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20年後又會是一個中國嗎?太多誤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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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3月05日
12月到一月期間,我在印度閑逛了一個月,上至喜馬拉雅山腳,下至阿拉伯海岸,也算是跋山涉水走南闖北。這是個如此豐富的國家,每一張臉上的每一個表情,每一條巷道中的每一塊磚瓦,每一座廟宇裏的每一個飛簷每一樣美食裏的每一種香料,每一首歌謠裏的每一個和聲,背後都有一本書也寫不完的故事。作為遊客,一個月的時間甚至不能算觸及了皮毛。但我想即使這些流於表麵的浮光掠影拍案驚奇,對於一個遠遠未被世人所認識,甚至背負著太多誤解的國家來說多少也有存在的價值。
所以在連續三篇印度遊記中,我試著以一個地方,一個人和一個國家為主題給你講講我看到的印度。
今天是最後一篇,說說這個國。
科欽的中國漁網
我從德裏飛到科欽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這個小橋流水椰林樹影的南印水鄉,是我印度之行的最後一站。我孤身一人,安全起見從酒店叫了司機接機。
一上車,這位微胖的中年大叔司機先問我從哪裏來,我說:“中國。” 這算不上是最準確的答案,這時候我已經在美國住了近二十年,但除了故國情深的因素之外,還因為我相信這是最討巧的答案。雖然印度政府對中國心有芥蒂,前麵二十多天周遊印度的經曆已經非常明確告訴我,大多數印度人對中國不僅友善而且還有些許崇拜,況且中國遊客素以精明警覺著稱於世,一般騙子不敢輕易近身。
果然,司機一聽馬上綻放出一臉燦爛的笑容。
科欽是當年鄭和下西洋時的一站,那時候傳過來的架式中國漁網,如今在這裏的海岸湖畔還隨處可見。但這位司機大叔見到我不亦樂乎不光是因為曆史淵源。
“中國,共產主義中國!”他激動地叫出來,好像兩支革命隊伍勝利會師。
科欽所屬的卡拉拉邦自1957年建邦至今的大部分時間裏,一直都是共產黨執政,雖然選舉產生的坐莊黨派時有交替,但這些黨派大都是共產黨衍生出來的自家兄弟。今天,作為資本主義印度的唯一一個共產黨執政邦,卡拉拉以全國最高的受教育程度(文盲隻占6%),最高平均壽命(74歲)和第二低貧困率(7.05%)傲視群雄,這裏的人對他們執政黨的感激是發自內心的。
這位司機充分表現出了卡拉拉人的上通天文下曉地理的文化水準,不僅英文流利,一路上還從中國的“一帶一路”、印度政府的貪腐聊到原油價格對美元和印度盧比的衝擊,最後結語是:“我相信有一天歐美定會退出國際舞台,咱們黃皮膚和棕皮膚的人會執掌天下。”——從知識儲備到遠大理想,水平都直逼北京的哥。
司機的激動還有另外一層原因,他見到來自“共產主義中國”遊客的機會太少了。近些年來中國遊客在國際旅遊市場上異軍突起,在很多國家,甚至成為人數最多的遊客群。但印度這個隔壁鄰居卻似乎沒有從中國遊客大潮中分到幾勺羹,我在印度一個月期間見到的中國遊客屈指可數,在恒河上遊風景如畫的小城瑞詩凱詩,一個當地導遊告訴我,他做導遊七年,算上我隻見過五個中國遊客。
即使住在美國的中國人說起印度也大都會皺眉頭。我啟程前,好幾個紐約的中國朋友曾經不解地問:“你上那兒幹嘛去?”還有朋友特意約我吃了一頓壯行飯,“因為你就要去第三世界國家受苦了。” 她說。
我也說不出來自己是在何時何地、如何動了想去印度的心思,或許是印度菜裏那種濃鬱又細密的滋味,或許是印度電影裏那些濃烈絢爛的色彩,總之我相信一個如此善用香料和顏色的國家一定有著無與倫比的豐富。
去年秋天,當我老公得了個派駐印度的機會時,我不遺餘力地推波助瀾把他送上了前線,也為我自己的印度之行找了個無法推脫的借口。印度沒有讓我失望,這裏的曆史、人文、廟宇、美食,甚至嘈雜、混亂、無處不在的潛伏危機,以及規避風險、撥開亂像最終得見珍寶的喜悅都讓我著迷——她比我想象的更加豐富。
但我從沒想到,我會在印度看到中國,那個很久以前我曾經熟悉的中國。
“塵土和汽車尾氣到處飄飛,我可以看到一層層的塵土落在那些包子上,包子上連層蓋布都沒有,人們就那麽買來吃。我記得我當時就想,塵土吃起來是什麽味道啊,為什麽這些大爺大媽大叔大嬸和小孩們都不在意呢?”
這段話出自最近一期《紐約客》雜誌上的一篇文章,用來形容我在印度的所見幾乎嚴絲合縫,但這是一個香港人關於80年代中期她九歲時第一次到訪中國大陸的記憶。
卡拉拉的政治製度在印度是特例,不能用來做參照,但政治製度之外,走在印度的街頭,這個國家與八九十年代中國的相似之處簡直是從四麵八方撲麵而來:那些路邊攤上裹著油垢的裝食物的壇壇罐罐,那些被賣家直接用指甲裏嵌著黑泥的手捧起來包在報紙裏遞給你的小吃,那些混雜在一起、有事沒事都拚命按著喇叭、風馳電掣見縫就插的汽車、摩托車、三輪車和不看交通燈橫衝直撞過馬路的行人,那些標牌顯眼的麥當勞和肯德基,那些擠在一塊兒的賣汽車配件、運動鞋、牛仔褲、手機貼膜的小店,還有飛揚的塵土;甚至那些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用真皮的價格兜售人造革皮帶,推說錢找不開多收你一二十盧比車錢,或假裝熱心指路把你引到宰人黑店的小伎倆;甚至那種對“外賓”目不轉睛盯著看的眼神或跑上來要求合影的勇氣,都像是來自我沉睡多年的記憶深處。
路邊攤
說實話,對於像我老公這樣在“發達國家”長大的人,麵對這些很容易手足無措,甚至內心恐慌。
他看我在印度胡吃海塞卻不拉肚子、在紛亂車流中過馬路如閑庭信步、砍價時通常以原價的兩成為標準、還能輕鬆識破街頭流行的各種騙術,吃驚地以為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對他隱瞞了自己身懷絕技百毒不侵的事實,其實這隻不過是因為我的底子打得好——作為一個在中國長到成年的70後,無他,唯手熟爾。
印度和過往中國在視覺聽覺和生活節奏上的高度合拍,甚至讓我有一次在徒步穿行一個小城的一條小街時經曆到了傳說中的穿越。
德裏老城
當時正值黃昏,小街上熙熙攘攘,有穿著校服的學生放學路上三三兩兩站在小賣鋪門口,掏出兜裏的零錢買汽水、泡泡糖或者畫片;有騎著自行車或摩托車的人在下班路上停在小攤前,身不離坐隻用一隻腳撐在地上,買些糕餅蔬菜帶回家做晚飯;貨郎貨娘們賣力吆喝著,空氣裏飄著烙餅和炸貨的味道。
我幾乎就可以確定,很多很多年前我曾經置身過這樣的一條小街,看到過這樣的人氣蒸騰,聞到過這樣的煙火滋味,像這些孩子們一樣嚼著泡泡糖和小夥伴在街上逡巡,等待著“你媽喊你回家吃飯”的溫暖聲音。
就在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好像突然被某種東西擊中,一下子淚盈雙眼。雖然這聽上去不可思議,但我準確地知道,擊中我的竟是鄉愁,不是對地理概念上那個故鄉的思念,而更像是緬懷那些早已逝去的平常日子,那個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老照片:80年代的中國
但最像的不是景物,是人。
印度人和中國人在樣貌服飾上當然有明顯區別,但街上摩肩擦踵望不到邊的人山人海,和經濟加速初期人群裏湧動著的那種對財富急切的渴望、幾個世紀裏積攢下來的能量噴薄欲出的躁動、睜大眼睛不放過一切賺錢機會的警醒、挖空心思卻隻求眼前短利讓人哭笑不得的狡黠,和現代與傳統劇烈衝撞更迭帶來的困惑,都足以讓你把印度和那時的中國混在一起。但與濫情懷舊的遊客不同,印度人更關心的並不是他們的國家像不像二十年前的中國,而是二十年後他們的國家能不能成為另一個中國。
人和他們對幸福生活的渴望,是一個國家走向富裕的原動力,這是已經被曆史證明成功的中國經驗。而整個亞洲除了印度,沒有一個國家能在人口上跟中國比肩。隨著生育率降低、勞動力成本上漲和人口老化加速,中國曾經令世人豔羨的人口紅利存量正在急劇下降,而印度的人口紅利不僅儲備豐富,而且至今還沒怎麽被支取過。
總人口13億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印度,目前是世界第二人口大國,中國仍然以14億坐著頭把交椅。但印度目前的人口增長率是1.1%, 而中國隻有0.4%,照這個趨勢五年以後,印度就會從中國手中接棒第一人口大國的位子。印度人中位年齡是26.7歲,比中國人年輕十歲。
更重要的是印度的勞動力便宜到令人難以置信。我老公在德裏租住的公寓小區不同方向開有五個大門,每個門前一個站崗門衛。然而他們的主要工作並不是查驗訪客身份,這個工作由各家門前自己的門衛負責,大門門衛隻負責人來車往時,手動拉起門口的欄杆,為他們放行。在德裏的超市,不僅貨架前通常站著一大排推銷員向你推銷各種擺在架上的貨品;每台收款機旁配兩個工作人員,一個收款,一個打包;門口還站兩名保安一一檢查每位出門的顧客手中的收據和他們包裏的物品是否相符。
小區門口的門衛
就連騙子也絲毫不在乎勞力成本。德裏商業中心有個非常流行的把戲,穿皮鞋到訪的人幾乎都會遇到:一個人趁你不注意把一坨屎丟在你鞋上,幾分鍾後第二個人再過來提醒你鞋上有屎,再過幾分鍾一個鞋匠恰到好處的從天而降問你要不要擦鞋。為了賺到這20盧比(相當於不到三毛美金)的擦鞋費,竟勞動三個人出演一部長達15分鍾的情景劇,這種奢侈別的國家大概隻有羨慕的份兒。
即使在人力上如此鋪張,根據一份最近被國際媒體挖出來的印度官方統計,印度目前的失業率已經達到45年以來最高的6.1%。
國際商界當然不會錯過這樣的餡餅,去年四月《印度時報》上刊登了一篇對國際管理谘詢公司“貝恩”(Bain & Company)全球董事合夥人馬西達(Manny Maceda)的專訪,談到機器人對傳統行業的衝擊,馬西達說印度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即使使用機器人生產,一小時的成本也需要4塊美金,而普通印度工人一小時的工資還不到兩塊美金。你們可以充分利用這個優勢發展製造業。”
事實上,近幾年來因為中國勞動力價格的迅速上漲和中美對談等因素,很多國際公司已經開始考慮把他們的製造廠從中國搬向亞洲其他國家,印度正是他們打量著的熱門目的地之一。
孟買晚高峰擠車的人
印度政府看似也已經下了足夠的決心,穆迪總理提出的“印度製造”計劃,定下目標將製造業占國民生產總值的比例從目前的16%提升到25%,到2020年底將印度發展成為世界第五大製造業中心,到2022年增加一億個製造業工作崗位。
藍圖如此宏偉,道路卻難免曲折。那位科欽的司機大叔在路上曾經指著一座看似被遺棄的高架橋跟我說:“你看,12年前印度政府計劃鋪設一個全國鐵路網,那時候中國也正在計劃建設高鐵。現在中國的高鐵已經遍布全國,印度的鐵路網還隻是個橋墩子,所以我們這裏有一句話:‘中國做事,印度做夢’。”
我在印度聽到了太多這樣的歎息,跟中國的比較是印度人心裏的一根刺,別說將來,在他們看來同樣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印度,現在經濟仍大比分落後於中國都已經是件令人抬不起頭的事。為什麽會這樣?印度人各有各的說法。前兩篇中提到的那本小說《白虎》的作者,通過書中本地財主從美國回來的兒子之口不動聲色地夾帶出自己的觀點:“議會民主製,老爸,就憑這一條我們永遠都趕不上中國。”
2017年底,《福布斯》雜誌轉載了印度知名初創企業老板維斯萬納森(Balaji Viswanathan)在Quora上發的一條流傳甚廣的貼文,這篇題為《為什麽在印度製造生產比在中國貴》的文章,從基礎設施落後、電力供給常掉鏈子、政府官僚、工人技能有限、性別不平等等方麵分析了勞動力價格低廉的印度未能像中國一樣成為世界工廠的原因。
上回書說到的司機阿薩夫,我也曾問過他這個問題,他有點答非所問地說:“印度最嚴重的四大問題是謀殺、搶劫、強奸和政府貪腐。”
關於謀殺,他進一步做了詳細的解釋:“很多謀殺都是因為牛,比如我阿薩夫,我是個穆斯林,如果我在村裏買一頭牛,明明我隻想用來擠牛奶,印度教的人卻會散布謠言說我是為了殺他們的神牛來吃肉,然後我就會被他們殺掉。”
神牛當道汽車也奈何不得
我相信,這個恐怖故事從印度教的視角來講肯定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版本——他們是受害人,對方是凶手。事實上,宗教眾多的印度,不同教派之間的衝突有史以來就沒停息過,特別是印度教和穆斯林這兩個最大宗教之間的恩怨簡直就像美國的黑白族裔衝突一樣,在曆史發展社會進步中不僅絲毫未減,反而冤冤相報,變成了一本錯綜糾纏,理不清冤頭和債主的糊塗賬。所以我想,阿薩夫或許在不經意間也道出了印度人口紅利尚未發揮出效力的一條原因——人口再多增長再快也抵不過仇恨難平帶來的巨大內耗。
恒河邊祭拜的人
如果要我也說出一條的話,我覺得是霧霾。世界衛生組織去年五月公布的世界十大汙染最嚴重的城市,有九個都在印度。我在德裏期間,那裏的PM2.5從來沒下過400,我離開印度的那天,德裏國際機場附近實時監測顯示出的數值是999。我相信這個看上去像檢測儀器出了故障的數據其實沒有絲毫誇張,德裏的空氣無時無刻不在以顏色、氣味、質地和形狀等各種方式刷著它的存在感,大部分時候它會讓你覺得隻要你伸出手去在空中捏兩下就能捏出一隻黃褐色的鳥來。
中國人對霧霾當然也不陌生,但中國出霾的時候經濟已經攀上了高峰(這兩件事當然也是互為因果),富裕起來的中國人開始一絲不苟地追求生活質量,對霧霾不願放任和容忍,政府鐵腕治汙,霧霾很快也就得到了控製。德裏機場附近PM2.5測出999的驚人數值時,我順手查了一下紐約和北京,分別是18和65。
對於經濟起飛初期的印度,如此嚴重的霧霾對發展的影響不可小覷。至少在引進外資方麵會成為一大障礙,很多國際公司現在都會因此向派駐印度的員工發放“損傷補貼”,單這一樣額外的花銷或許已經足夠使低廉的勞動力價格失去魅力。
但阿薩夫列出的印度四大症結中,霧霾根本不在其列;戴著口罩出現在德裏街頭的也十有八九都是“老外”。對大多數印度人來說,霧霾尚未進入他們擔心的範圍之內,因為他們還有太多更緊迫的關乎生存的問題需要去擔心。
而作為外國遊客中的特例,我上街也從不戴口罩這種勞什子。我相信在印度吸的霾至少讓我減了幾個月的壽,但在這樣一個深刻複雜魅力無窮的國家,呆一個月已經像是活過了幾輩子,所以,也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