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金花進門摘下葦笠,脫下蓑衣,吉平忙接過去,笑著問:“嫂子,哪來的蓑衣?我還怕你挨雨淋呢。”金花對迎上來的婆婆和小叔子說:“臨散會,俺爹借了兩件蓑衣,讓我和寒食姑父穿了。”金花的爹任區指導員,已有兩年多了。吉平媽見兒媳婦赤著腳,挽著褲腿,小腿上沾了泥,忙讓她去洗腳整衣,說晚飯盛在鍋裏,家裏人都吃過了。吉平媽揭鍋端飯,一碗粥 ,兩個窩窩頭,一碟炒鹹菜,一碟切開的鹹鴨蛋,蛋黃兒油汪汪的。吉平知道,鴨蛋是爹舍不得吃,留給嫂子的,饞得伸伸舌頭,沒有吭聲兒。金花見了鴨蛋,笑著對婆婆說:“爹受了傷,該補補身子,我哪能吃這好東西?”金花嫁到耕田大爺家,隨鄉俗稱公婆為爹娘,初時拗口,現在已經習慣了。她走到炕下問:“爹身體好些嗎?”耕田抬起身回答:“頭晌讓你娘扶著走了幾步,身子骨弱,暈得不行。”金花想到上級布置的轉移的事,不由愁上眉梢,她忙讓公爹躺下,坐到鍋台邊匆匆吃飯。向來金花吃飯斯斯文文的,吉平媽見兒媳今晚這樣匆忙,待金花吃過飯,不安地問:“有急事兒?”金花嗯了一聲,向吉平使眼色,吉平會意,忙跳上後窗向外瞭望,見屋後沒人,向後擺擺手,於是金花拉了婆婆走到炕下,壓低聲音對兩位老人說:“區上接到上級的通知,召開各村幹部緊急會議,據可靠情報,敵人調集了大批人馬,明天就要強渡濰河,向膠東進攻。區上命令各村幹部和軍工屬今晚就要轉移,搶過膠萊河。”坐在窗台上的吉平聽了心頭一震,不由抬頭向河上望去。雨過天晴,繁星滿天,今天是農曆七月初旬,一鉤新月讓屋頂擋著,還沒有放出引人注目的光華。屋後的小河上青蛙一陣陣喀啦啦地叫。小河向東四五裏流入膠萊河,星空下河麵亮閃閃的,根據經驗,可看出河麵變寬了,水漲了。他著急地想:“要轉移可不能耽誤時間呀!說不定這場大雨過後河上的石橋已經淹沒了。”他跳下後窗,對金花說:“嫂子,你們要開會,讓我去下通知!”金花擺擺手說:“先別忙!聽爹把話說完。”吉平也湊到炕下聽家長說話。耕田沉穩地說:“頭晌我和你娘議論過這事。我受了傷,行動不便,身邊少不了伺候的人,這樣一來隻好守在家裏。”金花著急地說:“爹,這回不比上回,土改鎮壓了範秀彥,他的堂兄弟範江、範海帶領還鄉團回來,能善罷甘休嗎?”王耕田望望兒媳:“你不要急嘛!上回國民黨進攻膠東是秋後,田裏光禿禿的,沒個躲避的地方;這回滿坡莊稼,隨處可藏身。到了危急關頭,我讓人架著躲到高粱地裏,大海撈針,讓他們搜去!”金花見老人鎮靜的樣子,自己也寬慰不少,心想:“上年紀的人經多見廣,在這危急時刻要多聽聽他們的意見才是啊!”她見公婆主意已定,隻能隨從他們,她撫著吉平的肩膀說:“兄弟,我是村裏的主要幹部,也是範家的眼中釘,非轉移不可。你在家千萬機靈點兒,留心村上的動靜,有個風吹草動,就給家長和軍工屬報個信兒,讓大家夥躲避一下,不能有閃失!”說著心頭一酸,不禁落下淚來。吉平見嫂子難過,馬上說:“嫂子放心,如今我是兒童團長啦,做事決不再馬馬虎虎!”吉平媽安慰兒媳說:“孩子,你就放心地走吧,你公公由我照應。隻要你和永慶在外安安全全,天大的心事也撂下啦!”耕田思慮一陣,對兒媳說:“你娘家那裏也該事先去布置一下,你爺爺七老八十,你娘小腳女人,恐怕天黑路滑開會也去不了。”金花擦擦淚說:“我這就去。吉平兄弟,麻煩你挨家去通知幹部和軍屬到村公所開會。”吉平答應一聲,一溜煙跑走了。
金花回到娘家,跟家裏人講了轉移的事,全忠老漢胸有成竹地說:“咱家不用你操心。我和你娘、你嬸子還有春兒到趙家窪你姨家去,再安全不過。”老漢牽掛著村上合作社的事,非去開會不可,金花隻得攙扶著爺爺往村公所走,金花媽怕剛下過雨天黑路滑摔著老人,也隨後跟出門。
國民黨第一次進攻膠東敗退後,大營村的幹部作了調整。老農救會長王玉坤為保護軍事物資和公糧犧牲了,由鐵匠師傅寒食接替。婦救會長原是寒食媽閆奶奶,由於年紀大,眼神不濟辭了職,由玉坤的女人,拴柱媽擔當。銅鎖參軍走了,合作社經理王之禮的兒子學農當了民兵隊長。
夜裏西北風轉成了東北風,從海上刮來了陰雲,又嘩嘩下起大雨來。幹部和軍工屬各戶家長接到開會通知,戴著葦笠,披著蓑衣或油布趕往村公所,見十字路口和村公所前派了崗哨,知道事態嚴重,進了屋各自找地方坐下,抽煙,打扇,不再像往日集會那樣隨意談笑。辦公桌上一盞馬燈映出寒食瘦削而嚴峻的臉。他的身邊牆上掛了一支步槍。他最近跟鄰村一個寡婦結了婚,衣褲整潔了,臉也刮得清爽,人們都說他的續弦是個勤快的好女人。閆奶奶喜得合不攏嘴,逢人就誇。隻是芙蓉對後媽不願親近。
金花和母親攙扶爺爺進了村公所,見屋裏坐滿了人。不少人站起來跟全忠老漢打招呼,讓他前麵坐。寒食對金花說:“人來齊了,咱們開會吧。”接著傳達了區上緊急會議的指示,要求幹部和軍工屬當晚轉移。乍聽到這個消息,一時都懵了,議論紛紛:
“冷不丁要求轉移,來不及準備呀!”
“男人好說,一拍屁股走了,扔下老婆孩子怎麽辦?”
“轉到膠東就安全?萬一敵人跟屁股追上,甭想活命!”
寒食怕這樣議論下去白耗時間,拍拍手要大夥冷靜下來,嚴肅地說:“咱們都是村上的骨幹,上級的指示一定要執行。當然執行指示也講個靈活性兒,老弱殘疾上級要求就地安置,主要村幹部和軍屬身強力壯的一律撤往膠東,防備敵人的大屠殺。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首先要堅定勝利的信心。去年國民黨第一次進攻,不是開頭氣勢洶洶,張牙舞爪嗎?結果怎麽樣?被咱們消滅一百多萬,屁滾尿流地逃回去了。這事大夥都親眼見過。現在敵人像瘋狗一樣又來咬咱們,上級說要敢於把它放進門來,好來個關門打狗,徹底消滅它!”寒食一席話說得大家露出笑容。
今晚金花一直沉默無語,大夥都看出她有心事。是啊,作為兒媳和女兒,她有雙重父母,眼下她是兩家的主心骨,能不操心勞神嗎?聽了寒食姑父振奮人心的話,她抬起頭來,環視屋內,看出有的老年人心中還有顧慮,不住搖頭歎氣。柱子媽就是其中一個。金花笑笑,對她說:“大娘,你有啥心事就講出來,讓大夥幫你破解破解。”柱子是金花做工作,爭取了母親和新媳婦的支持才去參軍的,一家人對金花很信任。柱子媽抬頭望望這位年輕的女村長,歎口氣說:“年輕力壯的抬腿一陣風,說走就走,可老年人就不行嘍!咱們走了,把家業拋舍下終究不放心。我還想,咱們剛剛土改翻了身,要是國民黨來了,地主、惡霸定然要倒算土改果實,咱們的好光景豈不是又完啦?”寒食站起來,從牆上取下搶,一拍說:“咱們手中有這個怕啥?隻要咱們鬥爭堅決,蔣匪軍也罷,還鄉團也罷,就休想拿走咱的一草一木!嫂子,你就放心吧,敵人即使來了也呆不長久,咱們的好光景還要奪回來!”柱子媽點點頭不吱聲了。金花接著說:“轉移的事情待會兒還要專門研究,老年人行動不便,我們會安排人照顧的。這個也請大夥放心!”柱子媽和別的老年人聽了都鬆了一口氣。
金花是村裏老年人看著長大的。誰想到過去在眾人麵前羞於啟齒的女孩子,兩三年的工夫出息成精明強幹的女村長?隻見她剪發披肩,瓜子臉經風吹日炙有些黑瘦,終究掩蓋不了青春的魅力。她的眼珠烏黑發亮,透出一股英氣。金花感受到鄉親愛撫的敬佩的目光,又笑笑說:“剛才有人提到,轉移到膠東怕不安全。我想有必要讓大夥明瞭外麵的形勢。聽我爹講,上月底,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我軍展開了大反攻。山東兵團南下配合劉鄧大軍作戰,敵人瞅準了這個空子,重來進攻膠東。膠東是革命根據地,留有足夠的兵力對付敵人。咱們不能隻看一時一地,不看大局。看到全國的好形勢,這樣鬥爭起來才有信心。”眾人聽了豁然開朗,一致表示堅決跟黨走。栓柱媽毫不含糊地說:“我家是要向東轉移的。一來我是外縣人,本地親戚少,也不想連累人家;二來我家跟範家有深仇大恨,還鄉團回來是不會饒過我家的;三來栓柱兄弟倆長大了,跑得動路。”這個象荒野的紅荊條一樣頑強的女人,經受了失去親人的痛苦,決心把孩子拉大成人,繼承丈夫的遺願,跟共產黨革命到底。經過半年工作的鍛煉,如今這個粗手大腳的女人講話有板有眼,村上的婦女工作也搞得紅紅火火,村民們再也不敢小覷這個黑臉膛女人啦。
時間緊迫。寒食打發民兵隊長王學農帶上兩個民兵到區上接受任務。三個人背上槍冒雨出發了。會議最後決定,寒食、金花和栓柱媽帶領部分幹部家屬和軍屬向膠東轉移,其餘的人或者投親告友,或者暫時留在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