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昨夜星辰 3

(2017-06-28 12:25:46) 下一個

(三)

        初雲鵬清楚地記得,從八月初到現在,他已被囚禁兩個月了。開始,他住在中學的宿舍裏,因為他是縣革委常委,被“升級”到了這裏,住在樓上。這座危樓建於1959年,作為農業展覽館。樓房兩層,他住在上層。兩邊是展室,中間是一條狹窄的走廊,連白天也顯得昏暗,到了夜晚,頂板上隻有一支發黃的電燈,走廊象一條隧道看不清人的麵目。樓板是木頭的,走在上麵顫顫悠悠,一腳高一腳低。腳步聲如空穀傳響,立刻傳遍了整座樓房,令人擔心它隨時會塌陷。雲鵬的囚室在北側,從東數第二間,因為多年不住人,有一股黴味,夜晚老鼠出沒,有時候吱吱咬架,有時啃咬板壁,肆無忌憚。雲鵬記起了看過的電影《夜半歌聲》,自己豈不像躲在危樓上的怪人宋丹平嗎?隨之宋丹平的歌聲在耳邊響起:

                空庭飛著流螢,
                高台走著狸鼪……
                在這漫漫的長夜裏,
                誰伴我等待那黎明?

        剛關進來,雲鵬就感到壓抑、氣悶。窗戶被報紙糊死了,上麵是紅紅綠綠的標語:“堅決把5.16分子一個不漏地挖出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問題不在大小,關鍵在於態度!”這後一條很有誘惑力。監管的牛頭頭告訴他:“這是林副統帥講的。清查5.16,也是他領導的。”雲鵬心裏不以為然。如果我殺了人,態度好又怎樣?如果打了人家一個耳光,態度惡劣又怎麽樣?

        第一次提審是在樓下辦公室裏。牛頭頭坐在桌後一把椅子上。他是一個40多歲的人,高顴骨,寬下巴,戴一副黑框眼鏡,從深陷的眼窩裏發出銳利的目光,仿佛要把別人的五髒六腑看透。雲鵬坐在對麵的方凳上,迎著牛頭頭凶狠的目光。牛頭頭冷笑了一聲,劈頭說道:“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又道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兩個月了,你隻是交待了參加文化大革命的前前後後,隻是表麵的東西。深層的呢?你犯錯誤的社會曆史根源是什麽?思想根源是什麽?”見雲鵬嘴角扯動,知道他不服氣,牛頭頭磨動牙齒,咬肌一動一動的,他忽然抬手一拍桌子,“告訴你,初雲鵬!雖然你出生在一個革命家庭,你父親是烈士,但是你背叛了他們,背叛了勞動大眾,背叛了無產階級!你母親勸你,你不聽。你以為自已真理在手,唯我獨左,唯我獨革。你們5.16分子就是一股形‘左’實右的反動勢力。”初雲鵬忍不住質問牛頭頭:“牛為民!上級啥時候把我定性為5.16分子的?”牛頭頭翻翻白眼珠,心想,運動剛開始,現在下結論,未免過早。他不喜歡別人打斷他的思路,繼續追問下去:“難道你參加運動沒有政治野心嗎?或者換句話說,沒有名權利思想嗎?”見雲鵬搖頭,他冷笑一聲,“哼!我看你是一頭撞南牆,不碰個頭破血流是不知反悔的。——我經過的運動多了,反右、反右傾、社教,什麽硬的頭我都剃下來了。你不要跟我頂牛,我姓牛的不怕頂牛,我就是生來一股牛脾氣。不過對你這樣的青年,我還是抱了治病救人的態度。告訴你,初雲鵬,你的病‘在腠裏,不治將恐深’。”這位幹過書店店員的造反頭頭搬弄出中學課文《扁鵲見蔡桓公》,顯示自己的學問,唯恐被人瞧不起。

        第一次交鋒就這樣結束了。回到囚室,雲鵬呆呆地坐著,反複思考:他為什麽不聽母親的勸阻,義無反顧地投身文化大革命呢?一時不得要領。他站起來,在室內踱來踱去,走的仍然是直角三角形的三條邊,似乎在驗證勾股定理。經過幾天的思考,他的思路明晰了。首先是對領袖的崇拜。他家和許多普通百姓一樣,都把領袖認作“大救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來拯救苦難的中國。領袖是光芒四射的太陽,誰會想到太陽上麵也有黑子呢?雲鵬記得,運動剛開始,批判“三家村”,就因為鄧拓說過偉人也會犯錯誤,也有缺點,就像太陽上麵也有黑子,馬上被揪了出來,指責他影射偉大的領袖。初雲鵬像大多數青年人一樣,關心政治,關心國家的前途命運,擔心赫魯曉夫式的修正主義者上台,失掉美好的前景。雲鵬是一個早熟的青年,高中二年級,他讀到了領袖的《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裏來的》一文,引發了他對哲學的興趣。他在課餘擠時間閱讀了《矛盾論》、《實踐論》,艾思奇主編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曆史唯物主義》,他心有所得,對世界、人生有了新的看法。這種熱情一發不可收,接著他從圖書館借閱了《蘇聯共產黨(布)曆史簡明教程》。該書是斯大林主持編寫的,1938年經蘇共中央審定出版,是權威性的著作。書的結束語提出了六條曆史經驗,其中第四條寫道:

        “黨史教導說,工人階級不與自己隊伍中的機會主義作不調和的鬥爭,不把自己隊伍中的投降主義者粉碎,就不能保存自己隊伍的統一和紀律,就不能實現其為無產階級革命的組織者和領導者的使命,就不能實現其為社會主義新社會的建設者的使命。”

        雲鵬心想,“機會主義者”、“投降主義者”不就是“修正主義分子”、“黨內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嗎?這樣,他就從感情上、理智上接受了領袖“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全身心投入到“文化大革命”的潮流中去了。

        讓他想不到的,“紅衛兵”隊伍很快分裂了,山頭林立,名目繁多,轉眼間又分成了對立的兩大派,相互指責。一方說:“你們組織有壞人。”另一方反擊:“你們是保皇派。”不久謾罵代替了舌戰,“文鬥”變成了武鬥。玉貞的離家出走,減輕了輿論對雲鵬的壓力,同學們不再懷疑他同“走資派”嚴如鬆一家有牽連。但是他內心痛苦不堪,他不願就這樣同玉貞分手,反目成仇。

        冬天到了,雪花漫天飛舞,在街道上飛旋。他的心同飛雪一樣,狂暴而紛亂。他狂熱地投入兩派爭鬥之中,暫時忘卻了心靈的煩惱。

        城裏大集這天,他帶了隊伍上街遊行。對方也聞風而動。兩支隊伍在十字路口相遇了,互不相讓,推推撞撞,爭吵謾罵,像一群鬥架的公雞,抻頸振翅,用發紅的眼睛盯著對方,你鬥我啄,難解難分。不多時,拳頭代替了語言,旗杆、標語牌充當了廝殺的武器和盾牌。集市上亂了。有的驚慌地想逃出是非之地,有的擠上前來觀戰,堵塞了交通。雲鵬用身子和拐肘給自己開路,想擠上一座高台指揮。這時早已有人捷足先登,爬上了牆頭、屋脊,揭起一片片磚瓦拋下。大街上人群更亂了,各自抱頭鼠竄。他被人推擁著到了一爿商店的櫥窗下,忽然瞥見一個姑娘被困在街心,姑娘努力扭轉身子,揚手招呼身後的夥伴,綠色軍帽下露出一對短辮。他吃了一驚,認出是玉貞,那個多少日子在城裏消失的姑娘。他探出身子大聲呼喊:“玉貞,這兒來!”姑娘聽到他的喊聲,四處張望,張口才待喊什麽,背後一股猛烈的人流把她卷走了。雲鵬跳下台階,拚命向前撲去,努力想靠近她。巨大的推撞力又把他彈回了街旁,他掙紮著挺起來,不見了姑娘的身影,他懊喪地歎口氣,呆呆地出神。莫非自己看花了眼?可明明那姑娘聽見自己的喊聲露出了笑容。那麽,她這些日子到哪裏去了?為什麽偏偏在這種時刻出現?莫不是自己在做夢?不!街上的人還在奔跑,一張張臉從他跟前閃過,這不是夢!而且從那眉眼,從那深情的目光,他肯定自己不會看錯。啊,隻要玉貞真的回到了縣城,他一定要找到她,向她訴說自己這些日子的思念和牽掛。
“雲鵬,你怎麽還呆在這兒?快走!”幾個同學找他來了,拉他離開了武鬥地點。

        回到學校,他仍然掛念著玉貞。他決定等天黑下來,到玉貞家去看看。傍晚,忽然有人來報告,說對方組織夜裏要來襲擊他們。他急忙召集緊急會議,製定作戰方案。隊長們七嘴八舌,各個出謀劃策,爭論不休。他坐在他們中間,心情煩躁,強作鎮靜,冥思苦索。“雲鵬,你快拿主意呀!”但是他心亂如麻,一時理不出個頭緒。爭吵了半天,好容易統一了意見。他分派了任務。學校周圍設置了崗哨,通訊員到外單位傳遞消息,搬取援兵。

        散了會,他走出指揮部,深深呼吸幾口凜冽的空氣。天黑沉沉的,院裏到處是來去匆匆的人影。他走到圍牆下,攀著牆頭向城裏觀望。城裏燈火似隱似現,像是一片鬼火,叫人捉摸不透,驚悸不安。他叮囑崗哨注意警戒,又回到指揮部。

        他坐下來,想沉下心想一想。可是心裏亂糟糟的,一天紛遝的事件都化作雪花在他的眼前亂舞。玉貞親切的麵影又在他的眼前出現了。她為什麽要在這時候回來呢?難道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險惡的命運嗎?應該通知她趕快離開這裏。但是他脫不開身,隻好等待明天。漸漸地,他合上了眼,朦朦朧朧打了個盹兒。

        指揮部的門砰的被撞開了,他驚得一下子醒了,忙問:“有情況?”來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他,他們打來啦!”他跳起來,隨著哨兵跑出了門。一片喊聲傳來,像山洪爆發,越來越近,接著乒乓乒乓幾塊石頭落在院裏。他當機立斷下命令:“堅決抵住!”同學們馬上投入了戰鬥,磚頭瓦片橫飛,棍棒亂舞。忽然一片聲喊:“衝啊!”一夥人越牆而入,院子裏亂紛紛展開了搏鬥。他看大勢已去,慌地喊聲:“撤!占領東山!”“造反團”的人撇下對手,越院翻牆倉皇逃出了學校,往學校左邊的山上爬去。雲鵬在後麵督陣,邊跑邊喊:“快!占領製高點,馬上組織反擊!”忽然腳下一步踩空,頭嗡的一聲,彷佛騰雲駕霧,咕咚一聲,跌下不知什麽地方。他忍住疼痛爬起來,伸手往四周一摸,是一圈園壁,抬頭向上望,是一片綴著星星的天空,原來落到了井裏,你看糟糕不糟糕!幸虧井裏沒有水,他坐在濕地上,背倚著井壁喘息一陣,鼓了鼓勁,開始往上爬,幾次都沒有成功,急得渾身冒汗。他想喊,又怕讓對方聽見俘虜了去。他懊喪地歎口氣,坐下來打主意。靜聽井上,風聲呼呼,沙土不斷落下來,隱隱傳來陣陣喊聲和咚咚的腳步聲。他的心不安起來,同學們都在戰鬥,他卻陷到了這麽個鬼地方,英雄無用武之地。唉,等下去吧,等戰鬥勝利了,同學們一定會尋找他,把他救出去。一個人離開了集體是多麽孤單、寂寞呀!他這麽想,脊背立即感到一陣冰涼。不行,他還得往上爬。就在他站起身,準備往上攀的工夫,忽然山上傳來一片喊聲:“往下衝呀!”他的心立刻狂跳起來:啊,我們的人反擊啦!他情不自禁在井下跳躍,為戰友們鼓勁。突然井口一陣黑暗,有人哎呀一聲,嚇了他一跳,忙閃身貼到井壁上。隨即咕咚一聲,又一個人跌下井裏。不知怎的,他心中一喜,這下子有做伴的啦。他彎下身去摸,一麵問:“跌傷沒有?”一聲尖利的驚叫,一個姑娘呼的爬起來,貼到了對麵的井壁上,聲音顫抖地問:“你,你是誰?”雲鵬暗自發笑:“你怕啥?我又不是歹人!”雙方都瞪大眼睛,極力想辨清對麵的人,然而井下太黑,誰也看不清誰,雲鵬估計是“造反團”的女同學,可聽聲音又不像。為了及早解除姑娘的恐懼心理,他隻好先報名了:“我是初雲鵬。——你呢?”對方歡叫一聲:“啊呀,是你呀!我是玉貞。”撲上來抱住了他,又驚又喜又迷惑地問:“是真的嗎?雲鵬哥?”他緊緊地擁抱著心愛的姑娘,連連說道:“是真的,玉貞!是真的!”姑娘終於放心地鬆口氣,頭貼在他的前胸上,抵住了他的下巴。他又聞到了那股沁人心脾的發香。一瞬間,他覺得又回到了過去的時代,彼此親密無間,一切隔膜、誤會、怨恨統統消除了,他們又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也許時間很長,也許隻是一會兒,玉貞抬起頭問道:“雲鵬哥,你是怎麽跌下來的?”他笑著回答:“剛才往山上跑,落到了這麽個鬼地方。——玉貞,你呢?你來幹啥?這些日子你到哪裏去了?讓我多掛心啊!”

        “真的嗎?”黑暗中玉貞用明亮的眼睛望著他,“我以為你還怨恨我呢。——那天晚上,你送我爸爸回家,我把你關在門外,爸爸責備我錯怪了你,我後悔得了不得,馬上跑出門外追你,喊你,見你一去不回頭,我傷心地哭了。我走回家,媽媽安慰我,爸爸勸導我,可我還是哭,我怕從此失去了你。第二天,我到學校去找你,看見了街上貼的大字報,我為你著急、不平,也很氣憤,恨那些造謠的人。回到家,我對爸爸媽媽說了,他們也氣得了不得,可是又有啥辦法呢?苦惱了一天,心一橫:他們寫大字報胡說八道,就不許我寫大字報辟謠嗎?晚上我躲在自己房間裏寫大字報,媽媽發現了,追問我寫什麽,我隻得實說了。媽媽立即驚得麵如土色,叫道:‘孩子,現時我們躲避災禍還躲避還及,你再惹事嗎?’我不服氣,對媽媽說:‘我不怕!我不能讓他們平白無故地誣賴好人!隻要把事實真象講明白,我想群眾是通情達理的。’我媽媽急得直擺手,‘現在還有啥理可講?你趁早把大字報銷毀了!’我賭氣不幹,媽媽扯去,三把兩把撕碎了,看看還不放心,又拿到櫥房點火燒了。我氣得哭了。不管媽媽怎麽說,隻是一聲不吭。我咽不下這口氣。為什麽憑事實也不敢講話?不反駁,不等於默認嗎?一宿沒有睡好,第二天清早我跑到學校,找來紙筆重抄一份,張貼出來。唉,當時我太天真啦!我以為隻要貼出大字報,不光替你解了圍,也免去爸爸‘扯造反派下水’的罪名。哪裏想到竟惹了一場大禍,逼得我逃出了家門……”

        玉貞傷心地哭了。雲鵬一麵用手掌替姑娘擦去不斷流下的熱淚,一麵著急地說:“玉貞,那天你到底跑到哪兒去啦!我四處尋你不見,可把我嚇壞了。唉,我擔心你會出啥事呢。”玉貞抓起他的手撫摸著,含著無限的柔情,忽然高興起來:“你問我到哪裏去了嗎?大概你想也想不到。你猜,我到了誰家?”調皮的目光像夏夜裏的星星在閃動。“猜不到吧?要是你知道我跑到了你家,你一點兒也不會著急的。”小夥子樂得跳起來,拉著姑娘的手問:“是真的?你不騙我吧!”姑娘噓了一聲,“別嚷嚷!讓人聽見!外麵還不知打成啥樣兒呢。”聽了這話,他的興奮一下子消失了,彷佛從美麗的雲端跌落到堅硬的土地上,又回到了冷酷的現實中來。他想起了母親,自從他那天偷偷跑出來,一個多月沒有回家了,媽媽該生氣了吧?他擔心地問:“我娘好嗎?她沒向你問起我嗎?”

        “怎麽會不問呢。我把咱倆做的事全對大媽講了,她聽了挺高興。啊,在你家住下,我和大媽一天從早到晚講不夠,講你爸爸,也講我爸爸過去的事。從她的話裏,我了解到她有一顆多麽偉大、堅強的心!她受了那麽多苦,勇敢地挑起生活的重擔,始終充滿了對黨和對社會主義的熱愛。聽了大媽的話,我了解了爸爸的過去,心裏也越來越不平靜,更增加了疑團:難道我爸爸真的變了,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走資派?這社會主義是他和他的戰友,包括你犧牲了的父親,日夜向往,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呀!他怎麽能反對親手創建的事業呢?過去,爸爸跟我講起黨,講起領袖,他的感情是那麽深,他說黨好比母親,自己是她的兒子。這樣的兒子怎麽會反對他的母親?就是現在,他受了那麽多折磨,還一再囑咐我,對黨不能懷疑,黨是了解他的,眼前這些使人痛苦的事會很快過去的。雲鵬哥,過去我們也一總講:聽黨的話。如今運動這樣搞法,對頭嗎?為什麽一個個老幹部都成了‘走資派’?我們當子女的也受到牽連,處處遭白眼,稍有不平,就受到侮辱、迫害,我們究竟犯了什麽罪?雲鵬哥,你怎麽不吭聲?你可講話呀!”姑娘抓著他的胳膊,熱切地望著他,急於聽聽心上人的意見。但是他能講些什麽呢?這些問題他想過嗎?想過。可是從來沒有像玉貞體驗得這麽深刻,提得這麽尖銳。他用什麽安慰姑娘的心?用報紙上的詞句嗎?去它的吧!如果說運動開始那大塊大塊的文章曾使他奉若神明,此刻在他眼裏卻顯得蒼白無力,不值分文。他說:“玉貞,你提的問題我也說不清楚。可我覺得,這樣鬥下去,打下去,隻會增加我們的痛苦。從前我們那麽相親相愛,這些日子幾乎成了陌生人。誰也想不到運動會搞到這一步。現在隻有硬著頭皮鬥爭下去。我相信,我們是正確的,最後一定能勝利。玉貞,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吧!”

        火車上的情景又顯現在他們眼前…… 哢嗒嗒,哢嗒嗒,火車呼嘯前進。雲鵬坐在車上,玉貞的頭枕在他的肩上…… 如今他們又相聚了,短短兩三個月的時間,他們經曆了多少痛苦、波折!玉貞偎在他的懷裏,悲喜交集,她喃喃地說:“雲鵬哥,還記得嗎?你們成立‘造反團’的時候,我滿腔熱情要求參加,想不到竟遭到拒絕,我傷心極了,跑回家去哭了一場。心想,我也是熱血青年,憑啥剝奪了我革命的權利?我埋怨生在幹部家庭,受爸爸的連累,竟連參加個群眾組織也不夠格兒。更叫人生氣的,有人罵我是‘走資派的孝子賢孫’。開始我惱恨他們,橫眉冷對,以後幹脆躲開他們,呆在家裏不出門。我想,這樣總不會再有人來傷害我吧?其實這是幻想。各派一次次來揪我爸爸去批鬥,因為貼了那張大字報,我也被拉去遊街。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要反抗!我要到別處去尋找真理。在你家待了幾天,我不顧大媽的勸阻,到外地串連去了,心想:也許別的地方會好些吧?誰知到處一片混亂,都在打內戰。我約合了去串連的幾個同學,決定成立自己的組織,自己起來解放自己。剛回城就碰上了武鬥。聽說夜裏他們要來圍攻你們,我就帶人支援來了,想不到在井下遇見了你!”

        倆人擁抱著,熱烈地親吻,多日思念的痛苦在心裏頓時消融,極度的歡樂和激動幾乎使他們窒息。待一會兒,抬頭仰望井口,暗藍的天上有兩顆星星在快樂地眨眼。他們是多麽舍不得離開這裏呀!然而他們又不能不趕快離開,同學們一定在急著找他們。於是倆人搭肩攀上了井口,去迎接不可知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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