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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7-04 12:17:51) 下一個

(一)

    過午兩三點鍾,猛然刮起了西北風,大風掠過田野,刮得莊稼傾倒起伏,一片聲響。膠萊河岸上的大樹拚命搖晃,枝葉像老婦人的亂發一樣飄舞。從高密縣窪地下瀉的積水眼見要淹沒河上的大石橋,河水受到阻擋,翻起一道滾動的水牆,喧騰咆哮,努力想把石橋掀翻。這座大石橋建於明代嘉靖年間,是通往膠東的咽喉。橋東大堤上樹有昌邑、平度的界碑,大橋卻是兩縣民眾集資共同建成的。橋上的大石板都是從大澤山運來的,每條都有幾噸重。去年國民黨第一次進攻膠東,石橋被炸,今年二月份國軍敗退後,民眾又把它修複了,一時找不到那樣重的石料,打木樁補齊。

    春天,國民黨改變作戰計劃,重點進攻陝北和山東。蔣介石任命薛嶽為總指揮,二次進犯山東解放區。萊蕪戰役,國軍丟掉6萬多人馬。孟良崮戰役,損失王牌軍74師。敵人像輸紅了眼的賭徒,趁山東兵團配合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南下江淮地區作戰,內地兵力薄弱,瘋狂地撲向膠東。敵軍剛進至昌邑城,就被膠東主力部隊包圍,激戰一夜,狡猾的敵人避開煙濰公路上我外圍狙擊部隊,沿濰河趕來增援,我軍攻城未克,撤出了戰鬥,除留下一部在濰河東岸修築工事隔河狙擊敵人,大部經過這座古老的大石橋撤往膠東。不時從西方傳來炮聲,形勢緊張,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戰爭鍛煉了孩子們,兒童團配合民兵白天站崗放哨,盤查行人,守衛村莊。他們不再像國民黨第一次進攻時那樣驚怕,在敵人進攻的前夕,照樣下河遊泳娛樂。剛換下崗,栓柱就和小夥伴下河洗澡去了。但是天公不作美,剛才還是驕陽似火,轉眼間狂風大作,烏雲從西北湧來,遮暗了天空,一場大雨就要來臨。他們慌忙爬上岸,渾身赤條條的,“好涼快啊!”孩子們歡呼起來。風頭過後,空氣突然冷下來,凍得他們渾身打哆嗦,起雞皮疙瘩。栓柱和夥伴們穿上褲頭,手裏提著小袿往村上跑,一麵跑一麵叫:“好冷!好冷!”跑到吉平跟前,見兒童團長手持紅纓槍神氣地站在路口,栓柱氣喘籲籲地問吉平:“團長!剛才我見你嫂子,金花村長和寒食姑父往區上去了。啥事?”吉平說:“我也不知道。區上通訊員來下的緊急通知。”栓柱啊了一聲,舉手摸摸剃光的大腦袋,眨著眼問:“緊急通知?別是蔣匪軍又要來進攻吧?”別的孩子也不安地望著吉平。吉平咬著嘴唇,皺起眉頭。這個黃頭發的頑皮少年自從親密的朋友臘月參軍走後,擔任了兒童團長,言談舉止添了幾分矜持,不再是成天嘻嘻哈哈,調皮搗蛋,愛捉弄人的角色。他望著栓柱慌張的樣子,才待張口罵,又一想不妥,就板起臉說:“來了也不怕!上年國軍來進攻,沒賺到便宜。今年再來搗亂,照樣兒得完蛋!這事兒先不要亂講,等幹部開會回來就摸底了。”夥伴們說聲“好!”跑回村去了。

    吉平繼續在村頭站崗。雷聲隆隆,馭風催雲,大雨眼看就要來臨。他興奮起來,雙手端起紅纓槍,左腿跨出一步,猛地刺出一槍,隨之大喊一聲:“殺!”連刺了幾槍,才收槍停住。他想起參軍的臘月,唉,自己什麽時候才長大,也扛起槍去打仗呢?臘月走後,一直沒有消息,哥哥永慶也沒有來信,隻聽區上的人說,剛參軍的人到膠東受訓去了。國民黨第一次進攻,他和臘月火燒範宅,救出了金花姐,誰想如今成了他的嫂嫂?上個月,縣裏組織民工加修濰河堤,遭到國民黨飛機的轟炸,死傷數人,他爹腿上受了傷,不能行動,村長的擔子由他嫂子金花接替,不少人都擔心金花幹不了,一個月下來了,村上的工作頭頭是道,似乎比他爹幹時更紮實,人們才刮目相看。吉平知道嫂子裏裏外外忙得很,想盡量幫助她。按說,他家是軍屬,爹因公負傷,村裏有責任照顧他家耕種耘鋤,金花覺得自己是村長,派工給自家幹活,不好講話,同公婆商量,老人也不同意,耕田說:“土改後,窮人都有了地,一心操勞自己的營生,讓人家耽誤自己的活給咱家幹,人們嘴上不說心裏不樂意。咱家不比你爺爺那邊,臘月當兵走了,家裏連個整壯勞力也沒有,你娘和你爺爺年紀都大了,莊稼活忙不過來,自然村上要擁軍優屬,派工幫忙。”金花覺得公爹的話在理,隻好和吉平起早落晚忙地裏的活兒。村裏範江、範海等地主分子逃到了濰縣,組織了還鄉團,隨時會尾隨國軍殺回村來。為了安全,晚上外出,金花總紮條皮帶,袋裏裝顆手榴彈,以防不測。一天晚上,月亮地裏吉平和嫂子鋤地瓜壟,吉平不小心,鋤刃割傷了腳指頭,流了不少血。金花掏出白手絹兒撕作兩半,給吉平包了腳,要背小叔子回家,吉平雖然腳痛的厲害,硬咬牙說不礙事,金花隻好攙扶弟弟回了家。從此吉平覺得嫂嫂就像親姐姐,心頭感到溫暖,可惜他無法寫信告訴在部隊的永慶哥。戰時部隊行蹤不定,也為了保密,不便通信。

    轟隆隆!閃電過後就是駭人心魄的炸雷。墨綠色的烏雲馳過頭頂,劈哩啪啦摔下銅錢大的雨點兒,砸得地上揚起塵土。吉平聽見一片颯颯的雨聲如海潮越來越近,撒腿就往家跑,剛跳進大門洞,白帳子大雨就鋪天蓋地降下來了,眨眼之時院裏積滿了雨水,從陰溝裏咕嘟咕嘟往外冒,街道上流水成河。閃電耀人目眩,炸雷震得門窗格登登響。吉平站在門洞裏心內焦急,這樣的大雨,嫂子和寒食姑父怎麽回來呢?他見院裏的積水越來越深,忙用手掏出陰溝裏堵塞的雜草,往外放水。

    吉平媽在屋裏坐不住,她時時走到門口望望天,見小兒子吉平在掏陰溝放水,滿意地想:“這孩子懂事了!當了兒童團長,學會管閑事了!”她走到炕下對丈夫說:“金花臨去開會還是響晴的天兒,誰知轉眼就變了臉!我真老糊塗了,忘了讓她帶上簑衣!”耕田躺在炕上養傷,笑笑說:“她個大活人,還借不到件簑衣?這,我倒不擔心。我擔心的是我的傷沒有好,不能走路,要是國軍猛然間打過來,還鄉團回了村,咱家是軍屬,金花是幹部,我也當過村長,你說咋辦?”他抬起身,摸過煙袋,裝了一鍋旱煙,用火鎌火石打著火,吧噠吧噠抽起煙來。今年初夏,大兒子永慶喜從天降地回家探親,給這個家庭帶來了歡樂,永慶走後也議論多日。國民黨第一次進攻,永慶被抓伕,一去幾個月生死不明,全家人懸著心惴惴不安過日子,誰會想到永慶參加了解放軍,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呢!人逢喜事精神爽。王耕田工作更勤快,腰板挺得直。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農曆五月,他押送給養到濰河工地,碰巧國民黨飛機來轟炸,民伕們萬沒想到該死的蔣匪軍會對修堤民工扔炸彈,機槍掃射,一時人仰馬翻。村上的一頭驢受了驚,拉著運料車衝下河堤,王耕田急忙攔驢,一聲巨響,他被掀到河裏。幸虧他識水性,浮上水來,不見了運料車和驢子的蹤影。他脫下小袿,甩手遊向岸邊。剛要上岸,眼前火光一閃,他趕快潛水躲避,隻覺腿肚一陣灼熱,他從水中伸出頭,見身下冒出血水,知道自己受了傷,忍痛遊上岸,見左腿肚被炸彈皮撕開一道口子,血咕咕往外湧,他趕忙雙手掐住傷口,喊來人幫忙,包紮起來。一個月過去了,傷口愈合了,隻是流血過多,下地走幾步就頭暈。

    暴雨落了個把小時,烏雲湧往東南方去了,雨漸漸變小。傍晚,金花和寒食從區上趕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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