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命運同她開了個玩笑
撚軍洗劫了張家寨後撤走了,第二天生還的村民和周圍村莊趕來的親朋尋找死傷的親人。奶奶的爺爺住在本村,沒有隨家人搬到張家寨,倒躲過了災難。他尋到了奄奄一息的孫女,找人幫忙抬回家,請醫生救治。兒子和兒媳的屍體已經發臭,草草埋葬了事。老人又悲痛又悔恨。兒子要去張家寨做教頭,他勸阻過,可兒子執意要去,爺兒倆頂了牛。兒子自小不肯讀書上進,倒喜歡舞刀弄槍,說什麽老子學文不成,他要習武。這次張舉人派人來請,他認為是攀升的好時機,如果守寨成功,受到張舉人的舉薦,投到傅大帥帳下授個武職,大概不是什麽難事。況且張舉人答應,可以帶家眷去,好躲避戰亂。老人認為,張舉人名義上是打著保衛村寨的旗號,實際上不過是雇人替他看家護院罷了,犯不上為他家拚命流血。兒子不聽,帶上老婆孩子投奔張家寨去了。他一個人留在家裏,過往軍隊倒沒有為難他老頭子。撚軍攻下了張家寨 ,他料定兒子必死無疑。城門失火,殃及魚池。想不到兒媳婦也跟著喪了命。他把全部的關愛都傾住在孫女身上,煎藥服侍,晝夜不離身邊。
在爺爺的精心護理下,我奶奶終於活過來了,隻是腦後留下一道明疤,惹人顯眼。那年她十二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少女,怎麽受得了!她悲痛欲絕,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她用一塊藍花布帕包起了頭,遮擋羞恥。從此她心中恨死了“長毛”,再也不願聽到這名字。
父母雙亡,我的奶奶和她爺爺相依為命。老人六十多歲,過去教過私塾,身體瘦弱,幹農活很吃力。我奶奶看著不忍心,私自放了腳,幫爺爺下坡種地。她過去包過腳,走路一拐一拐的。放了腳,走路穩多了。因此我奶奶後來成了“解放腳”。春種秋收,夏鋤冬藏,奶奶常常累得腰酸背痛,她咬牙堅持 著,身子骨壯實了,心靈的創傷在歲月的流逝中漸漸的淡漠。一轉眼五六年過去了,她已經到談婚論嫁的年齡,有人上門提親,她都拒絕了,她不願扔下爺爺孤零零一個人過日子。她爺爺也舍不得孫女離開身邊,她一再尋思,想給孫女招個上門女婿。這時我爺爺出現了。
我們家鄉每到農忙季節,缺少勞力的人家都到早市上雇短工,稱“叫工夫”。那天,奶奶的爺爺到市集上,見東一堆西一夥的人在討價還價,他站下來捋著胡須打量人。一個青年赤著胸膛,肩上搭件白小袿,手裏拄杆鋤頭望著他笑,嘴裏露出一顆虎牙。“老人家,您叫工夫嗎?我去行嗎?”老人見這青年胸肌發達,胳膊粗壯,斷定有力氣,說話又親切,便欣然同意了。講好工錢,便領青年到了自家地裏。青年在地頭放下衣裳,往手掌上吐口唾沫,擺開騎馬蹲襠式,鋤起豆子來了。老人看了一會兒,滿意地笑笑,回家拿早飯去了。農民們都知道,頭遍豆子難鋤。那時節,麥楂經雨後未爛透,不容易割斷;豆苗離地一拃高,鋤深了容易壓倒苗,因此格外費工夫。太陽升起來了,萬裏無雲,是個好天氣。六月三伏天,陽光照在脊梁上熱辣辣的。青年左右開弓掄動鋤頭,一步一步挪向前。汗水從光頭上流下,他顧不上擦,隻是用手輕輕揮去。等老人送飯來的時候,見青年已經鋤了一大片。他走到地裏看了看,地鋤得深淺合適,沒有落下草,他很滿意,便招呼青年吃飯。早飯是粗麵餅、大蔥、炒鹹菜、粘粥,當時雇工吃上這樣的飯也算不錯了。青年大口大口地吃飯喝湯,不大工夫就說吃飽了,抹抹嘴,抓起鋤頭就要幹活,老人不過意地說:“俺家地不多,你歇息著幹。日頭挺毒,幹活不戴葦笠哪行?我從家給你帶來一頂。”青年笑笑,說早晨走的慌促,忘記戴了。他謝過老人,戴上葦笠幹活去了。老人收拾好碗筷,放心地回了家。
午飯仍是老人送到地頭,粗麵餅,熬豆角,綠豆湯。綠豆湯解暑,敗火。吃過午飯,老人囑咐青年歇過晌再幹。青年到地頭的塘邊洗個澡,歡快地舒展胳膊遊了一會兒,搓洗身上的油泥,熬過酷暑難當的中午,又掄起鋤頭幹活了。有人下坡走過地邊,都說徐先生今日雇了個好“工夫”。
日落黃昏,鋤完了地,老人領青年回了家。院子掃得很幹淨,當中擺張飯桌,一邊一隻小凳。旁邊擺了一隻盛水的銅盆,邊沿上搭了條擦臉手巾。老人讓青年放下鋤頭洗臉吃飯,青年讓老人先洗;他在坡裏塘邊洗過,還穿上了幹淨對襟白布小褂。一個姑娘低頭走過來,對老人說:“爺爺,開飯吧?”老人嗯了一聲,姑娘從堂屋裏端出一個大瓦盆,用勺子往碗裏盛飯。晚飯是綠豆棋子湯。“棋子”是用白麵餅切成的,呈菱形。綠豆熬得很爛,開了花。這種飯又充饑又解渴。看來這姑娘的手藝不錯。吃過飯,老人把幾個銅板遞到青年手裏,這是一天的工錢。青年人接了,就要回家。老人說:“你先別忙走!我看你幹活不賴,是個誠實人。下一集能不能再來幫工?”青年答應了。
五天後,天剛亮,青年人趕到門上,聽到院裏有掃地聲,敲響了門環兒。一會兒,門打開來,他見姑娘愣在門裏,隨即笑笑說:“我是上次來當工夫的,您忘啦?”姑娘噢了一聲,不好意思地說:“是你呀!上次吃飯時天黑了,辨不清麵目。”青年人心想,我何嚐不是這樣?倆人今天第一次麵對麵講話,青年人見姑娘生得俊秀,瓜子臉,長長的睫毛下眼睛黑亮有神,隻是臉色有點蒼白。“進門吧,愣著幹啥?”姑娘邀青年進門,隨即回身向堂屋高聲喊:“爺爺!當工夫的來啦!”老人走出來,見到青年,高興地說:“你很守信,難得,難得!”第二次幹活,青年人依然很賣力,老人越來越喜歡。吃飯的時候拉些家常,知道這青年家住大營村,叫任大勇。“家裏都有什麽人?”老人主動問。青年人爽快地回答:“家裏有父母,還有個小弟弟。日子不寬裕,農忙時出來掙點辛苦錢,貼補家用。”老人羨慕地說:“看來你家人丁興旺,不愁日子不發達。——唉,哪像我家,棗花的爹娘叫長毛殺害了,撇下我們爺兒倆一老一少,就是有幾畝薄田,勉強吃上飯,何來居家過日子的生趣?”說完傷心落淚。青年忙來安慰老人:“您老人家不要難過,往後你的家裏有什麽重活,隻管叫我來幹,我沒有錢財,有的是一身力氣。”老人連連點頭說:“好!好!難得遇上你這樣的熱心腸!”
此後,從夏鋤到秋收,青年常來徐家幹活,來往熟了,姑娘也不再羞羞答答的,倆人見了麵有說有笑,老人見兩個年輕人情投意合,托人作媒到大營村提親,大勇的父母求之不得。隻是聽說要兒子做“倒插門”女婿,心裏不情願,可自家貧寒,娶媳婦不容易,也就同意了,訂了親。冬天農閑,操辦了婚事。這就是爺爺和奶奶相識和結婚的過程,倆人自然如魚得水,徐家以往冷清的庭院增添了喜慶的氣氛。
春節,我奶奶隨丈夫到婆家拜年,那天親戚鄰居來看新媳婦的人很多,屋裏、院子裏笑語喧嘩。我奶奶坐在炕上,聽到窗外幾個女人嘁嘁喳喳議論。一個說:“模樣兒挺俊,就是一雙大腳顯醜!”另一個說:“唉,苦命人,自小死了娘,無人管教,定然私自放了腳。哎,聽說她差點讓長毛砍死,頭上結了個大疤,要不結婚盤起鬏兒,怎麽還包頭巾?遮羞罷了。”第三個噓了一聲,說:“小點聲兒,讓人聽見多不好!”第二個人又說:“唉!真是黃連樹上結苦瓜,苦上加苦,自己差點讓長毛殺死,偏偏嫁個長毛女婿……”我奶奶聽到這句話如五雷轟頂,震驚了。她呆呆地坐在那裏,七年前張家寨遭殺戮的慘景曆曆如在目前:哐哐的鑼聲。民團屍橫街頭。母親投灣,她哭得死去活來。致命的腦後一擊。我奶奶隻覺頭嗡的一聲,失去知覺,歪倒在炕上。
合家人著了慌,有人嚷著要去請醫生。我爺爺擺手製止了。他跳上炕,狠掐奶奶的人中。又掐兩手的虎口,奶奶唉哼一聲蘇醒過來了。“棗花,你這是怎麽啦?”爺爺著急地問。奶奶見許多人站在炕下望著她,搖搖頭說:“沒什麽,我隻是頭暈,迷糊了一陣。”公婆以為兒媳路上受了風寒,忙燒湯做飯,伺前侍後,奶奶過意不去,強掙紮起來應酬。傍晚,奶奶回到爺爺家再也支持不住,撲到炕上,傷心抽泣。爺爺見孫女早上歡歡喜喜去拜年,回家來失魂落魄,心中疑惑,問孫女女婿,我爺爺把奶奶生病的事講了。老人鬆了口氣。第二天,我爺爺又到姥姥家拜年,奶奶哭著對老人說“爺爺,咱上當受騙了!村裏的人說,大勇他,他當過長毛!”老人聽了也大吃一驚,說:“這事可不能亂講,別聽見風就是雨的”。棗花把聽到的話學說一遍。老人盡搖頭,一年來任大勇給他的印象非常好,說話親切,幹活勤奮,怎麽也不能同殺人放火的長毛兵連在一塊兒。他安慰孫女:“你先忍耐幾天,我瞅機會問問他。”
我們家鄉拜年的風俗有句順口溜:“初二姥娘,初三姑,初四初五拜丈母。”丈人丈母不在了,家裏有奶奶的爺爺,拜年儀式還是要舉行的。初四這天,爺爺和奶奶做了幾個菜,擺設酒筵,讓老人上座,兩口子跪下磕了頭,說了些祝福的話。一家三口圍桌吃飯,邊吃邊喝。當時喝的都是自家釀造的黃酒,勁頭兒不大。我奶奶向她爺爺敬過三杯酒後,想到自己的心事,不覺落下淚來,欲言又止。老人給孫女使眼色,不讓她講。這三天我爺爺覺察到了什麽,背後問奶奶,奶奶隻是冷著臉不說,他心中不安,胡亂猜測:是嫌我的家境貧寒,還是什麽地方惹她生了氣?他檢討自己的言行,沒有失禮的地方。或許她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對自己起了疑心。他想借這個機會問個明白,就說:“爺爺,自從我和棗花結了婚,一家人總是和和氣氣的,這幾天覺得有點別扭,不知為了啥事?要是我有做錯的地方,盡管指出來,一家人沒有說不著的話。”老人咳嗽一聲,搖搖頭,“不!你一總知情達禮,沒有可挑剔的地方。隻是聽說,你前幾年參加過長毛的隊伍?究竟是真是假?”我爺爺臉色立即變得煞白,肯定地點了點頭。往事無庸諱言,在親人麵前,他決心講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