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夫子”的辯證法
吃了晚飯,老師們相約去看電影。宿舍裏不見張儒,問孔先生,說是到辦公室去了。我和小羅找到辦公室,隻見張儒趴在桌上寫什麽。小羅叫起來:“啊呀,夫子!別人都急著去看電影,你倒沉得住氣!寫啥啊?情書嗎?今晚的電影對你可能有啟發。”
張儒抬起頭見是我倆,笑笑說:“我想趁空兒寫份教學經驗材料,寫成後還要征求你們的意見。”小羅一聽翹起大拇指,“高!”走過去拿起材料看了一眼,果然不是什麽情書,歎口氣,拍著張儒的肩膀說:“真正的布爾什維克!老兄,聽說縣上搞機構改革,要是讓我選賢任能,我保證把這樣的同誌提拔到領導崗位上來。”
“去你的!”張儒笑著揮揮手。
我怕打擾張儒工作,忙喊小羅:“走吧!別誤了看電影。”小羅說聲“好吧!”隨即手一揚,“再見,夫子!”
走在路上,我問小羅:“是你給張儒起的外號嗎?這不大好吧?”小羅嘻嘻一笑,“其實這倒是一個不錯的稱呼——夫子者,德才兼備之先生也。你看,他不象位老先生嗎?不過,他又不同於過去的學究,表麵看來有些書生氣,其實他心裏靈秀,這就叫作呆而不呆,完全合乎辯證法。”
我噗哧笑了,“你又在瞎扯!淨在背後編排人家,也不怕嚼了舌頭!”小羅得意地一笑,“這是我的觀察所得。去年麥後,那時你還沒來,學校去幫村裏栽地瓜。那天天氣真熱,沒一絲風兒,悶得人喘不上氣。我時時看天,真盼望來場風雨涼快涼快。過午兩三點鍾,西北方聚起雲彩,傳來隆隆的雷聲。我高興極了,嘴裏咕咕噥噥念道起雨來。張儒聽見了,問我:“你在念咒呼風喚雨?”我說:“可不是!你看,雲彩眨眼功夫湧上來了!”正說笑著,喀嚓!當頂一個炸雷,嚇了我一跳。隻見濃雲滾滾,象一群凶神惡煞,青麵獠牙,氣勢洶洶撲來。一顆顆大冰雹像一道道電光劈頭蓋腦打下來。媽喲!我跳起來就跑。跑了幾步,想起張儒,扭頭看去,見他扯了一條蓋在地瓜秧上的麻袋頂在頭上,撅著屁股趴在地瓜壟裏。我又急又想笑,喊了他幾聲,他也沒聽見,我隻得撇下他跑走了。幸虧離村不遠,一會就奔到了。進了屋,我覺得腳踝骨麻木,伸手一摸,不知啥時候讓雹子敲起一個大疙瘩。媽的,黴氣!聽著院裏乒乓亂響的冰雹,我真替張儒擔憂。誰知雨過天晴,老夫子竟是安然無恙!此後我就琢磨,我們的老夫子是呆而不呆,這就是辯證法。”
隔了兩天,張儒的材料寫好了,教研組開會,征求大家的意見。那天晚上鄭副校長也來了,屋裏的空氣有點沉悶。先生們正襟危坐,顯出一副莊嚴的神態。邱先生來了幾句開場白,張儒就作介紹。大概他覺得在孔先生麵前談經驗,確實有點“班門弄斧”,所以開始隻是低頭唸稿子,聲調平板,過了一會兒,他覺得有點別扭,幹脆推開稿子講起來。越講越興奮,雙腳收到椅子上,盤膝打坐,傳經布道。我隨意掏出一支鉛筆在紙上畫了張速寫像,下麵題了一句話,推給對麵的小羅。小羅瞧了一眼,添了幾個字,趁大家不注意又送還我。我看了這兩句詞憋不住想笑。“老夫子神采飛揚——呆氣大發!”這話妙極了!
隻聽張儒說道:“詞語教學要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詞語是學生首先接觸的感性教材,一定要引導他們仔細揣摸。我們都熟悉推敲的故事。‘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一個推字,改得境界全出,咣朗一聲寺門推開了,驚得樹上的鳥兒呀呀的飛起,繞樹三匝,使人如身臨月夜的空寂之中……”
聽著得意門生的發言,孔先生拈著八字胡美恣恣的,像剛喝下二兩白燒。鄭副校長的凹臉盆也舒展開來,一再點頭稱是。邱先生忙記下要點,準備發言時作備忘錄。隻有錢先生仰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看不出表情。
張儒旁征博引,關於詞語教學大大發揮了一通,又扯到了寫作。他說:“寫文章開頭要平,初時低緩,就像唱歌,幾經轉折,漸漸拔起,最後才縱情歌唱。有人寫了這麽兩句詩,頭一句是:‘這個女人不是人’,乍一聽,簡直是罵人,不好,不好!第二句一轉:‘九天仙女下凡塵’。啊,真是出奇製勝,令人拍案叫絕……”
我聽到這裏再也憋不住,嗤的笑出了聲。其他人也哄堂大笑。
張儒的經驗介紹在笑聲中結束了。鄭副校長很滿意,一再說:“不錯不錯!夠水平!”既然領導講了話,大家也七嘴八舌恭維幾句。錢先生說是“材料豐富”,孔先生說是“有新意”,邱先生說是“教育上的有心人”。
聽著先生們一個個發言,害怕輪到自己窮了詞。幸虧邱先生開了腔:“小羅,你有什麽感想?談談吧!”隨即抬起手腕看看表,示意時間不早了,講話不要過長。
小羅搔搔頭似乎很為難。我一邊慶幸自己有了“替罪羊”,一邊為他著急,唉,平日你那滔滔不絕的口才哪兒去啦?我見邱先生關起鋼筆,大概想作幾句總結性的發言就宣布散會,忽然小羅胳膊一掄,說:“我唱幾句反調,行吧?”邱先生一愣,回頭望望鄭副校長,見領導首肯,接著說:“張老師的材料還沒有定稿,正想征求大家的意見嘛!”
小羅小羅,我真替他捏把汗,唱什麽聳人聽聞的反調呢?我向他使眼色,但已經來不及了。
“我覺得張儒的講話犯了目前語文教學上的通病。”他說了這話瞧瞧大家,見大家都用詫異的目光望著他,覺得這試射的一炮果然奏效,於是便開了機關槍:“大家想想,這幾年我們在詞語教學上下了多少工夫?解詞、組詞、造句、改病句,反反複複,不厭其煩,真正做到了領導要求的‘字字落實,句句落實’。但是,把一篇完美的文章這樣拆開來,就像把一隻美麗的錦雞殺死,解剖了讓學生看,還有什麽趣味可言?我們成年講詞法、句法,卻忽視了整篇文章。試問,古代的司馬遷學過語法嗎?他卻寫出了無韻之《離騷》。我看,照目前我們這種教法,學生隻能揀一些雞零狗碎,如不改革,學生會變成一些隻知死記硬背的低能兒……”小羅越說越激烈,邱先生坐立不安。我望望張儒,初時很窘,慢慢鎮靜下來,右手來回蹭著下巴,似搖頭又似沉思。
邱先生同鄭副校長交換一下目光,咳嗽一聲,打斷了小羅的講話:“這個……羅老師,我看這些問題牽扯的麵挺廣,是不是以後再談?”
小羅望了望大家不悅的臉色,愣怔了。
經驗交流會不歡而散。小羅呆坐著生悶氣,我走過去勸他:“你呀到處亂放炮,怎麽也不看對象?你有啥跟張儒過不去?”
“我哪裏是對張儒有意見呀!”小羅委屈地叫起來,“連你也不理解我!”他猛地立起身,氣呼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