒有具體消息。
原來我小舅曾經多次來打聽過心上人的消息。目前隻知道陳雲鴿在抗日豫劇團裏越唱越紅,人怕出名豬怕壯,樹大招風!最後被同仁嫉妒,一氣之下離開劇團。有人說她去了西安,進了胡宗南的七分校,最後成了軍統的人;有人說她應田漢的邀請,去了重慶,最後成了紅岩的人。一句話,誰都不知道她現在具體在哪兒。
冬去春來,古城老百姓的平靜日子還沒有過上幾天,和平的期望就被國共兩黨的槍炮聲打碎了。
抗日戰爭勝利了,魯西南前敵指揮部己經完成了曆史使命,奉令撤消。我的父親的前敵總指揮也當不成了,奉命令調往九十九師仼少將師長。負責任接收駐馬店及其周邊被日軍佔領的地區。這隻部隊沿著京漢鐵路推進,一路接收了確山、駐馬店、遂平、西平、上蔡、新蔡、平輿等縣。等到該師四十七旅來到古城時,發覺早已經被八路軍中原軍區獨立團接收了,於是要求王團長交出手中的地盤。一邊是按黨國的軍令辦事,收獲勝利成果;一邊是遵照上級指示,搶到咀的肥肉哪有吐出來的道理?一來二去交涉不通,也隻有靠拳頭講話了。
城裏王團長想:這古城的城牆幾丈高,寬的可以跑馬。城下三麵是寬上十丈的汝河。剩下汝河不流過的北麵,也有幾丈寬的護城河。何況據說那城牆兩麵青磚都是糯米漿和石灰砌成,中間是夯實的黃土。啥子彈也別想打穿它!老子的部隊隻要守在城牆上,個把旅的兵力算個逑?根本就沒把四十七旅放在眼裏。
中國的古城牆古建築好象都離不開糯米石灰作粘結劑。甚至有些人介紹說連長城也是用的這玩藝粘成的,真不知道中國當時農業生產力有多大,能種出這麽多糯米?別的地方姑且不論,古城自古以來都是旱地,隻能種麥子、高糧、包穀、紅薯之類旱荘稼,不適合種水稻。難道還會翻越大別山到千裏之外的江南買糯米?估計這都是因為銀子鬧的。有關人員虛報假帳,有意謊稱在不值錢的石灰中添加了值銭的糯米,以便從中謀利。如同當今個別形象工程,為了加大預決算,在材料一項中注了多少水分?隻有當事人和天知道。
王團長依照敵情,佈署好兵力,隻等居高臨下打擊來犯之敵。四十七旅的溫旅長是河南保安總司令溫其亮的遠房侄兒,早就想打個漂亮仗,建點軍功,好讓叔叔有理由給自己升官。這雙方都攢足了勁開打起來。
仗是下午開火的,中午雙方都吃了個飽飯。有煙隱的還飯後一隻煙,當了會神仙。不過沒等神仙們韻過神,槍炮聲就鋪天蓋地的響起來。四十七旅開始進攻了。
這四十七旅是抗戰尾聲時整編成的隊伍,清一色的美式裝備。炮筒碗口粗的火炮,用汽車拉著,來到王團長的機槍迫擊炮夠不著的地方,一字擺開,也不管那城牆做的時候倒底用沒用糯米,開炮就轟。那炮彈落到城牆上,一炸一個大坑。沒用多久就把城牆轟開了幾個大口子。頭帶綱盔、手持卡賓槍的士兵踏著磚碴子就往城裏衝。守城的戰士來不及開槍阻攔,就被衝鋒槍射出的一梭子一梭子的子彈壓得抬不起頭,扒在地上不能動彈。
王團長這會兒才算是明白了武器在戰爭中的重要性。雙方人馬武器相差太大,此時再從城牆上收集人馬,組織反擊已經來不及了。請示上級後,下達了各自為戰,分頭突圍,突出後到嵖岈山集合待命的命令。
雙方的士兵們開始在城內混戰。八路軍戰士畢竟是呆在古城裏的一方,對地形地貌熟悉。四十七旅的士兵大多是從沒進過這古城的人,對城中的街道兩眼一抹黑。更何況此時城外的大炮已無用武之地,隻能靜靜呆在一傍當觀眾。所以,盡管四十七旅人多槍好,也一時控製不住局麵。
戰鬥一直持續到夜晚。趁著黒色,八路軍戰士紛紛從平常百姓到汝河挑水走的大小城牆豁子、洞子,穿越城牆,涉過汝河,跳出了包圍圈。
劉團長率領著團部一行人,因為得同上級保持聯係到最後一分鍾。又得消毀所有的重要文件,所以行動較遲緩。結果被一股敵人咬著。隻能邊打邊走,向雲路街頂頭的一個城牆豁口撒退。
中原地區多戰亂,長期經曆戰亂的中原人,似乎對戰爭也有點麻木的感覺,不象其他地方的人那樣害怕。聽到外麵的槍炮聲,有的人又是好奇又是緊張,忍不住躲在門後從門縫往外瞅,我小舅就是其中的一員。
“娘,我好象看見俺舅帶著一邦子人朝城牆口子跑去了" 夜晚中他看的不大真切。何況門縫又細,人群一閃就過去了。我姥姥說:“我的個小祖宗,別說瘋話了,快進屋躲進床底下去,槍子兒可是不長眼的!” 連拉帶推的把我小舅掩進房裏就往床底下塞。我小舅死活不肯鑽進去,我姥姥力氣沒他大,隻好返身把房間門拴住,又拖來一張椅子放在門邊,自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讓我小舅出門。
王團長等人被一小股敵人追著,一直退到城牆根。如果此時還不能阻擋住這股敵人,那就誰也別想過河了。這時節汝河水大約齊腰身深,個別的地方水還可能漫過脖子。水裏阻力大,隻能一步一步趟著走。如果有人在岸上用槍打,那河裏的人就成了名符其實的槍靶子。
王團長說:“我同小李子在這裏阻擊敵人,不讓他們靠近河邊。政委你快帶著大家快過河!” 政委說:“還是我來阻擊敵人,你帶著大家過河。部隊離不開你。” 王團長大聲喊道:“要你走,你就走。那來那麽多廢話!” 他在關鍵時刻老是忘記了黨指揮槍的原則。政委沒再多說,趕緊朝汝河奔去。
小李是王團長的貼身警衛員,是個孤兒。王團長還是個綠林好漢時,看見他髒不拉稀的畏縮在路邊,己奄奄一息。王團長救了活他,從此他就跟隨在王團長身邊。他倆把所有的手榴彈蓋子都擰開,趁著夜色,各自找了個亂墳包子隱藏起來。
那小股敵人摸摸索索的往城牆根走來。這城牆根早就成了埋葬死刑犯、私生子,要飯花子、上吊、投河、凶殺、冤死的人的亂墳崗子。當時有個兒歌唱的是:出了雲路別前走,走呀走、走呀走,走到城牆根就斷了頭。敵人追擊前進到這兒,感覺一陣陰森森的。前麵的八路也不知道去向哪裏?看不見身影了。十幾個人正在那兒考慮往哪個方向搜索,幾個手榴彈就扔在腳下爆炸了。緊接著又響起了槍聲。沒死的敵人忙向槍響的地方胡亂掃射。緊接著又有接二連三的手榴彈摔過來。剰下的敵人爬起來就跑,找援軍去了。
王團長小聲叫:“小李子,小李子,你咋樣?” 小李說:“團長,我沒啥,你咋樣?” 王團長說:“兔孫子們在我肚皮上鑽了個眼,可能我革命要成功了。”
小李子謊忙爬到團長跟前,隻見血己浸濕衣服。和團長寸步不離的大狼狗毛上也是血。小李子說:“趁敵人這會兒跑了,我背你過河去。” 王團長說:“敵人是搬兵去了,馬上就會回來。你快走吧,晩了一個人也都走不脫。” 小李那肯走,哭著說:“死我也不一個人走,要死也死在一起。” 王團長發火說:“啥時候學會不聽我的命令了?媽拉個巴子,再不走老子斃了你!” 小李子無法,含淚轉身。王團長說:“等等!” 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三塊大洋說:“就隻這些了,你帶著路上有用。” 又把手槍遞給他說:“把你的長家夥留下來,找個機會換身老百性的衣服。記住下水順流淌一會,別在他們剛才上岸的地方上,那裏已太顯眼了。” 他抬手摸了摸小李的臉,推了一把說:“小子,別哭了,走吧!”
小李擦了擦眼淚,在大狼狗頭上親了一下,說:“大黑,替俺持候好俺團長。” 返身越過城牆,消失在黑暗中。
小李子走後,一陣強烈的求生欲望,支撐著王團長爬了上百米,找了個墳洞鉆了進去。那狼狗也真通人性,它叼起王團長的一隻鞋,銜到城牆豁子上扔下,又回到墳洞,無聲無息的臥在王團長身邊,遮住洞口。
敵人增加兵力轉頭回來,發現已經沒有人了。一個當兵的用手電筒照著那隻狗扔下的軍鞋說:早都出城過河了。當官的說:再搜搜。一個當兵的搜索到王團長藏身的洞前,用電洞一照,看到一個毛乎乎的家夥,兩眼泛著綠光瞪著他,嚇得一邊大叫:“狼!狼!狼!” 一邊呯呯就是兩槍。大狼狗痛得??大叫。當官的笑著說:“瞧你這熊樣子!一隻野狗也能把你嚇掉魂?”一夥人嘻嘻哈哈轉身向城內走去。
王團長見敵人走遠了,用手?了?狼狗說:“兄弟咋樣?” 大黑舔一舔他的手,哼了一聲。
夜幕下周圍都靜悄悄的,隻有不知名的蟲鳥,偶爾發出幾聲尖叫,刺破夜空。王團長和他的狼狗大黑圈縮在墳洞裏,又冷又餓。心想:這也不是個辦法,躲得過夜晚躲不過白天。雖然兩軍才從友軍變敵軍,也沒多少深仇大恨,被對方捉住也不見得會要命。但是自己畢竟是個團長,被生擒了好說不好聽。要是再拚個你死我活吧?也似乎沒那個必要,自己也沒那份能耐了。前思後想,他突然想起來這兒就是在雲路街盡頭,何不向那幹妹子求救?這幹妹子的為人,他是一百個放心,就是沒能力救自己,也不會投石落井,出賣自己。於是,他拍了拍大黑的頭,說:“去,找強強!找強強!” 大黑哼了啍,似乎沒勁回應。他又小聲說:“找強強,去找強強!” 邊說邊把大黑往外推。大黑這才一步一蹲的朝雲路街跑去。
城裏還有零星槍聲,我姥姥和我小舅也沒敢睡覺。這時突然聽見門口有狗叫。我小舅馬上聽出是大黑的聲音,一把推開我姥姥就往大門跑,我姥姥拖都拖不住。
我小舅從門縫中看到大黑,忙開門抱著它的頭往門裏拉。邊拉還邊說:“我舅呢?我舅呢?” 好象那大狼狗會說人話。那大黑不但自己不願進門,還用咀咬著我小舅的褲腿往外拖。我小舅一下明白過來說:“娘,是俺舅派它來找俺們。” 說著就跟著狼狗跑。我姥姥一時也沒有了主意,見自己的兒子跟狗跑了,也顛著腳跟上去。
人到哪種時節做哪樣的事,不到臨頭,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在這深更半夜的,我小舅和我姥姥竟敢跟著大狼狗來到了亂墳崗子,這在平時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們來到王團長麵前,看見王團長那副樣子,都嚇著了。忙問:“咋拉?打著哪拉?” 王團長倒是有風度,就是求救也不能掉麵子。說:“沒啥。這輩子俺最稀罕你,這不要上閻王殿了,還忘不了再見你一眼。” 我姥姥啐了他一口說:“都死到臨頭了還說這混帳話,當著孩子的麵也不怕寒慘。” 說著用手把王團長摻起,看看哪兒傷著了。王團長指著肚子說:“這兒被槍子兒穿了個眼。”
我姥姥和我小舅一左一右摻著他往家裏走,王團長說:“連累了你們咋辦?我姥姥說:“該咋辦就咋辦,那次你進城救俺娘倆你想過這些嗎?”
三人再不說話,悶著頭往家走。大狼狗跟著大家,走著走著,突然一頭倒在地上,再也不起來。小舅忙去看,隻見它血己浸透了全身的毛,再也沒有一口氣了。王團長滴下兩行眼淚,傷心的說:“這狗仁義!是它為我擋住槍子,我這條命是它拿自己命換來的。” 小舅把它抱到路邊說:“明天我再來埋你。” 又去扶著王團長往家走去。
我姥姥和小舅把王團長抶進家門,走入房間摻上床讓他平躺著。小舅又忙著找把掃帚,轉身出門掃滴在地上的血跡。當時雲路街的街麵都是青石條鋪成的,掃帚劃過,隻是把血跡變個型狀,一點作用也沒有。我小舅沒法,又轉身進門找了個破床單飛快的擦去門邊的血跡。然後又沿著來路,東一下西一下的擦了近百步,這才返轉回家裏,把大門栓住並且用木棍死死杠上。
我姥姥點亮豆油燈端到床邊,仔細查看王團長的傷口:隻見在心口正下方有一個手指粗的小洞,還在往外滲著血水。王團長虛弱的說:“子彈還在肚子裏頭,得把它取出來。” 這可不是一般人敢幹的事,我姥姥問我小舅:“這咋辦?”小舅看看傷口說:“我在學校裏學過一些急救常識,可這樣的傷口咋處理?還真沒見過。”王團長的杆子勁上來了,對我小舅說:“娃,別怕!軍醫取子彈我看過,用鑷子一下就夾出來了!不難,你試試吧。” 我小舅說:“那哪有鑷子哩?” 我姥姥說:“鑷子我倒有,是納鞋底夾針用的,不知道中不中?” 王團長連聲說:“中、中、中!我們軍醫用的那玩藝就跟納鞋底子用的差不多。”
我姥姥找出納鞋底的鐵鑷子遞給我小舅。我小舅把豆油燈的火苗撥大,把鐵鑷子放在火苗中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反複燒了一會。然後拿著鑷子去扒拉那傷口。王團長疼得咀直嗦,他說:“妹子,這不中。得塞塊布我咀裏。” 我姥姥把塊布疊成幾層遞給他,他說:“你隻管把我摁住,強強你隻管去做,別管我痛不痛!” 說完把布放進咀裏,死死咬住。
我小舅把鐵鑷子往傷口裏探,手抖得厲害,頭上汗珠子直淌。仿佛受傷的不是王團長而是他自己。我姥姥說:“娃,別悠著啦,你快一點你舅就少受點罪。” 我小舅終於把鑷子伸進去,撥拉到那個嵌在胃上的子彈,用力夾著拔了出來。所有的人都鬆一口氣。
我姥姥找來白酒,用幹淨布沾著酒輕輕把傷口四周擦幹淨。又用幹淨布把傷口壓著緊緊繃上。
做完這些,她又去灶房鍋裏打來一盆還溫著的水,要給王團長擦身子。當時中國人家裏的灶大多燒柴草。做完飯後還有熱量,為了怕燒壞大鍋,同時也是為了不浪費柴草,人們做完一餐飯後,都會放些清水在鍋裏麵,用餘溫熱著,隨時備用。王團長見我姥姥要給自己擦身子,驚得手直擺:“妹子,這可不中!這可不中!”我姥姥把眼一瞪罵到:“誰是你妹子呀?!平常的咀上功夫哪去了呀?少往邪裏想!”不由分說的把他從上到下擦了個遍,隻是下麵那敏感部位有意漏掉了。擦洗幹淨後,我姥姥又來我姥爺留下的衣服給他換上。
我姥姥把王團長收拾完畢,商量著對他講:“天快明了,白天不知道會是咋樣?我想把你藏到一個洞裏,就是上下不方便,裏頭也不沒這舒坦,你看中不!”王團長這時候自然一切都聽我姥姥的。於是,我小舅先拿了一床褥子、一床被子下到洞裏舖好。然後我姥姥讓王團長揪著井繩,她在上麵慢慢向下放,我小舅在下橫著用力接著。就這樣把王團長移到早先挖的洞裏。
我姥姥把換下來的浸透血的髒軍衣和帶著血的布塊鞋襪,一古老的都塞進灶坑裏,又往大鍋裏又加了些水,趁天還沒亮,趕緊點火燒了。一股淡淡的輕煙,帶著淡淡的焦味,無聲無息地升入夜空,溶失在黎明前的濃霧中。
天大亮了,四十七旅的士兵吃罷早飯,在各級長官帶領下,開始挨家挨戶地收索中原軍區古城獨立團昨天沒突圍出去的士兵。那時候雙方在抗日戰場中凝結的血肉之情還沒來得及徹底冷卻;蔣總統還在重慶準備晏請毛主席吃飯,毛主席也準備在重慶舉手高乎蔣委員長萬歲。所以,搜出來共軍的兵,國軍也不是當場消滅。而是要他們換件軍服就成了國軍。
人窮命賤,這當中有人認為反正都是當兵吃糧,如其在家餓肚子還不如穿個二尺半三歺管飽,每月還有幾個另用錢寄回家裏作個補貼。就隨同勝利者回軍營了事。
也有些有信仰的,不願換裝。大慨要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是當兵的就給他幾槍托子,罵幾句媽拉巴子後走人。是當官的就被趕著集中到縣監獄關著反醒。誰先醒了誰先寫個回過書,寫完還是在部隊給個差事。本來就沒捉到幾個當官的,所以最終好像不管醒沒醒,隻要有個人保一下就放人了。犯不留著管吃管喝還管住的自找麻煩。王團長當然不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他受的是階級鬥爭的教育。政委成天對他講階級鬥爭的殘酷性,階級鬥爭就是你死我活!他還為能安怡的躲在洞中而慶幸。
我姥姥對天亮會搜查的事情,早有心理準備。當幾個士兵用槍托子敲門時,她一點也不驚慌。不慌不忙的打開門站在那兒問有什麽事?士兵們突然碰到個見了他們站著不打哆嗦、說著不打結巴的女人,一時竟被問住了。帶頭的還是反應快一點,惡狠狠的說:“快讓開!老子們要搜索共產黨的兵。” 我姥姥一點也不怕,繼續攔著門說:“共產黨的兵不是昨天就被你們趕跑了嗎?跑到俺家來搜啥?” 帶頭的說:“少囉嗦!快讓開!再不讓別怪我們不客氣!” 同時把槍托舉起來。我姥姥為了讓裏麵的人聽見,大聲喊:“你凶個啥!俺家裏也有人在國軍裏當大官,你敢打俺試試。” 有個當官的聞聲走過來問:“老太太,你家誰在國軍呀?” 正在此時,我小舅拿著我父母的一張照片跑過來,邊跑邊說:“我姐夫你認識嗎?他叫常思國。” 那軍官拿著相片看了看說:“唉呀!大水衝了龍天廟。原來是是常將軍府上呀!屬下教導士兵無方,打擾了、打擾了。” 轉身搧了身後那個帶頭的兵一耳光,罵道:“真是狗眼無珠,還不快向老太太賠罪。”
當兵的用手捂住臉,忍著屈向我姥姥說對不起,大人別見小人怪之類的話。我姥姥忙說:“都是誤會,沒多大事,各位老總快進屋坐坐,喝杯水,歇一會。” 當官的忙說:“不打擾了,不打擾了!改天再蹬門拜訪謝罪。”
一場虛驚就這樣過去了。我姥姥關好門,讓我小舅警覺點看著。自己滑到洞裏去看看王團長咋樣。一看就覺得狀況不好:裹在肚子上白布又有一塊地方被血浸紅。再一摸額頭,滾燙滾燙的。心想,這樣拖著不是辦法,得找點藥回來才行。回到房裏,對強強講了講,二人坐在那裏發愁。突然我姥姥找出針線剪刀,擺出了一個做活的架式。然後拿起剪子就朝左手小指剪了一下。小手指頭上麵的肉被剪去了一塊,血一下就流了個滿手。常言說十指連心,我姥姥痛得淚花子都出來了。我小舅看了直心痛,說:“娘你咋做事這毛!這下咋辦?這下咋辦?” 我姥姥說:“啥咋辦咋辦的,還不快去找那個當官的要藥。” 我小舅晃然大悟,趕快跑出了門。
那個軍官聽說我姥姥手被剪掉了一塊肉,忙趕過來。看到手被布緊緊纏著,上麵滿是血。說:快到我們衛生所去看看。我姥姥謝了謝他,說:“要這孩子別去打擾長官,他偏要去。” 軍官說:“老人家千萬別客氣,常長官對我們如同手足,常夫人還親手做菜接待過我,您受了傷我們那能不管?” 我姥姥說:“旣然長官這樣說,我也不客氣了。我走不快,不如讓我兒子隨長官去拿點藥回來自己處理好了。”那軍官見我姥姥這樣說,連聲說好。帶著我小舅走了。不一會,我小舅帶回一大包藥,吃的敷的都有。臨走時人家還囑咐:“不行就來看。藥完了就來拿。”
後來才知道那軍官確實是我父親的部下。曾經為了升遷,打聽到我父親愛吃鯽魚,買了不少送到父親家。當然,那時候還沒流行花錢買官,更別說一出手就是講百萬千萬。就是送幾條鯽魚,我父親還留下他在家吃了餐飯,我母親還親自下廚做了個紅燒海參。完全用當地自產醬油再添加調味料燒成,一點水都不加,是正宗的魯菜手法。那時候沒有卡拉OK,抗戰歸抗戰,玩歸玩,偶爾會有人到我父母家聚在一起唱京劇,然後就是吃一餐。這時,我母親的紅燒海參是必須上的保留節目。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軍中一絕,譽滿全球。
我姥姥用自己的鮮血,為王團長換來了救命的藥。這段軍民魚水情的佳話,在除了我姥姥和她兒子外誰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發生在古城的一個小院落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