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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書不毀,江山不穩

(2023-05-10 11:14:37) 下一個

此書不毀,江山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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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十八年(1661),是清朝入關後第一次感覺到危機的年份。這一年的正月,在北京,順治帝因染上天花,不治身亡,由8歲的兒子玄燁繼位。權力的穩固與否是個大問題。

同年,千裏之外的江南,一本曆史書成為暢銷書。準確地說,這是一本關於前朝曆史的書稿——《明史輯略》。有人開始告發,說他從中讀到了“反清複明”四個大字,一路告到北京。

一場針對江南文壇的血雨腥風,降臨了。

浙江烏程(今浙江湖州)大富商莊允誠,有一子莊廷鑨。莊廷鑨是個喜讀詩書,頗有點胸懷大誌的人。可惜命運多舛,還沒闖出個名堂,一場重病就直接導致他雙目失明了。但他誌向堅定,一心想學春秋時期的盲人史學家左丘明,希望通過著書立說青史留名。

湊巧,住莊家對門的大戶,就是前明天啟年間首輔朱國楨家。老朱在當大官時,曾主持編修過記錄明朝曆史的《國朝大政記》。後來,朱國楨去世,再後來,大明敗亡,朱家便家道中落。

這可讓莊家看到了青史留名的希望。

於是,莊允誠斥巨資買下了朱國楨遺作的版權,再重金聘請了十餘名江南文人,組成新的明史修撰團隊,由號稱“左丘明轉世”的兒子莊廷鑨領銜修明史。

明末清初,社會動蕩,江南文人不仕清者大有人在。一聽說烏程巨富要歌頌大明,還包吃包住,大量非頂尖文人差點兒把莊家門檻踩爛了。為了增加新書的名氣,莊允誠還曾想花重金請當世名士顧炎武作序。結果,顧炎武考察一番後,發現莊氏父子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輩,於是冷哼哼地丟了一句話:“不學無術,實非史才。官能鬻,名能買,世風如此,可歎可笑。”

▲大名士顧炎武(1613-1682)。圖源:網絡

受到顧炎武的打擊後,莊氏父子決定不走尋常路:未經當事人同意,便悄咪咪地將一群久負盛名的江南才子列入新書的參校名單中,其中就包括查繼佐、範驤、陸圻三人。

如果莊氏修明史隻是鬧著玩兒,編好了就藏起來,那問題不大。可莊氏在編修過程中,發現了為明朝寫史的巨大商業價值。

順治十七年冬,莊氏《明史輯略》正式推出市場。

作為該書的總編,莊廷鑨卻沒能挺到該書出版之日,早就病逝了。他死後5年,他的父親莊允誠將書刻成出版。

《明史輯略》刊印時,明朝滅亡不到20年。當世之人,但凡有點歲數者,均曾經曆過李自成起兵、崇禎上吊、清軍入關等重大曆史事件。對於這本在敏感時期出現的前朝史書,無論是群眾還是高層,都盯得死死的。

可莊家修史,就如顧炎武所言“實非史才”,政治敏感性也嚴重不足。在寫作上,莊氏父子不僅將朱國楨遺作進行大量刪增,補寫的崇禎及南明史事,仍奉南明的年號為正朔,不寫清朝的年號。此外,還在書中提及滿人入關前的不光彩秘聞等等。

於是,這本書賣著賣著,就出事了。

趁著《明史輯略》上市,範驤的好友周亮工買了一本。回去翻閱後,他發現,書中直言李自成進入紫禁城後,明朝曾給李自成上了降表。而且,為了表示這一曆史事件的可靠性,書中特別強調這段曆史的記述出自龔鼎孳之手。

龔鼎孳在當時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與吳偉業、錢謙益並稱為“江左三大家”。與後兩者一樣,他也出仕清廷,並在朝廷內身兼要職,官至都察院左都禦史,專管天下監察檢舉之事。

現在,《明史輯略》擅自提到龔鼎孳的名字,且極有可能是編撰者牽強附會上去的。周亮工因此擔心龔鼎孳看到此書後,一定會追查到底,遂急告同列參校名單中的範驤、查繼佐、陸圻三人,並力勸他們趕緊向官府檢舉此事,以免將來受到牽連。

▲查繼佐行書《五言律詩軸》。圖源:網絡

 

聽聞此事,查繼佐才知道自己被列名為《明史輯略》的參校人員,十分氣憤。可他當時正好也在編寫《明書》(即後來的《罪惟錄》),因此,對周亮工的提議,一開始並未在意。

還是周亮工,擔心朋友出事,趕緊給他們仨寫了份擔保書,細述他們三人與莊氏《明史輯略》的編寫毫無瓜葛,並呈交浙江按察使司、浙江學政衙門備案。

盡管明眼人都看出來了其中潛藏的風險,但包括按察使司在內的浙江諸衙門,初時對此事的態度,卻表現得極度的寬容。時任浙江學政的胡尚衡甚至還對按察使司轉遞人員直言:“文章之事,何必存案?貴司以為需要,就煩請貴司代批如何?”

胡尚衡沒想到,自己一句不經大腦的話,居然讓負責轉呈公文的按察使司官員當了真,遂代按察使司作出批複:“明史一書,非奉旨孰敢擅刻?湖州府嚴查確報,以便詳究題參可也。”

公文打回湖州,落到了府學教授趙君宋的頭上。

與那名擅自下令的按察使司官員一樣,趙君宋也是個愛多管閑事的家夥。他十分清楚莊氏在湖州、烏程一帶的財力影響,覺得此番是一個勒索敲詐的好機會,遂憑職務之便跑到烏程莊家檢核明史,並威脅莊氏要上告朝廷,判他個藐視國法重罪。

莊允誠不是嚇大的,他不甘輕易受製他人,遂委托官場上的好友、湖州分守道張武烈替自己疏通關節,並將趙君宋提到的史實謬誤抓緊修改。

他原以為,僅需如此操作,便可保莊氏《明史輯略》無虞,卻不料按下葫蘆浮起瓢,莊氏擅修明史一事,越鬧越大。經湖州知府陳永命之口,再傳至浙江糧道李廷樞及其親家吳之榮,終致滿城風雨,一發不可收拾。

吳之榮絕非等閑之輩,在金庸的《鹿鼎記》中,此人也有出場。比起小說,曆史上的吳之榮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

吳之榮曾任歸安縣令,以敲詐勒索、無事生非、心狠手辣聞名。因多行不義之事,很快被革職下獄,後遇朝廷大赦,才重返自由。

▲《鹿鼎記》中的吳之榮。圖源:影視劇截圖

當吳之榮從親家李廷樞那兒看到莊氏《明史輯略》時,不禁喜出望外。他太知道書中存在哪些犯忌諱的問題了。

於是,找了個天朗氣清的日子,吳之榮拿著書,來到莊家討要說法,哦不,是勒索銀兩。

眼見來人是一個被免了職的過氣縣令,莊允誠並未搭理。因為,早些時候他已經花了足夠多的銀子,打通了本省各頭頭腦腦,完全沒必要再搭理這芝麻綠豆大點兒的小人。

吳之榮一出馬就碰了個硬釘子,惱羞之下,直接越級給當時的杭州將軍鬆魁遞了封檢舉信。

清朝一共在天下設立了14個駐防將軍職位,杭州將軍便是其中之一。按照職位描述,杭州將軍日常事務主要是管理旗下兵丁在當地的一切事務,可以說沒有權力插手地方行政。但是,杭州將軍曆來地位較高,與總督、巡撫會同奏事時,一定是他領銜。

接到吳之榮的密報後,鬆魁十分重視。

可是,吳之榮很快又失算了。

莊氏修史雖無才,但人家家大業大,不差錢。照老套路,莊允誠又花了大價錢,搞定了鬆魁等一眾要員。風波暫時平息了。

吳之榮屢次受挫,仍不願罷休。江浙地區富商巨賈不少,敲不了莊氏的“竹杠”,那就敲莊氏的親家,烏程南潯鎮首富朱佑明。

對此,莊廷鑨的弟弟莊廷鉞已經上門提醒過朱佑明:“以罪令圖詐,數千金,既應之,萬一現任府督提營群起效尤,竟以家業讓之乎?”意思是,不要理睬吳之榮這種小人,如果隻是深諳錢權之術再加上點道聽途說,就要拿錢收買,那麽,官場中人群起效仿,我們整個家業就被吃垮了。

康雍乾三朝文字獄此起彼伏,其中有些案件的起因,跟地方官吏意欲詐取民間富戶的財富有較大的關聯。一旦詐財不成,這些地方官吏就會利用手中的權力,以“維護法紀”為由,添油加醋,刻意製造令清廷神經敏感的信息,刺激高層做出過激的反應,從而實現報複富戶的目的。

當吳之榮在朱佑明家吃了閉門羹之後,他便徑直入了北京,去刑部告禦狀!

康熙元年(1662)冬,明史案爆發。

在遞交給刑部的供詞中,吳之榮一口咬定《明史輯略》這部“逆書”由莊允誠和朱佑明兩家子弟共同完成。為了讓辦案人員相信他的鬼話,他直接在書封提及的“朱氏史”(指朱國楨)下麵添上“即朱佑明”四個字,隻為了早日弄死莊、朱兩家人,好吞並他們的財產。

不過,吳之榮雖貪婪無度,卻也不想牽連過廣。當他看到為該書作序的是自己的好友李令皙時,他選擇了銷毀證據。連同署有查繼佐等人名字的參校名單,也被他一並毀掉。

原因很簡單,這些人與他素無恩怨。

吳之榮以為,自己的“小動作”能瞞天過海,搞死莊、朱兩家的同時,還能保自己的朋友無虞。不料,此事經刑部匯報朝廷,一下子成了大案要案。

針對莊氏修史事件的大搜捕開始了。

根據吳之榮供述的線索,清廷首先在浙江湖州、吳江一帶鎖拿涉案人員。

在獄中,朱佑明遇到最早告發此案的湖州府學教授趙君宋,遂約定以半數家產贈予趙君宋為條件,請求後者為自己洗刷清白。於是,二人在刑部提審時臨時翻供,趙君宋供出最早的《明史輯略》並沒有朱佑明的名字。朝廷趕緊派人到湖州府學,搜出了原版的《明史輯略》。

▲《明史輯略》轉抄殘本,《明史輯略》又稱《明史鈔略》,1935年曾收入《四部叢刊》,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這一下,被吳之榮撕毀的書頁,也被清廷發現了。

於是,包括李令皙、查繼佐、範驤等人在內,所有參與作序、校對或被莫名署名於其上的人,通通被抓捕歸案。

康熙二年(1663),在以鼇拜為首的四大輔臣的批示下,“明史案”做出了最終判決。

在判決書中,刑部稱旨判“莊氏書傳有異聞,讚揚故明,毀謗本朝,悖逆已極,著將莊、朱兩家和參與編撰者及其父兄子侄年十五歲以上者斬決,妻妾女孫及子侄十五歲以下者流徙為奴”。

此前極力自救的朱佑明並未逃出生天,包括他在內,此案株連而死者達221人。而早先在獄中病死的莊允誠,以及修書未成即病死的莊廷鑨,都沒能逃過挫骨揚灰的懲罰。

最初辦理此案的多名官員,也因收受賄賂和包庇,而被處死。原湖州知府陳永命,知道死罪難逃,自縊於旅館。棺材被運回杭州後,開棺磔屍。其弟江寧縣知縣陳永賴,也同時被斬。

在這起牽連甚廣的文字獄中,被判斬立決的還有刻書匠湯達甫、李祥甫,書店老板王雲蛟等相關鏈條中下遊人士,甚至連無意間購買了《明史輯略》閱讀的讀者,也難逃一死。

此外,還有近兩千人遭流放。

針對此案,清廷為何株連如此之廣?這與當時對待明朝遺民的政策變化有關。

清朝能最終坐穩江山實屬不易。要知道,在正式入主北京之後,清朝還長期與南方堅持反清複明的勢力共存。作為明史案發生地,江浙一帶正是當年南明小朝廷抗擊清軍的前線。

順治十六年(1659),鄭成功與張煌言會師,組成聯軍沿長江直上攻打清軍,成功拿下了江蘇、安徽地界上的四府三州二十四縣,甚至還一度打到了江寧(今江蘇南京),給江浙遺民興複大明注入了最後一劑強心針。

▲與嶽飛、於謙齊名的南明儒將張煌言(1620-1664)。圖源:網絡

盡管之後,隨著清軍的奮起反擊,鄭、張聯軍潰敗,天下形勢也發生了巨大變化。南明小朝廷最終覆滅,但江南人心思明,已成定局。

當這個政權趨於穩固,外部壓力不複存在時,清廷就開始收緊思想的口袋了。“明史案”的爆發,恰好撞上了這次政策調整的窗口,成為清朝第一宗大型文字獄。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起案件中,早早摘清關係的查繼佐、範驤和陸圻三人,最終被清廷定性為“檢舉有功之人”。他們不僅被無罪釋放,還與此案的始作俑者吳之榮一起獲得平分莊、朱二家財產的資格。

但他們的餘生,注定不再寧靜。

作為“西泠十子”之一,陸圻在明末清初的江浙一帶頗具盛名。“明史案”塵埃落定後,被清廷折騰得死去活來的他,陷入精神失常狀態。

放歸家中後,陸圻整日對天發問。之後,趁人不注意,他遁入黃山學道,徹底失蹤了。

後來,他的兒子考中進士衣錦還鄉,尋深山、訪古刹,遍找其父蹤跡,均抱憾而歸,似乎世間從未有陸圻此人。

範驤與陸圻一樣,此後也在曆史記載中神秘消失。他崇尚儒家學術,早年被譽為“當代董仲舒”,在書法上也很厲害,有王羲之遺風。

不過,經曆“明史案”後,我們已無從知道他的經曆。有些文獻說他“誌氣仍如往昔”,或許也隻是一種猜測吧。範驤死於康熙十四年(1675)。

而查繼佐,餘生更加悲劇。

作為公認的明朝遺民,他繼續冒險做著與莊氏類似的大事:修明史。在“明史案”審結後十年,康熙十一年(1672),查氏史學巨作《明書》著成。

史筆如鐵,查繼佐摒棄了莊氏沽名釣譽式的妄言。他不惜任由罵名加身,盡力呈現史實,為後人還原明末清初那段敏感時期的曆史真相。

書成之日,他取孔子“罪我者其惟春秋”之意,將《明書》改稱《罪惟錄》。

▲《罪惟錄》節選。圖源:網絡

但隨著清朝統治者君臨天下的深入,崇明、尚明、思明的遺民們愈發沒了活路。如此情形下,查繼佐隻能由張揚走向隱忍,置身於教育,度化小人為君子。

可即便如此,海寧查氏仍舊無法躲過思想的屠刀。“明史案”發生60多年後,受雍正朝“維民所止”科舉文字獄牽連,查繼佐的族子查嗣庭一脈被族誅,海寧查家遭遇滅頂之災。

好在,曆經磨難的海寧查家並未就此沉淪。秉承查繼佐的家國抒懷,海寧查氏最終涅槃重生,孕育出了穆旦、金庸等文人大家,成就了另一番文脈傳承的佳話。

“明史案”的另一個重要人物,結局更為離奇。

“立了大功”的吳之榮,在獲得莊、朱兩家的大量財產後,僅享受兩年便莫名暴斃。

據記載,康熙四年(1665)七月,吳之榮“歸自閩中,行至半山,狂風驟起,雷電交加,之榮隨成瘧疾,寒熱夾攻,兩日而死,人皆稱為天雷擊死之”。

天日昭昭,報應不爽,這或許是這段曆史給人留下的唯一的快感和安慰了。

參考文獻:[清]查繼佐:《罪惟錄》,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趙爾巽:《清史稿》,中華書局,1977年王汎森:《權力的毛細管作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李新達:《查繼佐及其》,《杭州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1期韓逢華:《查繼佐與明史案》,《蘇州教育學院學報》,2007年第1期陳玉蘭:《從看查繼佐國變後的心靈軌跡》,《浙江社會科學》,2014年第10期錢茂偉:《莊廷鑨修史考論》,《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199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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