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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星辰 6

(2017-06-30 12:30:25) 下一個

(六)

    雲鵬很後悔沒有聽從玉貞的勸告,上大學深造,借機脫離這是非之地。這個剛踏上政治舞台的年青人,還不知道宦海的險惡,還不懂得辯證法。其實我們的古人早就懂得這一點。老子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古人又雲:物極必反。樂極生悲。現時又流行一句順口溜:“別看你小子跳得歡,小心秋後拉清單。”初雲鵬一夥人從省城回來,立即率領自己的一派人向對立派發動猛攻,打得對方土崩瓦解,人仰馬翻。第一個縣革委倒台了。“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用這句戲曲中的一句話形容當時的情形,再恰當不過。轉年第二個縣革委建立,雲鵬成了其中一員。

    這期間他去找過玉貞兩次。玉貞臉上總是冷冷的。他問玉貞為什麽不高興?玉貞說:“無論哪派掌權,都沒有老幹部的好果子吃。我爸爸到‘五七幹校’去了,他身體不好,還要天天幹農活,說是勞動鍛煉,我看同勞教差不多。”不久,玉貞作為知識青年,也下鄉到“廣闊的天地裏”去了。玉貞下鄉的村離雲鵬的村不遠,中間隻隔一條河。一天雲鵬回家,他娘對他說:“你該抽空去看看玉貞。她自小嬌生慣養,哪會幹農活?前些日子我去看她,見她手上打了幾個血泡。那閨女要強,用手絹兒包了,堅持下坡。咳,過去聽說書,有公子落難的事,如今玉貞這位女公子也算落難啦。”

    雲鵬聽了,決定當晚去看玉貞。天上掛一鉤月牙兒,剛下過雨,繁星滿天。雲鵬穿過幾塊莊稼地,來到河邊,剛要跨上橋頭,就聽見橋下不遠的地方傳來嘻嘻哈哈的歡笑和潑水聲。有人在洗澡。他怕走上橋頭被人瞧見,誤認為偷窺姑娘們的玉體,行為不道德,隻好站到一棵樹下等候,說不定玉貞也在河裏呢。果然他聽到有人呼喚玉貞的名字:

    “姑娘們,咱們歡迎玉貞唱支歌好不好?玉貞,唱吧!”響起啪啪的掌聲。

    “別不好意思!周圍沒人,咱們一邊洗澡,一邊唱唱歌,放鬆放鬆!哎呀,我的背好疼喲!”

    “唱支啥歌?”是玉貞的回應。

    “隨你便!你在學校就愛唱歌嘛!大不了來點洋的也行!反正在這廣闊的天地裏誰也管不著咱們!”

    沉寂了一會兒,歌聲響起。歌聲優美,抒情,又帶著憂傷。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
            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
            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歌聲悱惻纏綿,傾訴著對遠方愛人的思念,讓人聽了不禁流淚。河裏的青蛙似乎也被歌聲感動了,不再咕呱亂叫。忽然一個姑娘叫起來:“哎呀,玉貞!你想女婿啦!”接著爆發出一陣笑聲,哈哈哈哈!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有啥奇怪?”一個女孩子說,“玉貞,告訴我,你到底看中了誰?告訴大姐,我給你包媒!”她顯然在開玩笑。

    “你再耍貧嘴,看我不撓你癢癢!”河水擊濺,浪花翻騰,一群姑娘追打著,戲鬧著,天地間充滿了她們的歡笑。

    躲在樹蔭下的雲鵬暗自笑了,他不便露麵,也不想偷聽下去,愉快地走回了本村。

    第二次約會是在一天中午,玉貞接到雲鵬的電話,吃了午飯就來到河邊橋頭樹蔭下。 不多時一對戀人會麵了,兩人依偎著坐下說話。從河上吹來陣陣涼風,蟬兒在樹上叫個不停,“知了——知了——”好像它們知道青年人的心思,歡叫個沒完。雲鵬說:“玉貞,咱倆的喜事到底啥時候辦?”玉貞拿起雲鵬的手打了一下,瞅了對方一眼,笑道:“咱倆都年輕輕的,急啥?”說完一頭紮到雲鵬懷裏,吃吃笑個不停。雲鵬輕輕撫著心愛姑娘的肩背,辯解道:“其實我不著急,是我娘催。”玉貞知道,雲鵬隻是找個借口,她並不想揭穿他。她何嚐不想那一天?夢裏,嘻嘻,不想啦,羞死人啦!倆人溫存了一會兒,玉貞抬起頭。臉兒紅噴噴的,撲閃著大眼睛,望著雲鵬正色說:“雲鵬,對不起,我還不想急於結婚。我聽人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隻要表現好,可以推薦回城就工,也可進大學。文化大革命打破了咱們的大學夢,但我還想追回失去的歲月,圓這個夢。——雲鵬,我看你也不要貪戀那一官半職,有機會還是要上大學深造。”

    談到未來,雲鵬和玉貞都從愛情的夢鄉回到了現實。雲鵬思索了一會兒,搖搖頭,苦惱地說:“就是我願意將來離職去學習,老師和同學們也不會同意吧?這權雖不大,也是許多人冒著危險鬥爭得來的,我就是紅衛兵的代表,怎麽能把權拱手相讓呢?”

    玉貞不以為然,她說:“你們罵前革委是‘三湊合’,你們的就好?我看有些人造反有能耐,讓他管管實事就作難啦。聽說如今學校上課,學生愛聽就去,不愛聽就回宿舍睡大覺,有的壞學生還在宿舍裏撒尿拉屎,把屋子作踐得不成樣子。工廠呢,成天喊‘抓革命,促生產’,還不是瞎胡弄?不少人隨意曠工,還偷廠裏的東西。原先人們都說農民是勤勞的,淳樸的,可是下鄉一看,不全是這樣,有的人見隊裏亂,弄奸耍滑,出工不出力,隻要得手,瓜果蔬菜見什麽偷什麽。雲鵬,你是縣革委的重要成員,你知道不知道下麵的情況?”雲鵬臉紅了,他對這些醜惡現象痛心疾首,但他無能為力。他辯解說:“你也不能隻看陰暗麵。這是權力交替時期的必然現象,慢慢會好的。”他忽然想起看過的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模仿到列寧的聲音說:“不要著急,麵包會有的!”玉貞撲哧笑了,用一根手指頭點著雲鵬的額頭說:“你休來這一套!還跟我打官腔呢!”於是倆人嘻嘻哈哈摟抱在一起。

    樂極生悲。這條古老的哲理應驗了。雲鵬怎麽也想不到,三年之後一次“地震”把他從權力的寶座上狠狠摔下來。省裏的新貴倒台了,追隨他的人必然也跟著倒黴。一夜之間,雲鵬從座上賓變成了階下囚。

    “老實交代,你們5.16組織是怎樣陰謀奪權的?把你們的綱領、計劃、人員名單統統交出來吧!”牛頭頭殺氣騰騰地盯著初雲鵬說。“告訴你,你們的總頭目林彪完蛋了,你們這些馬前卒,小嘍囉,怎麽著?啊,記起來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位書店店員想搬弄幾句古文,可惜文化太淺,弄得磕磕絆絆。初雲鵬立即提出了抗議:“我們的學生組織叫‘造反團’,啥時候成了5.16組織?林彪出事前,你們口口聲聲是林副統帥領導這次清查運動的,怎麽現在又成了我們的總頭目?”牛頭頭一時張口結舌,回答不上來,他一拍桌子,“你不用狡辯!這是秋後跟你們算賬的時候啦!你休想抵賴過去!”一個公安員也站起來,把槍一拍,喊道:“初雲鵬,你清醒點!這不是辯論會場,而是審訊室。你必須據實回答問題!”初雲鵬初生牛犢不怕虎,也呼的站起來,激動地說:“我不是三歲的孩子,不用嚇唬我!在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我們造反團是5.16組織之前,我拒絕回答這些問題。”雙方劍拔弩張,互不相讓。牛頭頭忽然冷笑一聲,“證據當然是有的。現在是我們在審問你,不是我們接受審查。——好啦好啦,我們坐下來談。”雙方坐下了,雲鵬氣呼呼側身向隅,不再理他。牛頭頭向公安人員使眼色。這位幹部擺出一副談心的架勢,開始苦口婆心地勸導:“初雲鵬,你還年輕,不懂得事情的利害。你這樣頑固地對抗下去,隻能加重處分。就是你不招供,根據我們掌握的材料,照樣可以對你判刑。那,你的前途可就葬送啦。你爸爸為革命早早犧牲,你媽媽隻有你這個獨子,你就不替你媽媽想一想?”他見初雲鵬動了動身子,又繼續說:“話說回來,要是你悔悟了,交代了5.16組織的綱領、計劃、人員名單,幫助政府挖出這個反動組織,你就立了大功,自然就會減輕你的罪過,得到寬大處理。聽說你有個女朋友,就是嚴主任的女兒嚴玉貞?她下鄉勞動三年,表現很好,如今被推薦上了大學……”說到這裏停下了,觀察初雲鵬的反應。雲鵬乍聽到這個消息十分驚喜,心想,親愛的,你終於圓了大學夢。我為你驕傲,為你自豪!我如果出去,一定趕到你的身邊,向你祝賀!但他轉念一想,怕是他們設的圈套吧?驚喜之色從臉上消失了。公安員察覺到了他的神色變化,隨之說:“你別不相信,這事你可以直接問嚴主任。你想,嚴玉貞上了大學,你如果被判了刑,人家能再跟你好嗎?你要是迷途知返,同5.16分子劃清界限,就轉化成人民內部矛盾,我們可以做玉貞的工作,讓她不要拋棄你。她是個講義氣的姑娘。這樣你倆就可以重敘舊好啦!”說完了這一套話,公安員長舒一口氣,似乎做到了仁至義盡。初雲鵬在官場上混了三年,懂得“逼供信”這套伎倆。他堅持說,他沒有參加什麽5.16組織,也不知道別人參加沒有。

    威逼、利誘繼續下去,一批人累了,換上另一批,輪番轟炸。從白天到夜晚,除了吃飯雲鵬得不到一點休息。他的眼發澀,頭發暈,要求睡覺,但是不允許。 起初他同審問的人大吵大叫,提抗議,全沒有用,牛頭頭一夥人軟磨硬纏,他像拳擊打在棉絮上,有勁兒使不上。後來他覺得頭昏腦脹,眼前閃金星,走路騰雲駕霧,搖搖晃晃,於是他幹脆閉目塞聽,裝聾作啞。三天三夜的車輪戰,雲鵬有些吃不消了,在去茅房的路上,隻覺天旋地轉,一頭撲倒在地,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醒來了,發覺躺在床上。睜開眼,眼前發烏,金星閃爍,暈得想嘔吐,他趕快閉上眼,心底湧上這樣的念頭:“我要絕食!抗議他們對我的身心摧殘。”於是他當天拒絕進食。有時他會想起領袖的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看來苦比死更難熬啊!雲鵬絕食兩天,牛頭頭跑來了,氣咻咻地說:“初雲鵬,你絕食就是自絕於人民,即使死了,也死得輕如鴻毛!我勸你,還是悔過自新,徹底坦白吧!”雲鵬緊閉雙目,無動於衷,聽煩了就背轉身去。牛頭頭沒招了。

    嚴主任聽到報告也急急趕來了。他看著戰友的兒子的麵色蒼白,氣息奄奄,禁不住傷心落淚。他責備自己沒有保護好戰友的骨血。要是雲鵬有個好和歹,他怎麽對得起死去的戰友?又怎麽向雲鵬的媽媽交代?牛頭頭一夥這樣蠻幹,他阻止過。但是他勢單力薄,拗不過他們。本來牛頭頭想讓雲鵬休息兩天,再進行第二輪“車輪戰”,嚴如鬆一聽火了,拍桌子同牛頭頭吵了一架,並且威脅說,如果他們繼續蠻幹,要找上級告狀。他來到雲鵬床前,心潮澎湃,思前想後,決心把雲鵬從懸崖上拉回來。他抓起雲鵬的手一麵搖一麵喊:“孩子,醒醒,醒醒!”雲鵬在昏沉的雲霧中聽到了呼喚,是母親來了嗎?母親在他上“學習班”後來過兩次,送來了衣服、被褥,還有新鮮的水果,可是“清查辦”的人不讓他們母子見麵,隻把東西轉交給他。是玉貞臨上大學前來看他嗎?他是多麽想念她呀!他努力睜開眼,恍恍惚惚,他認出了嚴叔叔,臉上還掛著淚珠。他一陣心酸,眼淚湧了出來,抓住了嚴叔叔的手。嚴叔叔說話了:“傻孩子,你好糊塗呀!你跟我講過,你要繼承父親的遺誌,做革命的接班人。你這樣做,對得起你死去的父親嗎?”一語點醒了雲鵬,心想:“我不能這樣不清不白的死去,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他艱難地爬起來說:“嚴叔叔,我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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