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 4 遠走他鄉

四、遠走他鄉

       就象一幅珍貴的字畫，忽然發現是件贗品，會讓人大失所望。我爺爺“倒插門”，合莊人誰不說徐家招了個好女婿？一旦證實我爺爺確實當過“長毛”，祖孫倆除了失望，還有幾分擔心和恐懼。參加造反，屬於大逆不道，宣揚出去，讓官府知道了，會招來殺身大禍。我奶奶後悔嫁給我爺爺。可生米做成了熟飯，又能怎樣呢？隻能守口如瓶，保持沉默。夫妻生活不和諧，我奶奶總是冷著臉，難得笑模樣兒。老人私下勸孫女，要想得開些。曆朝曆代，都是朝廷無道，才官逼民反。莊戶人但凡有口飯吃，誰也不會去冒險。青年人一時誤入歧途，不足為怪。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隻要任大勇從今往後收了心過日子，比什麽都好。

       我爺爺受到冷遇，心中鬱悶，隻有早出晚歸，下坡幹活，打發日子。春天到了，燕子飛來舞去。麥子返青了，一天天拔高，隨風起浪，象光滑的綠綢緞，賞心悅目。看著春天的光景，我爺爺心情舒暢了。他想，棗花夠可憐的啦，父母被殺，自己差點喪命，她的悲苦向誰訴說呢？丈夫應是她最貼心的人，可以傾訴衷腸，可偏偏又是和“長毛”一夥的人，她不感到懊惱嗎？這樣想，他同情起棗花來了。回到家，幫妻子抱柴做飯，好言相待，夫妻關係好轉。

       夏天的一天，我爺爺下坡遇上大雨，等趕回家，成了落湯雞，晚上發起燒來。我奶奶著了急，忙燒薑湯讓爺爺喝了發汗。她成宿不睡守著爺爺，為丈夫打扇驅蚊。我爺爺很受感動，拉著奶奶的手不放。夫妻合好如初。

       誰知到了秋天夫妻吵了一架，鬧翻了臉。那天傍晚，我爺爺下坡回來，見自家的豬跑進菜園正啃吃白菜。那是爺爺精心侍弄的菜，怕雞啄，周圍用秫稭夾起了障子。他見豬拱開障子啃菜，怎能不心疼？這是一家過冬的蔬菜呀！他扔下鐮刀趕過去，抽出一根秫稭趕豬，一麵喊“囉囉囉囉，去去去去！”豬害怕了，竄來竄去，踩壞了好幾棵白菜，我爺爺火了，舉起秫稭用力抽去，豬吱的叫了一聲，一頭撞開了障子，往豬圈跑，我爺爺追著打。我奶奶聽見響聲從屋裏跑出來，見豬蹧踏了菜園，愣住了。我爺爺生氣地問：“你在家，怎麽不看管好園子？”我奶奶說：“我正拉風箱做飯，誰知道饞嘴的豬跑出來？咳，白菜剛卷心，蹧踏了多可惜！”見我爺爺抽了豬兩秫稭還不解恨，又要打，她趕上去奪秫稭，一邊說：“你光知道疼惜白菜，就不知道疼惜豬？打壞了怎麽辦？” 我爺爺說：“不打它不長記性！”摔開我奶奶又要動手。我奶奶站立不穩，向後倒在了牆下，頭撞到牆，她掙紮著坐起來，伸手一摸後腦勺，滿手是血，臉色立時變得煞白。我爺爺一見慌了，上前招扶她，我奶奶一擺手，“不用你扶！”她用手指著我爺爺，氣憤地說：“你，你，你個長毛賊，心真狠！”一句話戳了我爺爺的心窩子，一跺腳，大聲喝問：“你敢罵我？今天連你也非教訓一頓不可！”我奶奶見丈夫橫眉豎眼要打，邊哭邊向前拱，“你打！你打！你打死我才好！”爺爺手足無措了。他見我奶奶披頭散發，露出了傷疤，一時心軟了，忙蹲下身賠不是：“棗花，別哭別哭！我不是成心摔打你，氣頭兒上一時手重……”奶奶坐在地上，仍哭個不停。她想起了死去的爹娘，淚如泉湧。“娘啊，你死去了，誰來可憐我？爹啊，你要活著，誰敢欺負你閨女？”她見自己的爺爺上前拉她，撲到老人懷裏，號啕大哭起來。

       鄰居聞聲趕來，見小兩口吵架，忙上前勸解。幾個婦女從地上架起我奶奶，進屋勸慰一番，又讓我爺爺拿出刀創藥，用帶子包紮了頭。 在鄉村，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眾人勸說幾句，各自回了家。

       家裏安靜下來，老人詢問事情的經過。老人當過私塾先生，很要臉麵，小兩口吵鬧，在村人麵前丟人顯眼，他心裏很不高興。我爺爺覺得事情是由自己引起的，很抱歉。我奶奶後悔，不該罵出傷人的話。但倆人心中都有怨氣，不肯講出來，怕惹老人傷心勞神。那晚我爺爺走出村，來到膠萊河邊，獨自沉思默想。他想起當年千軍萬馬搶渡的情景，心中充滿了豪情。可如今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心裏很憋悶。他很想再到外麵闖一闖，但出路在哪裏？一時心亂如麻。我奶奶見我爺爺半宿不回家，擔心出啥事，坐臥不安。傍明天，我爺爺回到家裏，倒頭便睡。從此倆人心中結了疙瘩。

       夫妻感情不能溝通，我爺爺想起老家的親人，跑回老家。春旱秋澇，收成不好，家中日子過得艱難。父母見他臉色不悅，問他是不是小兩口吵架了？他又不肯說，怕父母知道了擔上心事。愁緒滿懷，無法排遣，我爺爺學會了喝酒，交上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那時，家鄉柳疃一帶興起織綢業，從膠東、魯南山區購進柞蠶絲，加工成柞綢，銷往內蒙、東北，遠至俄羅斯。後來有些人到東北遼寧、吉林辦廠，也有人在那裏開設店鋪，生意不錯，我爺爺一聽熱了心，趕了趟柳疃集，正遇上東北廠家年前回來招工，就報了名。回家一講，家裏人都不同意。我奶奶冷著臉一聲不吭。她爺爺說，你們小兩口剛安家，他原指望過幾年舒心日子，你要是走了，家中沒了頂梁柱，日子咋過？再說，日常生活免不了盆兒勺兒磕磕碰碰，夫妻有個言差語錯，雙方應互相諒解，不能慪氣使性子。我爺爺說，他成家原很知足，可自己的弟弟眼看長大了，待不了幾年就要結婚，家中無錢，他當兄長的總不能撒手不管吧？他想到外地掙幾個錢，幫弟弟娶親安家，也算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這一條理由正當，老先生沒的話講。為了首先爭取老人的支持，我爺爺動情地說：“我是個重情義的人。我不會忘記您的恩德。是您看中了我這個打工的人，招進了家門，成家立業，我一生一世也感激不盡。我外出掙了錢，一定孝敬您老人家。您就再操心幾年，成全我這個願望吧！”說著淚流滿麵。老人看我爺爺下了決心，不再攔擋，開始籌備盤纏。他暗想，夫妻不和睦，讓他們隔斷一段時間，也許會回心轉意的。那時我奶奶已經懷孕，丈夫外出，她終究放心不下。要是丈夫一去不還鄉，可怎麽辦？過了春節，我爺爺要走了，頭天晚上，我奶奶流著淚說：“你要闖外，我也不攔擋你。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縱然不想念我，也不要忘記我腹中的孩子，那是你的骨血。我生是你任家的媳婦，死是任家的鬼，我在家等著你。”這肺腑之言打動了我爺爺，他發誓說：“我不會做負心人，這個你放心！”夫妻抱在一起，各自流淚。

       我爺爺走了，家裏空落落的。由於缺少勞力，農忙時節仍要雇人幫工。俗 話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到夏天，孩子降生了，是個胖小子，一家人喜得合不攏嘴。親朋來賀，熱鬧了些日子。我奶奶把全部心思放到了孩子身上，喂奶，把屎把尿，洗尿布，驅趕蚊蠅，她晝夜服侍孩子，倒心寬體胖了。三翻六坐八爬紮，孩子像氣吹的，一天天長大。咿呀學語了，首先教的是“爹、娘”兩個字。奶奶逗孩子喊爹時，總湧上一陣心酸，對孩子念叨：“你爹不要咱嘍！撇下咱娘兒倆不管嘍！”隨即責備自己道：“你胡說些啥！他爹要是知道了，不知樂成啥樣兒呢。”她知道，自己的爺爺早給大勇去了信，至今沒有回音，她有些煩躁。到年底，有人從東北回來探家，捎來了爺爺的信，也捎了幾塊銀錢。信大概是請人代寫的，文縐縐的。信上說，喜得貴子，感念親慈，恨不得立即趕回家看看，隻是路途遙遠，不能成行。他一定發憤圖強，多掙些錢興家立業。我奶奶聽爺爺念了，才落下一塊心病。

       冬去春來，一晃三年過去了，我爺爺沒有回來，信也捎的很少。我奶奶著急了，連連去信催問。我爺爺回信說，剛出徒成手，扔下可惜，打算再幹兩年。星轉鬥移，又是三年過去了。奶奶見自己的爺爺年老體衰，病病殃殃，再次懇求我爺爺回來，為老人送終。這樣，離家六年的爺爺又回到了故鄉。

       等我爺爺趕回家，見老人已經臥病在床，奄奄一息。他撲上前號啕大哭，連說自己來晚啦來晚啦。此後晝夜服侍，不敢懈怠。老人去世了，他披麻戴孝送終。我奶奶終於原諒了我爺爺。

       一家人團聚，我爺爺享受到天倫之樂。他成天抱著孩子親個不夠。孩子開始疏遠他，不幾天混熟了，一會兒纏著爹要他講東北黑瞎子的故事，一會兒爬到爹脊梁上當馬騎，爺兒倆笑鬧成一團。我爺爺帶了兒子外出訪親拜友，讓別人一起分享他的快樂。親朋見他穿的新嶄嶄的，帶了不少禮物，估計一定在外發了財。這事宣揚出去，倒招來一場災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