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相關者 Stakeholder Capitalism
在大約開始於兩個半世紀以前的工業革命中,誕生了現代意義上的經濟增長,即人均收入持續而穩定增長,急劇改變了人類社會的整體麵貌和曆史進程。這種以資本主義製度為基礎的增長模式在短短200多年的時間裏席卷全球,遍及世界各地、數以十億計的人口或主動參與或被動裹挾進這一進程,最終形成了當前錯綜複雜又密切聯係的“地球村”。然而,這是一種令人困惑的經濟社會模式。一方麵,這種模式創造出之前無法想象的知識和財富,也改善了千百萬普通人的生活狀況。正如馬克思在1848年發表的《共產黨宣言》中所說,這種模式在不到100年的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另一方麵,這種模式產生的問題幾乎與其創造的財富一樣多。它曾經有過黑暗的曆史,在其誕生初期每個“毛孔都滴著鮮血和肮髒的東西”,在殖民時代以摧枯拉朽之勢摧毀了傳統社會和傳統生活方式,使生活於其中的人民遭受了無盡的苦難。在當今全球化的時代,這種模式所造成的矛盾和衝突並未有絲毫減弱,反而愈演愈烈,甚至人類的長久生存都麵臨嚴峻的挑戰。
最適合從全球視角分析這種模式的成就和困境,並給出出路和建議的,可能非世界經濟論壇的創始人克勞斯·施瓦布莫屬。始創於半個世紀之前的世界經濟論壇致力於聯合政府、企業和其他各類社會領袖的力量,引導世界各國共同應對社會分裂、環境破壞和氣候變化等全球性挑戰。施瓦布及其合作者彼得·萬哈姆在2021年出版的《利益相關者》一書中,回顧了這一模式在二戰以後四分之三個世紀的發展,考察了全球化和工業革命的曆史經驗,結合大量的實際案例和專家訪談,分析經濟增長過程中產生的不平等和環境問題,提出了以利益相關者模式代替以往以個人為中心的“唯GDP”模式。這些洞見對於發達國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對於以中國為代表的發展中國家和新興市場經濟體也具有寶貴的借鑒意義。
美國西北大學經濟史教授喬爾·莫基爾認為,現代經濟增長模式的根源在於啟蒙運動,這場運動萌發了人人生而自由和平等的思想,並催生了保護財產權等個人權利的製度,因此,人類在長期演化過程中形成的競爭天性被導向了創造和積累財富,而不是像傳統社會那樣依靠對暴力和權力的壟斷去巧取豪奪。啟蒙思想家亞當·斯密認為,這種以個人自利為基礎的自由市場經濟能夠達到對整個社會而言最優的結果,在市場這隻“看不見的手”的指揮下,每個人出於自利的本性從事各種經濟社會活動,最終的結果卻是最大程度地促進了社會的利益。這種巧妙的製度安排明顯優於原始的自然經濟、以人身依附為特征的奴隸經濟或封建經濟以及以蘇東國家為代表的計劃經濟。也正因此,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蘇東體製行將崩潰之際,日裔美國政治學家弗朗西斯·福山稱這種製度為“曆史的終結”。
但是,此後30年的經驗表明,這種極度崇尚個人主義和經濟自由的製度不僅沒有“終結”曆史,反而自身有可能被這種模式所導致的不平等和環境問題所終結。在全球化和技術革命的背景下,以個人自利為基礎的增長模式產生的問題被進一步放大,對人類社會持續而平等的發展造成了巨大威脅。這正是施瓦布提出利益相關者模式的背景,也是其力圖要解決的難題。
施瓦布將以自利為核心的增長模式所造成的問題概括為三個“庫茲涅茨詛咒”,即“唯GDP論”、不平等和環境問題。個人以財富的積累一競高下,但是收入和財富並不等同於個人和社會福祉。在“以貧富論英雄”的社會氛圍中,以犧牲個人時間、健康和環境質量為代價去謀得更多的收入,可能無助於個人福利水平的提高。實際上,幫助創立和推行GDP這一指標的諾貝爾經濟學家庫茲涅茨本人非常清楚其局限性。GDP本質上是一種“戰時”指標,適於衡量戰爭期間可以使用的各種資源,而現在卻成了個人、地區或國家成功與否的主要標誌,難免有些本末倒置。無論如何,創造的財富總歸隻是工具和手段,如何正當地使用以促進個人和社會福利水平才是根本目的。
由於個人天賦與繼承的財富有很大的差異,所以自由市場經濟天然具有擴大個人之間收入和財富差距的傾向,由此造成嚴重的不平等。根據凱恩斯提出的“邊際消費傾向遞減”假說,收入分配不均導致窮人有消費欲望但沒有消費能力,而富人有消費能力但缺乏足夠的消費欲望,由此產生有效需求不足和生產過剩的危機。另一方麵,收入不平等還導致社會分裂為不同的群體和階層,相互借助於各種渠道為分得更大份額的蛋糕而爭鬥,進而引發政治鬥爭和社會動蕩,危害經濟持續和健康發展。市場機製自發的“涓滴效應”並不足以使掌握更多收入和財富的階層與低收入者分享共同創造的財富,這些富人和大型企業反而憑借巨額財富積累的壟斷性的市場勢力攫取更多的收入和利潤,從而使收入分配問題日益加劇。由此引發的一次又一次的經濟社會危機促使政府在更大範圍內發揮強有力的調節作用,通過反壟斷政策,特別是在20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中逐漸建立起來的社會保障體係,使收入差距控製在可以承受的程度。
全球化使收入不平等問題更為複雜。一方麵,以中國和印度為代表的後發國家借助於全球化融入世界經濟體係,縮小了窮國和富國的收入差距;另一方麵,全球化也為擁有更多天賦和資源的個人提供了更為豐厚的收益機會,從而使得無論是窮國還是富國,內部的收入差距都有所增加。另外,跨國企業在全球範圍內配置資源和產業,使商品的生產與利潤的獲得跨越了國境,一國之內富人向窮人轉移收入的“涓滴效應”更難以實現。一些以利潤為唯一目標的企業通過稅收轉移,減少了對本國政府的稅收貢獻,也降低了政府調節收入差距的能力。以互聯網為代表的技術革命產生了大量平台經濟,容易產生邊際成本幾乎為零的規模效應,從而形成新的壟斷形式。到目前為止,各國還沒有形成成熟和統一的監管方式和反壟斷政策,以抑製新技術的發展對收入平等造成的危害。
另一個全球性的難題,在於以自利為基礎的增長模式容易導致嚴重的外部性問題,而其中環境問題和氣候變化最具挑戰性。正如7月20日我國河南等地的暴雨導致的城市癱瘓,溫室效應和氣候變暖導致的極端天氣越來越頻繁,對經濟社會的危害也越來越嚴重。任何一個國家每年排放的溫室氣體都不超過全球總量的四分之一,因此沒有任何國家可以憑借一己之力解決氣候問題。而由於缺乏強有力的國際組織強製各國實施統一的減排政策,全球範圍內的節能減排隻能通過各國協商一致來解決。盡管全球環境和氣候問題已經迫在眉睫,並且危害到整個人類未來的生死存亡,目前的增長模式仍無法動員起足夠的力量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
上述種種現象表明,以自利為基礎的增長模式已經積重難返,而施瓦布所倡導的利益相關者模式,或許是可能的替代者。個人不應僅追求財富或消費的最大化,企業也不應以利潤為唯一目標。政府、企業、員工、社區和環境的利益都應被考慮在內,並且至少在協商環節保障其參與討論、表達觀點和利益的權利。無論是政府還是企業,都應建立有效的製衡機製,以免其權力和力量完全壓倒其他的利益相關者。但是,對於利益相關者模式而言,最為困難的是目標和利益更為多元化,如何建立有效的協商和決策機製,對不同的目標和利益予以量化和加權?相比之下,“唯GDP論”雖然有諸多弊端,但是目標單一且容易度量,民眾可以問責於政府,股東可以問責於企業,可以發揮強大的引導和製衡作用。施瓦布在本書中提出了利益相關者模式的量化指標,這可以視為破除“唯GDP論”的初步嚐試。盡管其效果如何仍有待觀察,但是這種探索意義深遠。
近40年來,中國的發展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是施瓦布致力於解決的“唯GDP論”、不平等和環境問題也切中我國發展中的時弊。個人以自利為要義,企業以利潤為核心,這種現象也正是各類發展難題的根源之一。通過公開和深入的討論,保障利益相關者參與政府與企業的決策過程,對於利益相關者模式形成廣泛的共識,對於解決我國當前的問題並促進未來更為持續和包容的發展,必定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