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起死回生
早晨六點,吳夢雲醒來了,睜開了眼睛。雨過天晴,幾束陽光從窗簾後透進來,滿室裏通亮。鄭山鬆和江之萍鬆了一口氣,臉上綻出了笑容。山鬆抓起妻子的手,驚喜地說:“夢雲,你終於醒來了,我和江姐整整守了你一宿!”他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激動,熱淚盈眶。夢雲用親切的目光望著他,她終於從昏天黑地中掙紮出來,看見了自己患難與共的丈夫,她想撲向他的懷抱,但是鼻中的吸氧管、上手的吊針妨礙了她,她傷心地流出了眼淚,淚滴從眼角一滴滴落到兩鬢上、床單上。山鬆掏出手絹兒,邊給她拭淚邊說:“夢雲,堅強些!你的病會好的!”夢雲頷首,慢慢止住了淚。她把目光轉向了江之萍,表姐燦然地笑著,說:“夢雲,祝福你!你終於戰勝了病魔,醒轉來了!你要盡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不要過喜過悲。你的病會好起來的。”夢雲一再頷首,表示感激。夢雲又把目光轉向它處,微微皺起了眉頭。山鬆會意,忙說:“你想見姥姥嗎?我給家裏打過電話,姥姥一會兒就來了。也給兒子打了電話,玉川一定及早趕回來。”
孫奶奶在司機的攙扶下推開門進了病房,見外甥女鼻子插了管子,床邊還吊了吊瓶,嚇了一跳,緊走幾步,見夢雲躺在床上眼睛含笑迎著她,她才鬆了一口氣,伸出青筋凸露的手,愛撫的摸摸外甥女的額頭,笑道:“孩子,你好啦?咳,昨晚送你來醫院,我擔驚受怕,一宿沒有合眼,傍明兒起來,想給你熬碗木耳粥,山鬆就來了電話,問我身體怎麽樣,我說好著呢,正給你熬粥。他說夢雲臨時不能進食,粥也不用帶來,我嚇了一跳,忙問咋回事?山鬆說,夢雲的病情正在好轉,別擔心!想不到你福大命大,竟闖過來了!”老太太滿心高興,話說個沒完。“孩子,人食五穀雜糧,哪能不生病?人活一輩子不容易,誰沒有碰上過溝溝坎坎?碰上困難,你要盡量往好處想,才不會灰心敗誌。你說對嗎?”夢雲感激地點點頭,又流出眼淚。老太太安慰外甥女說:“孩子,別哭,別哭!哭會傷身子!”又轉身問山鬆:“夢雲她爹娘那裏給信兒了嗎?”山鬆說:“打過電話了,說馬上坐車趕來”。老人不放心地問:“你怎麽講的?老年人可擔不起驚嚇。”她知道女兒女婿把夢雲當成寶貝疙瘩,幾次想讓夢雲轉到青島去,當然山鬆也要隨之轉到那裏,夢雲沒有答應,自己也舍不得外甥女走,這樣事情就拖下來了。山鬆說:“我告訴他們夢雲犯了病,讓他們來看看,沒有報告詳細情況。”
此後,學校的老師,還有夢雲班上的幾個學生陸陸續續來探望,江之萍怕引起夢雲情緒波動,讓山鬆在走廊上接見了他們,人們說過一些安慰的話,從門外望一眼夢雲,先後離去了。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山鬆中學的兩位先生,一位是學校原黨支部書記林一夫,一位是曾劃為“右派”的田彤先生,同時來到醫院探望夢雲。真是應了古人一句話:不是冤家不聚首。倆人一輩子是冤家對頭,平日不共語,今天怎麽走到一起來了呢?原來林一夫聽說山鬆的妻子病了,覺得不來看禮節上過不去,雖然倆人搭幫工作幾年有些齟齬,大麵上山鬆對他是尊重的,自己退休後,山鬆斷不了去看望他,有時也拉他去會客,宴席上敘敘舊。現在不少年輕幹部上台伊始就對前任的工作一口否定,以顯示自己的高明。像山鬆這樣的晚輩已經不多見了。田彤老師是剛從省城回來,聽說夢雲生病急急趕過來的。田老師永遠保持著瀟灑的風度,雖是六十有餘,仍是愛潔成癖,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上唇的胡子也剪得整整齊齊,鼻梁上架一副近視眼鏡,目光依然炯炯有神。他穿一身淺灰色的夏裝,棕色涼鞋。這樣一身裝束自然不合林一夫的眼光。老支書穿一身鬆散的綢料衣褲,挺胸凸肚,不失幹部的架子。他倆是山鬆高中的前後班主任,矛盾也就是從那開始的。林一夫教《人體解剖生理學》,是山鬆的第一任班主任,他長得很魁梧,麵色黝黑,嘴唇有點發紫,在講台上一站,像鐵塔,使人望而生畏。他像牧羊人一樣緊握手中的鞭子,驅趕著羊群。但是物極必反,很快有些同學在背後竊竊私議,對他的專製作風不滿。為了控製班級,他在班裏安排底線,監視同學們,時常給他打小報告,後來被同學們發現了,這幾個學生被稱為“特務”。年終考試結束,同學們領到了成績通知單和操行評語,許多人一見都愣了,幾名“特務”操行評語都是甲等,不少優秀的同學卻是乙等甚至丙等。遭到不公正待遇的同學憤憤不平,聯名上告,共推山鬆起草給校長的信。校方經過調查了解,學生反映的情況屬實,第二學期罷免了林一夫的班主任,換上了田彤老師。田彤老師英俊的儀表,瀟灑的風度,紮實的教學,早就贏得了學生的敬愛,聽說由他接手班主任,歡呼雀躍。田彤老師由部隊轉業,原教英語,那時強調中蘇友好,往蘇聯派留學生很多,學校改學俄語。田彤老師經過短期培訓,教授俄語。為了彌補知識的不足,他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到食堂打飯,到城裏理發,買東西,也是口中念念有詞。同學們佩服他,熱愛他。山鬆是課代表,師生常常在一起探討教學,有時也拉人生、理想、事業,十分投機,自然成了先生的愛徒。這年春天毛主席在最高國務會議上發表了重要的講話《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反響熱烈,共認是對馬列主義理論的重大發展。不知田彤先生從哪裏搞到了一個油印本,如獲至寶,在班上宣讀了,班上的空氣活躍起來,田彤老師組織大家對班級工作提出整改意見,同學們發言很熱烈。發言中免不了涉及到前班主任林一夫和學校團委的工作。所以“反右”一開始,林一夫就根據自己埋下的底線提供的材料,第一個給田彤貼出大字報,指責他鼓動學生鳴放,打擊積極分子,攻擊學校領導,是地地道道的右派。田彤老師倒黴了,不久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而林一夫提拔成教導處副主任。清朝大學者龔自珍曾寫詩道:“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反右鬥爭把剛開始形成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局麵破壞了,知識分子受到震懾,謹小慎微,噤若寒蟬,可謂“萬馬齊喑”,令人痛心。從此田彤老師隻能夾起尾巴做人,雖然到1961年摘掉了右派帽子,但是誰都知道,他仍是專政的對象。田彤老師交了華蓋運,正像魯迅先生詩中寫道:“破帽遮顏過鬧市,未敢翻身已碰頭。”又過了四年,“文化大革命”爆發了,那時林一夫升任為校長,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呐喊聲中,田彤首先被揪了出來。由田彤而聯係到他的內侄女吳夢雲,因為親情,吳夢雲每逢節日都要請姑父到家坐一坐,吃頓好飯,這就成了階級陣線不清,有人開始貼大字報批判吳夢雲。那時社會上流行一句話:“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城市一些出身地、富、資本家的紛紛被遣送回鄉。吳夢雲擔心父親遭殃,打電話詢問家裏的情況,果然父親這個工廠主的兒子被抓去遊街示眾,關進了“牛棚”。她傷心地落淚了。當時學校的電話安在傳達室,傳達員向工作組報告了這一階級鬥爭新動向。教師、學生紛紛貼出大字報,聲討吳夢雲。女教師麵臨著沒頂之災。古老的中國一直延續著株連法。妻子有問題,丈夫受牽連。有人寫出大字報,勒令鄭山鬆同妻子離婚,同吳夢雲一刀兩斷。鄭山鬆火了,竟然貼出了一張大字報:
我的血統觀
出身不由人,看一個青年革命與否,主要看他本人的行動,而不是他的出身。也就是說,個人不能選擇出身,能否走革命的路,主要由他自己決定。
唯物辯證法認為,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出身無產階級家庭的人,具備了先天的條件,容易接受革命的道理,但是能否走上革命的路,要憑他的覺悟。出身剝削階級家庭的人,思想上不可避免地受到舊思想、舊道德的浸染,接受革命的真理難。但這不是不可逾越的鴻溝。試看馬列主義的創始人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哪一個不是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被毛主席稱為“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的魯迅先生,不也是出生於一個破落的官僚家庭嗎?
自古有人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現在又流行“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種血統觀是完全錯誤的。革命還是多團結一些人好。黨的統一戰線是我們戰勝敵人的“三大法寶”之一。“血統論”者,正像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他不讓假洋鬼子革命,也不準同命運的小D起來革命,實在可笑可悲。
“血統論”可以休矣!
這樣一份大字報一出現,立刻引起轟動,有人讚成,有人反對。學生反映強烈,認為鄭山鬆是為自己妻子辯護,是對紅衛兵運動的惡意汙蔑, 是對抗革命運動,一時間大字報滿天飛,第二天鄭山鬆被揪了出來,關進“牛棚”。
曆史似乎開了一個玩笑,不久後林一夫作為 “走資派”被揪了出來,關進了牛鬼蛇神之所,與摘帽右派分子田彤為伍,簡直是奇恥大辱,然而又無可奈何!
粉碎“四人幫”後,黨中央撥亂反正,被打倒的老校長林一夫又回到了領導崗位。他自然春風得意馬蹄疾。可是其後他惶惑了,中央下令平反冤假錯案,右派分子田彤平反,這老家夥又神氣起來了,並且當選了省人民代表。田彤向學校黨支部遞交了入黨申請書,林一夫想,作為支部書記,他要把好入黨這一關,決不能讓階級異己分子混進來。支委會上,他用手指敲打著田彤的申請書,沉吟道:“過去的右派分子能否入黨?沒有先例。田彤當了人大代表,是對他的精神安慰嘛!我們的代表大會有共產黨的代表,也有其他各種勢力的代表嘛!當了代表,夠不夠黨員條件,這是兩碼事。這是我個人意見,請各位委員慎重考慮。”委員們都沉默無語,各自抽起煙來,會議室內一時煙霧繚繞。鄭山鬆想,林一夫為什麽反對田彤老師入黨呢?恐怕不是出於公心。他在維護自己宣揚的“一貫正確”。當年是他第一個貼大字報,斷定田彤是“右派”,不能說沒有報複之嫌。現在上級政府已經給當年的對手平反,不就證明他的判斷是錯誤的嗎?他這個反右積極分子也就不是什麽英雄好漢,哪來的一貫正確?而且真的讓田彤進到黨內來,與自己相互稱同誌,自己怎麽接受得了?山鬆想,如果自己站出來反對林一夫的意見,作為助手,以後很難相處。要是表態讚同林一夫,一個共產黨員的良心良知哪裏去了?他不能保持沉默,往煙灰缸裏撚滅煙頭,激動地站起來說:“林書記是我中學的先生,是長輩,對他的意見應該尊重,值得深思熟慮。”他望了林一夫一眼,見對方臉上露出喜色,手摸著下巴點點頭,說道:“坐下,坐下說!都是黨內同誌,地位平等,個人暢所欲言嘛!”鄭山鬆坐下,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但是想起往事,他心潮起伏,對田彤老師二十多年來不幸的遭遇深表同情,使他不能不勇敢地站出來反對老領導的意見:“田彤老師也是我的中學老師,相知較深,他工作兢兢業業,深得學生好評。在他遭到不公正的待遇後,他忍辱負重,默默地工作著,幾十年來他教出的學生從地方到中央都有,可謂桃李滿天下。所以平反後,提名他為人民代表的呼聲很高。他當了人民代表,是全縣幹部群眾對他的信任。他已到退休的年齡,一再請求學校留任,他說他不圖報酬,隻想晚年多做些貢獻。這樣的老師覺悟不高嗎?黨組織怎麽能把這樣的老同誌拒之門外呢?我認為田彤老師符合入黨的條件。”聽著鄭山鬆的發言,林一夫的臉色晴轉多雲,目光威嚴地盯著另外三位委員。他想,鄭山鬆過去是田彤的得意門生,升學受到連累,自然憋了一肚子氣,今天發泄出來了。正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但是鄭山鬆講的堂堂正正,他不能批駁,他期待著三位年青委員體察自己的心意,出來反對鄭山鬆。出乎他的意外,三位年輕人立即表態,同意鄭山鬆的意見。最後舉手表決,四比一,他成了孤家寡人。他隻能少數服從多數,給教育局黨委上報材料,不過聲明,保留自己的意見。過了不多日子,局黨委的批複下來了,同意吸收田彤加入黨組織。舉行新黨員宣誓儀式,林一夫推說自己有病,讓鄭山鬆主持會議,自己憋在家裏生悶氣。轉年縣裏試行校長招聘製,鄭山鬆由副校長當選校長,林一夫宣告自己退休。
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林一夫和田彤兩位先生同時來看望夢雲,鄭山鬆很驚喜,心想,兩人什麽時候和解了呢?江之萍對兩位長輩不好拒之門外,引導兩人走到表妹床邊。林一夫先發話:“吳老師,聽說你病了,我特意來看你。山鬆說,你好些啦?”夢雲頷首致意。林一夫又說:“要安心治病,好了再工作,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咳,”他歎口氣,又轉向山鬆,“你父親去世,我剛聽說,想去你家安慰一下,不想吳老師又病了,我這才匆匆趕來,也沒顧上買點補養品。”山鬆忙說:“老校長來看望,就是最大的安慰,談啥禮物!”話至此,意已盡,林一夫退後一步,讓田彤上前講話。田彤上前抓起內侄女的手,一時說不上話來,一種親情已經傳遞到夢雲心上,她又眼含熱淚,欲語不成,示意姑父坐下,山鬆會意,忙搬來兩把鐵椅請林一夫和田彤老師坐,兩人同時說:“不多打擾,站著說幾句就走!”田彤又對夢雲說:“學習班的課你不用掛心,由我和小薑老師負責。”暑假學習班,外語課安排了三位教師,小薑老師先上,吳夢雲是第二周,田彤押後。不想山鬆家裏父親病故,回家奔喪,山鬆夫妻倆心中悲悽,夢雲回來急於趕課,傷心加勞累病倒了。田彤老師心裏很難過,一再歎氣:“誰會想到這麽湊巧呢?真是禍不單行哪!山鬆你要挺得住。之萍你要多操心勞神,讓夢雲早日康複。”倆人點頭答應了。山鬆送兩位長者到急診室門外。林一夫是坐學校的車來的,為了表示和解,他對田彤說:“田老師,咱倆一起走吧?”田彤老師回答:“謝謝你的關心!我還是安步當車。”說完,向醫院大門走去。林一夫搖搖頭,苦笑了一下,回身向山鬆招招手,鑽進汽車,車開走了。
送走了兩位結冤一輩子的先生,山鬆回到病房,守在夢雲身邊。從夢雲的眼神裏,他懂得她是在盼望親人的到來。兒子在上海讀書,盡早也得明天早晨回家。夢雲的父母在青島,自己家裏有車,路途又不遠,估計十點鍾也就到了。夢雲的父母對女兒到鄉下教書是不滿意的。對山鬆的相貌、品性,是無可挑剔的,也知道女兒和山鬆情意深厚,不可分離,自家出身不好,能找上這樣的女婿也就不錯了。所以六五年夢雲畢業,老人也就同意了他們的婚事。他們原想把夢雲留在自己身邊,畢竟在城市衣食住行都方便,以後再想法把山鬆調到城市,豈不兩全其美?對夫妻兩地分居,夢雲不答應,執意到了鄉村中學。中央實行改革開放的政策,個體、私營、合資企業如雨後春筍,蓬蓬勃勃發展起來,吳先生恰從工廠退休,先是到股市轉轉,不久就下了海,賺了一筆錢,接著他瞄準了城市的開發區,搞起房地產,幾年的時間成了富翁,超過了他的資本家父親。想動員女兒女婿調到城市來,並且許諾,活動經費由他出錢。再說,夢雲有心髒病,到大醫院治病也方便。有這兩條理由,滿心以為夢雲夫婦會痛快答應下來,但是倆人表麵應付,遲遲不見行動。催得急了,夢雲終於說出了心裏話:“爸,媽,不是女兒不想念你們,不想投靠在你們身邊,尋個安樂窩。你們想沒想到,在鄉下生活二十多年了,我已經適應了那裏的生活,我有自己貼心的丈夫,有了知心的朋友,有了眾多的學生,我怎麽舍得離開那裏呢?女兒的根已經紮在了鄉村,就讓我在鄉村幹一輩子吧!你們覺得身邊無人寂寞,就讓玉川到你們這裏吧,權當替我行孝。”話講到這份上,父母也無可奈何。
果然剛過十點,夢雲父母趕到了縣城。電話是山鬆的嶽父吳先生打來的,說他們已經到了學校,夫人正跟母親孫老太太談話,坐一會兒就一起到醫院來,要他不必回家,在醫院見麵。孫奶奶清早看望過外甥女,山鬆怕老人年事已高,傷心過度出危險,打發司機送奶奶回了家。女兒江曉月春節後隻回來一次,自然娘兒們要拉幾句體己話。老人講夢雲怎麽犯的病,怎樣送醫院搶救。夫妻一聽更著急,攙扶著老人上車,又一同到了醫院。山鬆在樓下迎接嶽父母。他見嶽父麵色清臒,穿一身米色休閑裝,沒有時下一些爆發戶趾高氣揚的神態,舉止溫文爾雅,從那梳理得一絲不亂的華發、明亮的前額、炯炯有神的目光,都顯示出智者的風範。倒是夢雲的母親江曉月滿身珠光寶氣,給人一種貴婦人的印象。她身體已經發福,走起路來像跳動的皮球。她是一個性格開朗的人。當年嫁給吳先生,孫奶奶很不滿意,自己是革命家庭,兒子是黨的幹部,女兒怎麽可以嫁給資本家的兒子呢?可是女兒偏偏愛上了這個有文化懂技術的進步的青年。他們是資本主義工商業改造的高潮中認識的,當時江曉月是進駐工廠的工作組成員。吳先生積極做父親的工作,支持公私合營,並且宣布不繼承父母的家產,這些行為打動了姑娘的心,由相識到相知,終於結成了連理。改革開放後,丈夫下海經商,起初她還有些擔心,會不會再來第二次工商業改造,走回頭路,甚至再來次“文化大革命”,將他們揪鬥、遊街示眾呢?後來中央一再闡明政策,私營工商業合法經營,利國利民,是受到國家保護的,她才放膽讓丈夫去幹,自己成了賢內助。如今兒子已是事業有成,唯一遺憾的是女兒還在鄉下生活,不過女兒在外婆身邊,替她行孝,聊可自慰。
山鬆和之萍把青島來客迎進病房。江曉月急急趕到女兒身邊,喊一聲“夢雲!”就難過得講不下話去,她輕輕撫摸著女兒的頭發,母女淚眼相對,說不盡的愛戀。“夢雲,都是媽不好,我原打算早來幾天,看望看望你姥姥,再順便把你和姥姥接到青島去消夏,誰知公司出了點事,你爸脫不開身,就來遲了。幸虧學校離醫院近,搶救及時,又有你表姐親自照料,才轉危為安。要是......”她忽然發覺後一句話不妥,馬上笑道:“孩子,不要怕,爸媽給你帶來了好藥!”說著就從手袋裏掏藥,對之萍說:“從美國進口的,好藥!隻是貴點兒。”之萍接了藥,對姑母說:“進口藥要經臨床實驗,咱們中國人和外國人的體質不一樣,要慎重用藥。待會兒我和別的大夫會診後再用。”吳先生同意之萍的意見,說:“聽說夢雲突然發病,我們趕到醫院,找熟識的大夫進行谘詢,因為不知道詳細病情,大夫也囑咐慎重用藥。”他拉拉之萍的衣袖,兩人離開病床,吳先生著急地問:“你看夢雲可不可以轉院?轉到青島去?我跟院方聯係好了,隨時可以進住。”之萍皺起眉頭,說:“姑夫,夢雲剛搶救過來,還沒有脫離險境,這種時候切忌搬動,顛簸,萬一路上出了危險咋辦?”吳先生沉吟一會兒,說:“你是內行,根據實際情況辦吧。”
江之萍同其他大夫會診,同意給吳夢雲注射新藥。用藥之後果然有起色,脈搏強有力了,臉上有了血色。大家都喜上眉梢。中午,山鬆和嶽父、嶽母、孫姥姥在醫院旁邊的賓館吃了頓便飯,留江之萍在病房監護。眾人吃過飯,接替之萍,讓她去用餐。過午,親人聚在一起慢慢拉些閑話,單等玉川從上海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