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雨下個不停,東北風越刮越猛,村頭的大槐樹枝葉亂舞,發出嗚嗚聲。四處犬吠聲不斷。在敵人進攻的前夕,整個鄉村都顯出躁動不安。老地主範清齋躺在場園屋的土炕上,揮著一把破蒲扇驅趕蚊子,聽著街道上來往的腳步聲和不斷的犬吠,他心驚肉跳,怎麽也睡不著覺,閉著眼睛在動心思。上次國軍進攻,他的兒子不知審時度勢,冒冒然出麵幹了鄉長,被任宗武領導的區中隊抓住槍斃了。兒媳婦由於唆使小賴子母子到臘月家投毒,押送到了縣上,至今沒有釋放。老兩口身邊隻留下一棵獨苗——孫子富貴。複仇的希望隻有寄托在叔侄範江、範海身上了。他的胖老太婆沉睡中發出響亮的鼾聲,範清齋煩躁的咳嗽一聲,老太婆驚醒了,嘟囔一句:“半夜三更的也不睡,思慮個啥?”範清齋也不回答,轉過身輕歎了一聲。他想,今夜肯定有事,也許國軍就要來啦?幹部們要撤走?他想到院子裏聽聽動靜,又怕被民兵瞧見惹來麻煩,隻能在炕上輾轉反側,打自己的主意。忽然門外響起腳步聲,有人急急打門:“範清齋,快起來,到村公所開會!”他一聽是民兵的聲音,不敢怠慢,一邊應聲:“起來啦!起來啦!”一邊忙穿上衣服,開了屋門走到院裏,民兵把槍一擺,說聲:“走吧!”範清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邊走一邊留心街道上的行人。一盞燈籠映出狄士金這個糟老頭子的身影,範清齋心中一喜,看來今夜開會不是專找他範家的麻煩。他顧不上平日的尊嚴,緊走幾步,向這個自己一向瞧不起的財主打招呼:“老狄,你也去開會?”狄士金哼了一聲,算是回答。狄士金也是一宿沒有睡好,自從他向保安隊長“野狗”馬振昌告密,保安隊抓住農救會長王玉坤殺害了,他一直驚恐不安,怕任宗武和區上的幹部找他算賬。所幸馬振昌在押運鹽的路上被區中隊攔截打死,他才撂下了這塊心病。他想,死無對證,就讓這件秘密爛在自己肚子裏吧。俗話說,咬人的狗不露齒。狄士金借助保安隊終於報了土改的一箭之仇。聽說國軍又要來了,他並不想出頭向窮鬼們倒算土改果實,自有範家的人替他消氣解恨。主意打定,白天他隻是埋頭幹活,等待變天。民兵來喊他開會,他推說眼神不濟,提個燈籠向村公所走來。
兩個民兵持槍在村公所門口站崗,範清齋忙點頭哈腰說:“叫我們來開會的。”民兵放他和狄士金進了院。跨進屋門,倆人看見農救會長寒食威嚴地坐在辦公桌旁,一盞馬燈照出了桌上的步槍,立刻他們的腿肚子哆嗦起來。屋地上早蹲了七八個人,都是他們的同類。倆人各自找地方蹲下,心跳不止。隻聽寒食冷笑道:“心中無閑事,不怕半夜鬼叫門。半夜三更把你們叫來,你們害怕吧!告訴你們,國民黨又要來啦。你們一定高興,以為又要變天啦。”他拍了一下桌子,嚇得地富分子們頭皮一炸,以為這個盛氣淩人的鐵匠會動武,把他們收拾一頓,來個下馬威。不承想,寒食沒有動真格的,他站起來,揮了一下手,“你們想變天,這是癡心枉想。”他講起全國形勢,告訴地主們解放軍已經開始全麵大反攻,國民黨這次又來進攻膠東,隻是垂死掙紮。他警告這些地富分子,國民黨來了不準反攻倒算,不準行凶作惡,否則罪上加罪,人民政府定將嚴懲。寒食說:“也許有的人早已摩拳擦掌,準備動手。範江、範海,這些逃到濰縣的地主組織了還鄉團,想回來幹一場。範秀彥的下場你們已經看到了。即使還鄉團回來了,我們也不怕。青紗帳起來了,區中隊和民兵就留在本地打遊擊,隨時會神出鬼沒地消滅還鄉團。你們都聽明白了吧?”他要各戶地主、富農表個態。眾人把目光投向範清齋。範清齋言不由衷地說:“去年國軍來了,我的兒子不聽我的勸阻,讓保安隊抓人逼糧,被武工隊抓住殺了,那是罪有應得。要是我的侄子範江範海回來,我一定盡力阻止他們幹壞事。”寒食哼了一聲說:“咱們走著瞧吧!”又問:“狄士金,你呢?”地下的燈籠映出老頭子汙穢的臉,他抬手摸了摸腦後的小辮子,乞憐地望著寒食這個往日的自家長工說:“你知道,我向來是個安分守己的莊戶人。”寒食冷笑笑,對這個遠近聞名的吝嗇鬼沒有說什麽。其他各戶地富分子也紛紛表態,老老實實,接受群眾的監督。
一個民兵進來,嘴湊近寒食耳朵說了幾句悄悄話。寒食知道轉移的人已經在村東頭集合起來,就要出發。他向民兵示意,宣布散會。接著寒食召集民兵來,講了幾句話。他要民兵幫助留在村上的軍工屬安全轉移,敵人來了,要保存好武器,注意隱蔽,決不能妥協投降。民兵們都答應了。
鎖了村公所的們,寒食背上槍,提了馬燈,回家跟母親告別。他是個孝順的人。父親死得早,是母親守寡把他拉大成人。前年臘月,日本鬼子最後一次下鄉“掃蕩”,他的妻子遭了難,全憑母親持家過日子。今年春他跟高秀梅結了婚,母親才撂下了心事。隻是女兒芙蓉別別扭扭的,不喜歡後媽。其實高秀梅是個不錯的女人。她在娘家當過青婦隊長,跟寒食早就認識。秀梅同芙蓉的妗子孫秀一樣都是細高身材,隻是略胖些,濃眉大眼,說話熱情爽朗,很合閆奶奶的脾性,婆媳倆關係很融洽。芙蓉見她爹跟後媽親親熱熱,認為她爹忘記了她死去的親娘,常常慪氣。昨天傍晚她爹從區上回來,說是國民黨要來了,幹部要轉移。高秀梅也要走,夫妻倆在西間房爭執不下。按寒食的意見,要高秀梅留下來照顧母親和女兒,高秀梅不肯。哼,親娘和後媽就是不一樣,扔下她和奶奶不管,隻顧自己逃命。她更傷心了,想起來民謠唱的:“小白菜呀葉兒黃,兩三歲上沒了娘。我和爹爹還好過呀,就怕爹爹娶後娘……”她嗚嗚哭起來,奶奶勸了多時,才停止哭泣。寒食進門,把槍掛到牆上,把馬燈放到門旁,見母親摟著芙蓉坐在炕沿上落淚,忙上前說:“娘,我要走啦!你也沒躺下歇歇?”閆奶奶抬起頭,望著兒子愧疚的神色,回答說:“你們要走,我跟你媳婦和麵烙了幾張餅,準備你們兩口子路上吃。”寒食不安地問:“秀梅她,她也要走,跟你講啦?”閆奶奶正色說道:“媳婦講的在理兒。她在娘家當過幹部,嫁到咱家,又成了幹部家屬,還鄉團回來找不到你,還不抓了她去煞氣?她不轉移,我還要動員她呢。至於我,人老了,跑不動路嘍,危急關頭,我就和芙蓉到齊心莊娘家去,左右有區上武工隊保護,你們放心走好啦。”母親這樣深明事理,思想開通,寒食聽了心內如焚,霎時淚流滿麵,顫聲說:“娘!孩兒不孝,撇下您和芙蓉受罪,我這當兒子的往後還怎麽有臉見人呀!”閆奶奶擺擺手,“你快不要這麽說!這是時勢逼的嘛!隻要你們安全轉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呀!時候不早了,快跟你媳婦收拾收拾東西走吧!”這時高秀梅掀開門簾,挎個包袱走出來,激動地說:“娘!難得您老人家想的這麽周全!”撲上去抱住婆婆和女兒。芙蓉沒有掙紮。奶奶的話讓她開了竅,她不再怨恨後媽無情。寒食見娘兒仨哭成一團,忙對妻子說:“咱倆走吧!金花和鄉親們早集合好了,單等咱倆出發呢。”他從牆上摘下槍,抓起幹糧布袋,提上馬燈,大步走出屋門。高秀梅忙挎了衣包跟上。
不多時,向東轉移的人們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