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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上草 1 奶奶的忌諱

(2017-06-09 13:12:49) 下一個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唐﹒白居易《草》

男兒事長征,少小幽燕客。
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
                     ——唐﹒李頎《古意》

 

一、奶奶的忌諱

       我們家鄉有許多忌諱。例如家長從小告訴我,不能喊長輩的乳名。對眼睛失明的人,避免提“瞎眼”。等等。在我家忌諱提到“長毛”,因為我的奶奶差一點被“長毛”殺死,至今腦後麵留下深深的傷疤。那是清朝鹹豐年間的事。自從清兵入關,就下令漢人一律剃頭,說“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長毛”造反,留起長發,決心跟清廷鬥爭到底,就是史書上講的“撚軍”。撚軍起自安徽,同太平軍大江南北呼應,後來席卷北方。鹹豐十一年五月,撚軍渡過黃河進入山東,各地官府驚慌起來,調兵遣將尾追堵截。這時驚動了我們家鄉一位大人物——傅大帥。傅大帥叫傅振邦,昌邑城西北蟲埠村人,世代官宦家庭,武進士出身。他驍勇善戰,剿殺太平軍、撚軍有功,升為雲南提督,因受傷在家養病。朝廷命他負責青州、萊州和登州的防備。他深知撚軍的厲害,怕防守不成,朝廷責罰,推辭不幹,專一負責家鄉的團練。他帶著護兵四鄉巡視,要各村築圍牆,置槍炮,保衛村莊,配合大軍作戰。當他們一行人到達張家寨,召見了村裏的張舉人。張舉人不敢怠慢,忙趕到村外迎接,見一群騎兵簇擁著一位將軍,五十來歲,臉有風塵色,但騎在馬上依然威風凜凜,目光冷峻。張舉人趨前施禮。傅大帥也不下馬,隻拱拱手還禮。他舉起鞭子指向村後,說你們村靠近膠萊河,同平度縣新河鎮隔河相望,同處在登州、萊州、青州大道旁,是軍事要地,一定要加強防守。要是守禦有功,本帥定當奏明聖上,論功行賞。張舉人邀傅大帥進村歇馬休息一番,傅大帥絕,說軍務在身,不敢久待,說完催馬加鞭揚塵而去。      
                
       張舉人把傅大帥的召見視作無上榮耀,也感到肩上的擔子沉重。回到村裏,他召集保甲長,攤派錢糧,選拔青壯,一麵修圍牆,一麵操練。他想拚上老命一搏,贏得一官半職。奶奶的爹是遠近聞名的拳師,人稱徐大刀,被張舉人請到了村上,做了教頭。這樣我奶奶隨父母到了張家寨。

       八月初,撚軍湧到了我縣,接連攻下了後流河、朱家寨、東山陽、邢家等村寨,民團死傷很多。張家寨人心惶惶,民團晝夜上圍牆守望,發現敵情,白天敲鑼為號,夜裏點起馬燈、火把照明。正是穀子繡穗,高粱曬紅米的時候,站在圍牆上可以望見大道上過往的軍隊,長長的槍杆上槍頭閃閃發光,還傳來馬兒噅噅的叫聲。哐哐哐!鑼聲緊急響起來了。“長毛來啦!長毛來啦!”村上大喊小叫,民團紛紛爬上圍牆,探頭探腦向外觀望。

       張家寨是個大村,三百多戶人家,村子四周築起了高高的圍牆,西、南、東三座寨門都架設了新購置的鑄鐵大炮。鄰近村子的人來避難的很多,各家各戶住滿了親朋好友。人多勢眾,張舉人更增加了堅守的信心。撚軍的隊伍包圍了村寨 ,立即發動了進攻,隻見他們披頭散發,手握長槍向村上衝來。村子周圍的莊稼早已砍掉,全無遮攔。西門的民團趕緊點燃了大炮,轟隆一聲,火藥噴發,鐵沙子如雨呼嘯飛出,受傷的“長毛”兵紛紛倒下。其餘的慌忙後撤。撚軍的第一次進攻被打退了。但是不久他們又卷土重來,民團用鳥銃、大炮還擊,村上煙霧彌漫,殺聲連天。撚軍連攻三次受挫,撤退了。白天在鏖戰中過去了,夜晚民團擔心撚軍偷襲,不敢睡覺,輪流守寨 。月亮從雲中鑽進鑽出,涼風陣陣,令人心驚膽戰。一夜倒平安無事。
 
        第二天撚軍又來進攻,民團齊心協力還擊,戰鬥一天,各有死傷。

        第三天撚軍重又包圍了村寨,民團因為接連兩天的勝利壯了膽,不少人站在圍牆上罵罵咧咧。忽見一個“長毛”騎馬奔向寨門,彎弓搭箭,向村上射來,不待民團還擊,又兜轉馬跑回。有村民揀到箭,見上麵綁著一封信,忙拆開來看。很快聚集起一堆人,打聽信上寫些什麽。有識字的人讀了信,講了信的大意:

       撚軍專反官紳,不同百姓作對。義軍過境,籌措給養。若貴寨供應部分錢糧,則不攻村寨,以免生靈塗炭。同意與否,限午時三刻回音。倘頑固對抗,破寨後難免玉石俱焚。

        村民們立刻議論紛紛。有的說:“狗日的,讓咱們打怕了,求和來啦!”有的說:“聽說來了幾萬人,咱一個村寨怎麽抵擋得了!要是他們長時間圍困下去,可怎麽辦?”有的說:“不如全村湊些錢糧,打發他們走算了!”有的說:“你說的輕巧,我家自己都缺吃少穿,哪來的餘糧餘錢?”有的說:“咱再吵吵也作不了主,快把信交給舉人老爺吧!”
 
       張舉人接到信頗感意外。他認為這是敵軍在試探虛實。如果村人心虛膽怯,就會接受條件,納糧輸款。這正中了敵人的奸計。不但這些負擔大部分落在財主身上,弄得傾家蕩產。更嚴重的,這事讓傅大帥知道了,便成了通敵口實,遭到殺身之禍。這萬萬不行!他招來保甲長和民團頭目說明利害,要他們分頭安撫人心,鼓舞士氣,堅守到底,等待援軍到來。這兩天他多次派人站在東門上瞭望,隻見清軍同撚軍夾河對峙,不敢冒險涉河出擊,解民倒懸,頗令他心寒。

       驕陽似火,曬得人汗流浹背。午時剛過,撚軍見村寨拒不投降,向東西南三門同時發動了進攻,村上又開槍開炮還擊,煙塵滾滾,遮天蔽日。撚軍利用民團填裝彈藥的時機衝到了圍牆下,雙方展開了肉搏。撚軍的竹竿槍很長,有幾個團民被挑落圍牆下。團民一看急了,抓起磚瓦石塊投下,打得長毛兵頭破血流。還有人提了開水潑向敵人,燙得長毛兵嗷嗷叫。不一會兒大炮又響了,打得長毛兵血肉橫飛,屍橫遍野。

       雙方都殺紅了眼睛,忘記了時辰。傍晚,殘陽如血,撚軍終於越過圍牆,一湧而入,與民團展開了巷戰。徐教頭把守西門,他掄起大刀接連砍翻了幾個近身的長毛兵。他且戰且退,忽然身後衝來幾個兵,用大旗包住了他,大旗蘸過水,纏在身上死死不得解脫,幾支長槍刺向他,舉向空中,狠狠摔在地下。民團見徐教頭一死,沒了主心骨,四散逃命。

       “破圍子啦!破圍子啦!”村內響起告急的鑼聲。村民喊爹叫娘,呼兒喚女,四處逃奔。我奶奶聽說她爹被殺,也顧不上去收屍,扯了她娘的胳膊向村東逃。她娘是小腳女人,磕磕絆絆跑不動,幾次摔倒被她架起來又跑,剛到村東頭灣邊,迎麵衝過來幾個長毛兵,她娘猛的推她一把,喊道:“孩子,你腿腳快,自己逃命吧!”一頭紮向灣裏。灣裏的水很深,她娘掙紮了幾下,立即沉沒了。她哭叫起來:“娘!娘啊!”她爹剛死了,她不能再失去娘。她想下灣救人,可自己不會鳧水,急得大哭。這時幾個兵圍上來,問我奶奶為什麽哭。我奶奶罵:“你們這些長毛賊,殺了我爹,逼死了我娘,我跟你們拚啦!”手握剪刀向一個兵刺去,那兵躲閃不及,刺傷了胳膊。那兵一麵捂住流血的傷口,一麵喊:”捉住她!“幾個兵伸手來捉,我奶奶急返身投向灣裏,在水下憋了一口氣,求生的本能使她冒上頭來,隻覺後腦勺一陣刺痛,鮮血立即在水麵上洇開了……

       等我奶奶意識清醒過來,她發現自己躲在灣邊一叢荊條下。她望望四周,灣裏漂浮著一片屍體。她害怕了,想趕快離開這裏。她聽到嗡嗡的叫聲,見蒼蠅繞著她的頭飛,她一手抓住荊條根不使自己沉下去,騰出一隻手摸摸後腦勺,是厚厚的血嘎渣兒,一群蒼蠅正在傷口上下蛆。她更怕了。抬頭望,月光下街上不見了長毛兵,舉人老爺家的房子餘火未熄,空氣中彌漫著焦臭味兒,她抓住荊條,拚上全身力氣,終於爬上了岸。頭一陣刺痛,她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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