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又見桃花流水
玉川看過爸爸中學時的日記,交給如蘭。如蘭趁媽媽上班的時間躲在房間裏翻閱了三本日記,不由替媽媽難過起來了,她心中叫道:“媽媽真命苦!要是當初跟鄭叔叔結婚多好!偏偏月下老人又把紅繩扔到了夢雲阿姨手中,使媽媽失戀,後來媽媽又跟爸爸鍾明之結婚,好景不長,又變成孤身,守寡直今。爸爸的麵貌在她記憶裏模糊了,那時她也就三四歲,給她印象最深的是媽媽抱她去探監,她哭著讓爸爸抱抱,爸爸抱了一會兒,就拖著腳鐐被人押走了,至今刻骨銘心。媽媽離開了讓她傷心的地方,回到家鄉,跟奶奶生活在一起,濃濃的親情使她走出了絕望的境地,她又遇見了鄭叔叔,愛戀之情依然在,這從他倆的交往中可以看出。但媽媽和鄭叔叔隻是作為朋友彼此敬重,絕沒有重溫舊情。大概夢雲阿姨早知道倆人中學時代感情的糾葛,否則怎麽鄭叔叔的日記由夢雲阿姨保存呢。 三個人親切地交往,彼此都避免重提舊事,以至於她和玉川現在才了解事情的因緣。她找玉川商量,“你走了,家裏隻剩你爸爸孤身一人,怎麽辦?”玉川說:“爸爸正傷心,不能惹他生氣,這事以後再提吧。”住了幾天,玉川和如蘭要回上海上班,臨走玉川很難過,欲言又止,最後吞吞吐吐地說:“爸,我走了,你有個頭疼腦熱,誰來伺候?媽媽不在了,你又要工作又要操持家務,我真放心不下!你家務事做不慣,就請江阿姨來幫忙吧!”他抬頭望望爸爸,見爸爸皺著眉頭臉色不悅,就低下頭來收拾東西。山鬆理解兒子的心意,把玉川送出院外,安慰兒子說:“你放心走吧!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話是這樣說,等到一個人獨處,尤其到了晚上,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處境淒涼,他長時間望著夢雲的遺像流淚。輾轉床頭,難以成眠。他想起了妻子在世時家裏的光景,那時吃飯、穿衣何曾操過心?衣服該換洗了,都是夢雲催他,他才脫下髒衣服,熨過的幹淨衣服早擺在他的麵前。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這種日子已經不複存在,隻有自己苦撐下去。
艱難時刻,他想到了母親。他打算把母親從家中接來,母子一起生活。上幾天他回家安葬了父親,他就向母親說過,哥哥那裏人口多,他這裏玉川大學畢業工作了,家裏隻剩他夫妻倆,母親來了不致孤獨寂寞,他們也好盡盡孝心。母親答應了,說燒過“三七”再來。按農村習俗,親人安葬後,每逢七天上墳祭奠一次。夢雲突然去世,他沒有告知母親,怕老人經受不住接連的打擊,隻待回家接母親時再講。
他想起殯葬父親的第二天早晨,他和哥哥去給父親“圓墳”,當他們跪在墳前祭奠的時候,他才懂得,雖然他和哥哥先後走出了故鄉,但是他們的根依然紮在這裏。這裏有他們的親人,有他們眷戀的土地、河流、家園,甚至一座小橋,一方池塘都聯係著他們童年的夢。然而青年時代,他是多麽倔強地要掙斷這條根,要到遠方去學習,增長本領,看一看外麵光怪陸離的世界。有一件事,他至今想起來還感到內疚,他傷害了一位姑娘的心。他十來歲的時候,由父母包辦給訂了親。後來年齡大了幾歲,懂些事了,有時想,她到底長得什麽樣?一年清明節,村南場園上豎起了一架秋千,招來了不少女孩子。學校放假,他也趕去看熱鬧。忽聽村上一個姑娘叫道:“噢!山鬆相媳婦來啦!”誰是他媳婦?他見秋千上兩個姑娘中的一個紅了臉。她不太高,胖乎乎的臉,大眼睛,穿了花布衫,帶袢的黑布鞋。聽到場上起哄,她羞得跳下秋千,拉上夥伴跑走了。山鬆望著她的背影出了一會兒神,噢,這就是她呀!年底鄰村演京劇,晚上他去看戲,又遇見了荊花,姑娘顯得很大方,把自己帶來的凳子讓給山鬆坐,自己站著看戲。山鬆很感動。可是不多時一些姑娘媳婦嘁嘁喳喳交頭接耳,並回頭指指點點,目光都投向了山鬆。“還沒結婚,兩個人就找到一塊兒看戲!真新鮮!”山鬆聽到有人這麽說,接著是嘻嘻哈哈的笑聲。山鬆坐不住了,忙向荊花告辭,回了家。等到他上初三,春天他請假回家,見家裏收拾房間,粉刷牆壁,紮頂棚,他問母親:“娘,啥事?”母親笑眯眯地說:“你爹和我商量,等你初中畢業就給你娶媳婦。”山鬆一時懵了,他生氣地說:“娘!我還小,不想娶媳婦!我要繼續上學,升高中。”扔下這幾句話,賭氣出門找兒時的耍伴去了。誰知他回家的消息讓荊花知道了,托人捎信給山鬆,要求晚上在河邊見麵。那天河上有霧氣,月亮朦朦朧朧的,堤上的洋槐樹開滿了白色的繁花,清香撲鼻。他和荊花在河堤上見了麵,並肩坐到樹下。這是他們第一次約會。倆人都很激動,心咚咚跳,喘氣不勻。沉默一陣,荊花主動問:“你學校放假幾天?”山鬆回答:“本來隻放一天假,來回路遠,又請了一天假。”荊花抱著山鬆的胳膊,頭倚在他的肩上,小聲說:“家裏要給咱們倆辦喜事,你知道嗎?”山鬆回答:“知道了。”荊花問:“你怎麽想?同意嗎?”他告訴荊花,時下他們年齡還小,他想繼續上學,不想過早結婚,免得帶來累贅。荊花沉吟一會兒,忽然噗哧笑了,說:“你呀,真有些書呆氣!結了婚,我來伺候老人,你怕啥?”山鬆固執地說:“不!初中畢業,我要上高中,比起人家上大學的,我的學問差得遠。荊花,隻要你支持我上學,等我高中畢業,再跟你成親。好嗎?”荊花抱著他的胳膊慢慢搖,擔心地說:“等你上完高中,又要上大學,遠走高飛,把我扔了怎麽辦?”荊花說出了自己的心事。見山鬆沉默不語,荊花忽然抱緊了他,熱烈地說:“咱們結婚吧!我保證不扯你的後腿!”一陣熱流傳遍了全身,山鬆感到荊花有彈性的乳房壓在他的肩背上,又嗅到了荊花鬢上雪花膏香氣,一時有些暈眩,他真想翻身抱住莉花,親熱一番。但他努力控製住自己,他知道,隻要他信馬由韁,生米做成熟飯,他就把風箏的線交到荊花手裏,再也飛不出家門。他慢慢掙脫了荊花的擁抱。荊花見山鬆不高興,又拉起他的手說:“怎麽生氣啦?我不過開幾句玩笑,你別當真。”山鬆說:“我的意見希望你認真考慮考慮。結婚是人一輩子的大事,豈能馬馬虎虎?”一個冷,一個熱,談不攏,倆人就分手了。回到學校,山鬆寫了一封信給鄉政府,提出退親。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他先斬後奏,違背了父母的意願,堅持上進,是對的,但也傷害了荊花的感情,恐怕一生中她的心靈都帶著創傷。
人一生都在追求自己的幸福。山鬆拒絕了荊花的愛,後來他的求愛又遭到江之萍的婉言謝絕,在大學他與吳夢雲相遇,猶如電石火花相激,一見鍾情,結成人生伴侶,可謂美滿的婚姻。一路走來,風風雨雨,倆人的感情始終不渝。可是中年夢雲離他而去,難道他再與江之萍重續前緣,重圓青年時代的夢?就像一個旅人,他急急走了半天,繞了一個大圈子,發現又回到出發點,他一時迷惑不解。
玉川和如蘭走後,星期天江之萍陪伴奶奶來過兩次,幫助他收拾一下家務,洗洗刷刷,倆人都避免提起那個敏感的話題。第二次回到家後,奶奶問之萍:“孩子,往常你和山鬆見麵都是親親熱熱的,怎麽夢雲去世了,你們反倒生疏了?你們鬧別扭啦?唉,如今山鬆孤身一人,你該多安慰他些才是!”之萍笑笑,對奶奶說:“我跟山鬆同以前一樣,沒鬧別扭呀!”孫奶奶望了孫女一眼,見之萍笑的勉強,就又嘮叨下去:“你們的心意我知道,別看奶奶七老八十的,心裏不糊塗。你倆都是苦命人,古書上講,惺惺惜惺惺。我看你也不要苦熬自己了,就嫁給山鬆吧!你不好意思張口,奶奶去對山鬆說。你給奶奶個實底兒,心裏樂意不樂意?如今別說山鬆幹著校長,有的單身女教師想巴結他,就是不幹領導,就憑山鬆的為人正派,有學問,也少不了上門提親的。再說你丈夫,你守寡這些年,把他的女兒拉扯大了,也算對得起他啦。如今是新社會了,難道你要為他守節一輩子?”奶奶的話句句說到之萍的心窩裏,她一時心亂如麻,落下淚來。咳!她心裏何嚐不這樣想?夢雲臨終眼睛望著她,說不出的哀憐,又手顫顫抖抖地寫出“拜托”二字,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表妹在把孩子交給她的同時,也把丈夫交給了她。一時她心內如焚,她既感到震驚,又有一絲安慰。她當時就在心中許下諾言,決不辜負表妹的托孤之意。至於同山鬆結合,總要水到渠成,不能操之過急,否則要傷害山鬆對夢雲的一片深情。俗話講,寡婦門前是非多。夢雲不在了,如果她同山鬆親親熱熱,豈不讓人產生“乘機而入”的誤解?現在奶奶正麵提出了這個問題,無法回避,她擦擦淚答道:“奶奶,我願意。不過你不用著急,到時候我直接找他去說也無妨,畢竟我們相知相愛一輩子啦。明之雖然死去快二十年了,可我心中沒有忘記他......”
是啊,俗話講“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還有他們愛的結晶,女兒如蘭呢。大學畢業,之萍同班上的同學鍾明之結了婚,一同分配到一家醫院工作。他們過了兩年甜蜜的生活。女兒降世了,他們如同得了寶貝,十分喜愛。夫妻倆工作太忙,隻好割愛,讓姥姥抱回家撫養。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之萍的爸爸江峰被打成“走資派”,批鬥,遊街,關押起來,剩下母親一個人孤苦零丁撫養幼兒。1967年1月,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等人奪了上海市委市府的權,建立了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對反對他們的一派開始了血腥鎮壓。複旦大學的紅衛兵在鬧市區貼出了大字報《張春橋是反革命兩麵派》,轟動了全市。中央文革給複旦大學的紅衛兵扣上“反動逆流”的帽子,張春橋、姚文元一夥大打出手,殘酷鎮壓。8月初,他們又對上海柴油機廠這個“頑固的堡壘”發動總攻,調集十萬人馬,團團包圍了柴油機廠,經過一天武鬥,死一人,重傷100多人,逮捕關押600多人,拔除了“眼中釘”。江之萍和鍾明之的醫院離工廠近,鍾明之從前來治傷的工人的哭訴中,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再也按捺不住義憤,跟同室的一名醫生一起寫了一份大字報《王洪文是鎮壓工人運動的劊子手》,夜裏貼到大街上,又轟動了上海。王洪文的特務經過密查暗訪,終於找到線索,逮捕了鍾明之和他的同事。江之萍不知道丈夫寫大字報的事,那時候孩子小,需要喂奶,又要忙家務,再加上父親被打成“走資派”受牽連,沒有參加群眾組織,成了“逍遙派”。丈夫的被捕,她如雷轟頂,陷入絕望之中。隨後是公安人員的追查逼問,她和丈夫是如何共謀的?是否接受了她爸爸的指示?她有理說不清,隻好一問三不知。看看沒有把柄可抓,才不來糾纏她。她四處奔走,托人求情,要求見見丈夫,都遭到冷冷的拒絕。春節後,一紙離婚書送到了她的麵前,她要求麵見丈夫,否則拒絕簽字。法院的兩個工作人員說他們自己說了不算,回去請示。第二天有人通知她,可以探監。她和媽媽抱了孩子趕到監獄,經過層層崗哨,終於見到了日思夜想的丈夫。初見麵,她幾乎不敢相認,隻見鍾明之頭發披散著,胡子拉楂,臉上有血痂。她撲上去抓住了丈夫的手,喊道:“明之,你怎麽狠心扔下我和孩子?”鍾明之苦笑笑,說道:“正因為我愛你們,我才這樣做!你爸爸成了‘走資派’,我不能成為‘反革命丈夫’,讓你和孩子受牽連!之萍,我求求你啦!咱們離婚吧!”之萍哭喊道:“不!不!你即使被判刑,我也要等著你!”她忙轉身,從母親懷中接過孩子,說:“如蘭,快叫爸爸!”如蘭起初畏懼,但很快從熟悉的眼神認出了爸爸,她喊了一聲:“爸爸!”撲上去讓爸爸抱。鍾明之抬起戴手銬的雙手接過孩子,親親女兒的臉蛋,又交給之萍,然後轉身拖著腳撩走出屋去。之萍從背後喊:“明之!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接著號啕大哭。一個武裝人員走上來喝叱:“不許哭!你不看看這是啥地方!走,快走!”母子三人隻好離開監獄,但她拒絕在離婚書上簽字。年底,一份死亡通知書又送到她的麵前,她一時覺得天旋地轉,昏了過去......
往事不堪回首。丈夫的死,使她痛不欲生。母親一再安慰她,要她堅強起來,照顧好孩子,將來總有出頭露日的一天。她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到孩子身上。孩子成了她的精神支柱。1969年春天,她的父親“解放了”,恢複了自由,一家人才重新團聚。爸爸要把奶奶接來上海,奶奶不願來。孫奶奶來過上海幾次,住不慣,又回到了山村。之萍提出她要回老家,接奶奶一起住。她不顧父母的勸阻,回到了闊別十年的故鄉,分配到縣醫院,想不到又同山鬆聚首。山鬆和夢雲見她孤身一人,同情她,常邀她到自己家裏做客,談談知心話,勸她再找個合適的男人組成家庭,之萍都一笑了之。也有熱心人給之萍介紹過對象,她總是拿死去的丈夫鍾明之比,拿中學時就愛戀她的鄭山鬆比,沒個稱心的,都拒絕了。後來隨著年齡增大,她的心冷了。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她常這樣想,自己有山鬆和夢雲兩個知心朋友,彼此照顧,不也很好嗎?何必再找個男人,弄得前爹後媽的生些煩惱?表妹夢雲臨終的囑托,猶如一石激起千重浪,使她思前想後,再也無法平靜下來,她陷入感情的漩渦中。
待了些日子,山鬆回家把母親搬來。之萍聽到消息,陪奶奶到學校去看望。隻見老太太是個小腳女人,滿頭白發,臉色微黃,七十多歲的人了,身板硬朗,眼睛有神,講話口齒清楚,顯見是一個多年持家的主婦。孫奶奶上前拉起山鬆母親的手,親熱話拉個沒完。鄭耘田當年救助自己兒子江峰的事又被重新提起。“這樣一個好人,怎麽說走就走啦?山鬆跟我講了,我難過得幾宿沒睡好覺!”孫奶奶掏出手絹抹眼淚。山鬆媽眼圈紅紅的,說:“誰說不是呀!不過話說回來,他終究年紀大了,壽限到了。誰想到兒媳婦年輕輕的,又得病歿了呢!我真是沒福了!”也不由落下淚來。之萍忙安慰山鬆媽:“大娘,你老了有山鬆照顧,不用愁!”山鬆媽占頭稱是,她含淚拉起之萍的手,仔細端詳,心中想道:“這就是丈夫過去提到的要跟山鬆訂親的人,四十多年了才認識!”見之萍雖然眼角有了皺紋,雙鬢有了白發,但依然麵目俊秀,特別那雙有神的丹風眼!微笑時露出的細白的牙齒,叫人喜愛。山鬆媽說:“聽兒子跟我講,夢雲住院,你費盡了心,可老天不給她壽命,也是沒法的事!”丈夫的去世,兒媳的病故,老太太接連受到打擊,十分傷心,但她硬撐著,眼下照顧兒子要緊,她就撇家舍業搬到兒子這裏來了。
中午,山鬆和母親留之萍、孫奶奶吃飯,田彤先生來看望山鬆媽,也被留下來。吃過飯,兩位老太太坐在一起拉家常,田彤請之萍到他家裏坐,說出自己的心思,要女弟子考慮同山鬆的婚姻,之萍表示同意,說要寫信給女兒征求一下意見,再給老師回音。
一晃半年過去了,春節前玉川和如蘭從上海回到家,從田彤老師和老奶奶那裏了解到雙方父母已同意結合,也就放下了一樁心事。
春節後,安葬了母親,玉川和如蘭就回上海了。
清明節,玉川和如蘭回家掃墓。那天,鄭山鬆、江之萍和兩個兒女坐車到了山下,步行上山,他們在公墓盤桓了很久,然後又步行下山。走到沙河邊,看見春水漂著山裏的桃花、杏花、梨花的花瓣嘩嘩流淌,繞城而過。山鬆望一眼之萍,不由想起了那年春天倆人赤腳涉水,到之萍家的往事,生出無限感慨。他記起了唐代詩人李商隱的一首詩: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幹。
……
(完)
原文收錄於短篇小說集《昨夜星辰》,由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