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寶
杏壇筆耕
原載於《昨夜星辰》短篇小說集，由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出版。
（一）風 度
從我參加教育工作，媽媽一再勸告我，如今當了先生啦，又是大姑娘，可不能像從前那樣蹦蹦跳跳，嘰嘰咯咯，得講點風度。我心裏不以為然，不過從此也就下意識留心別的先生的言談舉止。我們教研組六個人，經過我一年來的觀察，我覺得孔先生、小羅和張儒最有風度，令我敬慕不已。
孔先生五十多歲，按說他這般年紀的人穿戴都有點兒邋遢，他卻愛潔成癖。每天早晨，花白的頭發總是梳理得一絲不亂，就連那翹起的兩撇胡，也用剪刀裁得整整齊齊，生氣勃勃。我聽他講過課。當上課的鍾聲一響，他推門走進教室，在“起立——”的喊聲中，健步跨上講台，望一眼齊刷刷肅立的學生，後退一步，深深地鞠躬，等到那梳得熨貼的頭發將要散開，他猛地抬起身，一甩那長發，待學生坐下去，他那炯炯的目光掃過整個教室，好像演員出台亮相，立刻把幾十雙眼睛吸引到自己身上來。他聲音洪亮，鏗鏘有力。你聽著，禁不住想起蘇軾的詞“大江東去”，令人心蕩神馳。啊，這就是孔先生的風度。
同我對桌的小羅氣質上接近孔先生。不過他那一抹青年胡，額前蓬鬆的長發、筆挺的西服和錚亮的皮鞋，全是一種現代青年的派頭。他常常在文娛晚會上登台朗誦自己的詩作，他那激情的呐喊和揮動的手臂，不斷贏得學生熱烈的掌聲。依我看，與其說他是一位文質彬彬的教師，不如說是一個熱情的詩人。他的情緒時而激昂慷慨，時而低沉憂鬱，簡直叫人捉摸不透。不過他平日倒很隨和，愛發幾句牢騷，俺倆頗合得來。
張儒是孔先生的學生，從師範學院畢業分配回母校，雖是親授弟子，師生作風上卻判若兩人。講話慢條斯理，常常微笑著，一笑，嘴角就顯出一對小酒窩，簡直像個憨態的姑娘。走路也是慢騰騰的，腳步很輕，唯恐踩死地上的螞蟻。我敢打賭，即使火上了屋脊，他也不會著急。小羅喊他“老夫子”，他聽了笑笑，也不煩惱。他辦事總是不慌不忙，班級工作卻很出色。這點很使小羅佩服。小羅有時隨便同學生談笑，經常找學生談心，忽然又不知為啥事火冒三丈，大聲訓斥，甚至啪的一拍桌子，嚇得學生戰戰兢兢。他就是這樣易喜易怒。雖說他整天忙忙碌碌，過幾天總有幾個搗蛋鬼給他捅個漏子，於是臉色馬上“晴轉多雲”。張儒不常找學生談話，工作卻井井有條。幾個學生幹部圍著他，談笑自如，如同圍著敬愛的兄長。張儒聽他們匯報工作，有時點頭，有時沉思，偶爾插上幾句，工作就這麽安排下去了，顯得十分從容。“老夫子有什麽訣竅？學生怎麽那樣順手？”小羅常常向我提出疑問。我也說不出所以然。穩健，也許是張儒的風度？
依我看最沒有風度的是邱先生和錢先生。飯前飯後，我常見錢先生倚被躺在床上，學生坐在身邊談話，十分隨便，像個好脾氣的父親。斷不了打發學生上街買酒買煙。學生缺零花錢，他也樂意滿足他們。這點頗引起孔先生的不滿，“哼，什麽教育方式！婆婆媽媽的！”我不便評論老教師的事，說實在話，錢先生的班級秩序並不差。
至於我們的教研組長邱先生，我不知怎樣形容，他通身給人一種肉囊囊圓滾滾的感覺，肥碩的腦袋像個小球，銜接在肚皮隆起的身子上，走路邁著輕快的碎步，如同滾動的皮球。他常跟孔先生笑鬧，孔先生戲謔地稱他“阿Q”。“阿Q”這個名字立即使人想起魯迅先生筆下那個滿頭癩瘡疤的可笑人物，對邱先生大為不恭，不過Q同邱、球諧音，可謂珠聯璧合。邱先生為了報複，還是借用現代文豪的藝術創造，回贈一個“孔乙己”的雅號。
一天下午，邱先生召集大家開會，臉色顯得很興奮。他說學校準備舉行教學經驗交流會，各教研組推薦一人，從中選出代表到縣參評。他說：“我們教研組—總是先進，這次也不能落後。大家看看推薦誰合適？”一時屋裏靜下來。邱先生點煙吸著，輪流地望著大家。他眯細眼瞅了瞅孔先生說：“老孔，你怎麽樣？”孔先生擺擺手，“老朽啦！上不得台啦！”他摘下老花鏡邊擦拭邊說，“依我看，還是選年輕人，不能什麽事都論資排輩。你們說是吧？”他望了望邱先生和錢先生。錢先生正在閉目養神，聽了這話，睜開眼說：“對！應該培養年輕人！”邱先生點頭稱是，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我和小羅、張儒。邱先生望著我笑，“小柳素質不錯，年輕，靈秀，雖是女教師上台不拘謹，熱情大方。”邱先生似乎是為我作鑒定，我的臉熱了。小羅立即接上說：“小柳有風度，普通話也講得字正腔圓，要是能選上，定會技壓群芳！”小羅見我瞅他才住了口。張儒嗬嗬笑著說：“小柳別不好意思，提倡普通話，這正合乎潮流。”見眾人都盯著我，我忙推辭：“不行不行！”邱先生大概胸有成竹，並不逼我。笑問：“你看誰合適？”我沉吟一會兒說：“我看羅老師和張老師都比我強。我聽羅老師不少課，覺得他的單元教學法值得提倡。”錢先生見我的話沒有回應，說道：“對於傳統教學來說，單元教學法有創意，應該引起重視。”
出現了選擇的難堪局麵。邱先生和孔先生的目光碰在一起，邱先生吸口煙，咳嗽一聲，“我個人的意見，張儒的語言教學有功底，教學成績也比較好。——老孔，你說呢？”
“我同意！”孔先生嫌邱先生盡兜圈子，爽朗地說。
人數一半對一半，邱先生有了喜色。他轉眼望著小羅問道：“羅老師，你的意見呢？”
小羅愣了一下，說道：“我的教學實驗還在進行，經驗還不成熟。讓‘老夫子’發言吧！”
邱先生鬆了一口氣，說：“意見差不多一致啦，就這樣定啦？”見沒人提出異議，宣布散會。
孔先生要上街去。我也說去。邱先生喊道：“孔乙己，又要到鹹亨酒店喝二兩？”一陣哄笑送我們出了辦公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