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潛中篇小說《曠世情緣》
唐亞當點評:杜潛先生以近似通俗小說的文筆寫的這個中篇,就如他一貫的小說創作那樣采用戲劇手法來架構,敘述了一個非常非常不一般的愛情故事。好的小說,必須內含文化,《曠世情緣》會令你領略民國時期廣 州那美麗的人文風情。
一
1934年的初夏某一天,傅佐惠捧著本普希金詩集邊看邊走上西橋,完全沉迷於詩裏表述的浪漫火熱的情懷。
傅佐惠19歲,是廣州西關富商人家的千金小姐。西關的富家小姐,追著上海潮流,喜歡穿旗袍,燙卷發戴項鏈。傅佐惠雖然沒有燙發,卻剪了一個垂直齊耳根發腳稍稍內卷的短裝,這種發型雖然洋味兒不足,但卻盡顯青春活力。
沙麵島是英法租界,西橋是沙麵島西北邊的小橋,原來叫英格蘭橋,表明是英國人建造。這條小橋連接沙麵島和沙基,沙基那邊便是西關地帶,傅佐惠喜歡從家中的小巷步出後,橫過沙基進入沙麵島然後在濃濃樹蔭下的石凳上看書,這裏空氣真好,從白鵝潭吹來的海風涼湛湛的令人心胸舒怡。看累了書她又沿著小橋慢慢走回西關,一麵便可以回味著書中的情景。
沙麵島在剛成為英法租界時,也是“華人與狗不許內進”,後來因為需要使用各種洋務工務的華人,“華人與狗不許內進”的規定取消了,特別是在1925年沙麵洋務工人大罷工和發生罷工遭到英法軍警鎮壓的“沙基慘案”後,在社會的巨大壓力下,沙麵島不再對華人隨便出入有任何限製。
當傅佐惠步向西橋時,橋上的布萊森正在畫素描風景寫生,他非常迷戀沙麵湧上的烏篷船,那此湧邊洗衣服的婦人和光屁股拾螺的孩子。二十三歲的布萊森是英國人,並不十分英俊但有著獨特的那個年代的青年畫家氣質。傅佐惠邊看書邊走上橋,布萊森剛好也轉身要回沙麵島,於是倆人撞了個滿懷,傅佐惠手中的書掉落地下,她就彎腰撿。
“I am sorry……”布萊森也蹲下來幫她撿,雖然不是他撞了傅左惠,但他還是覺得自己不好意思。因為倆人同時撿書,傅佐惠的手便碰到布萊森的手背,她一怔,趕緊縮開,同時抬頭望他一眼。
布萊森也正看著她,隻一眼他內心便震憾了,一個模糊又清晰的感覺是:她,太美了……
傅佐惠從他的眼睛裏讀出一切,心倏然突突的猛跳,趕緊垂了眼睛拿了書,用英語禮貌的說一聲“謝謝”後,站起來就走。
“她還說能英語!”布萊森從傅左惠的口語裏聽出她能講流利的英語,這倒讓他想不到。
傅佐惠向遠處走去,布萊森看著她遠去的背影,隻覺得自己象是傻了。他還不知道什麽是“一見鍾情”,但此時他相信自己已經對這個東方女子一見鍾情了。布萊森從來未認真設想過自己的將來,然而此時他的感覺是:世界一片明亮。
這個俏麗的身材苗條的女子消失在沙其馬路那邊的一排平房裏,她大概走進了那裏七橫八豎的小巷。
因為喜歡東方文化,布萊森於1933年春天來中國上海,再轉道廣州,當年秋天他入住風景秀麗的沙麵島後,就再不舍得離開這個英法租界了。他還喜歡西關一帶的小巷和房屋,現在,這個美麗的女子就住在那裏,他相信她一定是住在那裏麵。
“我希望再次遇到他!”他這樣想,決定了。
二
第二天,布萊森帶著他的相機,背著畫夾,通過西橋走向西關。
在布萊森看來,西關的小巷和西關的房子都是喚起油畫寫生靈感的源泉。小巷不寬,鋪著長條的石塊,這種石塊他叫不出名字,但粗糙的表麵和不統一的色澤特別適合以印象派莫奈風格的點顫筆觸的油畫技法來表現。那些房子也是很特別的建築,他看著就有一種神秘的感覺和悠遠的韻味。
最好能看到昨天的那位小姐……布萊森這樣想。
但是他走了好幾條小巷,都未能與傅佐惠相遇。西關的小巷左曲右彎,看似條條相似,他來過好多次了可每次進來仍然象進了迷宮,總是無法找到原路回去。
布萊森在小巷裏每遇到中國人,他們大都拿好奇的眼光看他,這些眼光中又大都有些怯畏,當然有時他也看到敵視。布萊森生來有些羞怯,甚至有些不太自信,樣貌不英俊個子也不高,因此他看起來並沒有那種咄咄逼人的討厭。
布萊森天生善良也有同情心,這天他在小巷裏遇到一老一少男女兩個拉胡琴賣唱的盲人,便隨手拍下他們賣唱的情景,盲人並不知道他是洋人,唱完一首粵曲後伸手時,他給了一便士,老人接過後疑慮地摸索著,當聽到旁邊一個中國人告知這枚硬幣值多少錢,便連忙跪下來向他直叩頭,這讓布萊森十分為難。布萊森覺得自己既欣賞了藝術表演又能夠幫助人,很平常的事,用不著人家感謝。
布萊森在西關的小巷裏鑽了半天,雖然那些石條塊鋪就的小巷和青磚蓋成的房子,以及小巷中燒香拜門神的中國老婆婆太有韻味“哢嚓哢嚓”占滿了他相機裏的膠卷,但沒能遇見昨天那個令他呯然心動的女子,這令他有些沮喪。
中午布萊森走出西關小巷回到沙麵,走到西橋上時他很回味昨天與中國女子的相遇,便站在橋上定了神,有些失望。但是他很快為自己慶幸了,因為過了橋進入林蔭道時,前麵的情景使他的眼睛一亮:
一棵大樟樹下的石凳上,傅佐惠坐在那裏看書,雖然濃密的樹蔭罩住她,但她一襲白底雜色淺碎花的旗袍還是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
布萊森定定的站在那裏,遠遠的看著傅佐惠。他想了想,要走近去,但隻邁兩步,又停下,怯怯的沒了膽量。
他找到一石凳坐下,在這裏可以遠遠的看著那少女。他拿起相機要拍,可沒了膠卷。他打開畫夾,拿出碳筆來畫,但碳筆畫不出來,拿起一看,原來碳心斷了需要削。他掏身上卻竟然掏不出一把小刀,又急又沮喪的便定定盯著傅佐惠。
傅佐惠看累了,眼睛離了書本,隨意四處望,與那邊的布萊森視線相觸了。布萊森趕緊低了頭。傅佐惠有些不解,移開視線後,又看書。一會,她總感覺到什麽不同,便又抬頭。
遠處,布萊森正看著她,見她望過來,他又埋下頭。
傅佐惠覺得他並未有惡意,不理他,扭轉身避開他的視線,隻看她的書。但顯然她被布萊森的舉止勾動了心思。“他注意我……”這樣的念頭掠過她的思緒,於是心砰砰的跳,又浮上少女特有的喜滋滋的快意。
這樣想著她回頭看了看。
那邊,布萊森趕緊的又低下頭。
布萊森很想把傅佐惠畫下來,他看看碳筆,很懊喪,便四處望,一對中年洋人夫婦正笑談著步過來,他連忙站起身走向他們,希望能借一張小刀。可洋人夫婦搖搖頭離去,他失望地走回來,再一看,那邊,少女又消失了。
他慌慌的四處瞅,隻見少女的身影正走過西橋,不一會便隱在橋對麵馬路的樹影裏。
布萊森失落了,從未有過的懊喪充滿心頭。
三
布萊森向一幢小洋房步去。沙麵租界內有領事館、郵電局、教堂、銀行、商行、醫院、餐廳還英法人的主宅,也有俱樂部、酒吧、網球場和遊泳場,在布萊森看來,這些新巴洛克式、仿哥特式、券廊式、新古典式風格的一座座建築,小巧玲瓏各有千秋分布有致地座落在濃濃的樹蔭中,為他的美術創作提供了大量的素材。有些房子還可以看出東方建築的味道,更是別具一格。
這些樓房的住戶多是各國領事館、銀行、洋行的人員以及外籍的稅務官和傳教士,還有就是象布萊森這樣的做藝術的或做學問的遊客。
布萊森走進一幢四層的樓房,步上二樓推門進去。這一層樓有個大大的客廳和三間房子一個大大的盥洗間。客廳亂七八糟擺著一幅幅的油畫和畫具,布萊森將畫夾隨手扔到地上,往長沙發一倒躺下,定定望著天花板。
定了一會神,他又從沙發上起來,撿了畫夾去找了碳筆,開始將記憶中的傅佐惠畫下來。一麵畫時他一麵想,原計劃要在下個月回英國的,看來這個計劃會無了期的拖延,直到他確切獲得那位女子的愛。
他畫下了記憶中的那俏麗少女的模樣,雖然是速寫,但自我感覺仍有九分相似。“哦,這就是她,是的,這就是她……”他盯著速寫畫,為自己感動:竟能將記憶中的令他思念的女子畫下來!
第二天早上,布萊森懷著希望走向昨天遇到美麗女子的那個位置,那棵大樟樹附近。他心跳了,覺得自己簡直是十分幸運:那位女子果然坐在石凳上,依然那般專注地捧著書看,不同的是她今天穿是的淺青底色大雜色碎花旗袍。
布萊森怔在那裏,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現在,早晨的陽光照射在她美麗的臉龐上,使她格外動人心弦。
傅佐惠一早就來了,在那張自己喜歡的石凳上坐下時,首先扭頭四處看一下,心裏也掠過這樣的念頭:也許那個洋青年會在這裏附近。這個念頭閃出後,她為自己感到有些害羞,畢竟,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愛上一個洋人。然而她心裏卻止不住有這種微妙的企盼:他會不會在這裏,象昨天偷偷窺探那樣再注意自己?她翻開書看,隻瞄一會,就抬眼向昨天從遠處那洋青年站的位置方向投以視線。
那邊,並未見那個洋青年。也許我來得早了……她這樣想,略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睛看書。又是一會,她忍不住抬頭,便喜了:
布萊森正那邊看著她,見她望過來 ,他趕緊垂下臉。
他的羞怯使她開心,抿嘴淺淺一笑,又低頭看書。她就喜歡這種類型的男士,幾分不自信中藏著尊重,平凡的相貌裏透著睿智。她想著心事,盯著書本可再也看不進去了,眼前一片模糊,心裏按耐不住的就想抬眼睛瞅那邊。
她抬起頭,見布萊森正盯著她,便一喜,低了頭。
布萊森正和自己作鬥爭,激勵自己勇敢起來。終於,他鼓起勇氣,向她走過來。
傅佐惠感到洋青年正走向自己,心砰砰跳得厲害,卻故意不看他。
布萊森腳步顫顫的走到傅佐惠麵前,說不出話來。
傅佐惠見他半天不聲張,抬眼看看他。布萊森低頭站在那裏,雙手在畫夾上直搓。
傅佐惠覺得有些好玩,忍不住嘻一笑,又捂了嘴。
這一笑倒使布萊森有膽量了,他鼓足勇氣,翻開畫夾雙後遞上:“抱歉,這是畫你的,請看……”
傅佐惠扭頭一看,上麵畫著她的速寫。她抬眼看看他。
布萊森見她和善,勇氣更添:“非常冒昧,希望你喜歡……”
傅佐惠認真地好奇地看了速寫後,點點頭說:“是的,我喜歡。”
布萊森指指石凳:“我能坐下嗎?”
傅佐惠挪一下身子示意沒問題,布萊森便走過來坐下,與她隔著距離。
倆人一時無語,布萊森想了想,指指畫夾,表示她可以隨意看。傅佐惠便翻看畫夾,裏麵畫著不少風景畫和人物速寫。
“你從那裏來?”她問。
布萊森說他來自英國,又真誠地稱讚:“你也會英語,還講得那麽流利……”
傅佐惠指指畫頁,上麵畫有廣州聖三中英文學校的速寫,說:“我在這裏讀了很多年書,那是天主教辦的學校。”
布萊森看看:“學校的是歐洲建築造型,座落在這裏的東方民居中,效果非常奇特。”
傅佐惠笑笑,把畫夾遞回給他。
布萊森問:“你看什麽書?”
傅佐惠伸過來書,布萊森看書封麵,那是些英文:“……普希金詩集。”
傅佐惠看著他:“你喜歡普希金的詩嗎?”
布來森坦誠地搖搖頭:“我沒讀過普希金的詩……他是英國的詩人嗎?”
她笑了:“普希金是俄國的詩人,他和你們英國詩人拜倫一樣偉大。”
布萊森有些尷尬,“是的,我知道拜倫,但不知道普希金……”撓撓頭岔開話題,說出他很想說的話,“我叫布萊森……很冒昧……我可以問你的名字嗎?”
傅佐惠大方地一笑:“我叫傅佐惠。”
想起時間不早了,她站起來,布萊森看到她要離去,頓時有點不知所措。她向他點了一下頭,轉身走了。他趕緊站起來,目送她遠去,忽然衝她的背影大聲問:“你還會來嗎?”
傅佐惠站定了,扭過臉來點點頭。布萊森喜了,頓時無限歡樂。
傅佐惠向西橋走去,布萊森怔怔的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走到橋上,慢慢消失在橋那邊。
想起她剛才說明天還會來,他高興得象個孩子似的跳了跳,又跳了跳。
四
傅佐惠捧著書飄然走進小巷裏,她的半高跟鞋在巷內的麻石條上敲出清脆的聲音,她的耳旁飄過留聲機傳出的柔揚舒婉的廣東音樂。巷內有手舉風車的小孩尖聲叫著奔跑,一些房屋的門口站著閑談的老人,見她經過,都看看她,悄聲議論幾句。
傅佐惠隻沉醉在自己的幻想裏,什麽也看不到,穿過小巷向家中走去。
傅佐惠走到門口時,迎麵差點與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相撞,傅佐惠抬眼看時,那是個媒人,梳著喆型球發,淺藍的斜襟上衣,灰黑的絲綢寬腳褲子,一對繡紅花的黑布鞋子,打扮得過於花俏張揚。
媒人被撞後先是有點不高興,但一看是傅左惠,立刻綻開笑臉:“哦,佐惠小姐回來了!”接著又上下打量她,綻開笑臉親切地讚道,“傅家原來真有個漂亮的小姐啊!
傅佐惠不好意思的笑笑算是打招呼,低低頭往裏走,媒人看著她進了屋,這才微笑離去。
傅家大屋在西關算是較大的住宅,四層的樓房,一個院子就有可以裝下幾輛箱式小轎車種著桂樹和榕樹還有各種花卉。院子裏,主人家傅得簡手捧著個鳥籠正和太太——傅左惠的母親傅林氏在說著什麽,見傅左惠回來,他們都親善地看著她。
“阿爸,阿媽。”傅佐惠一進門便衝父母叫,這是小小年紀就形成的禮儀:對父母和長輩要尊重有禮貌。
傅得簡點點頭,又吹口哨逗籠裏的畫眉鳥。母親傅林氏走過來摸摸女兒的臉,傅佐惠就摟住母親的胳膊搖嗲聲地:“媽,剛才那人是誰?她來幹什麽?”
傅林氏笑,不答。傅佐惠又推推父親,傅得簡也隻是抿嘴帶著笑意。父母的情態讓傅左惠感到他們的神秘,她一眼看見母親手中的一張紙,撤嬌地奪過來看。紙上寫著些金木水火土之類內容,她不甚明白,左看右看不懂:“媽,這是什麽?”
“這是八字。”母親說。
傅佐惠不想探尋,這些八字的東西悶悶的。她把紙塞回給母親。這時,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傭人陳姨從屋廳步出,手中挽著一個小竹籃,裏麵是些絲繡針線和緞布,見了傅得簡和傅林氏便弓腰點頭:“老爺太太。”傅林氏麗將她手中的絲繡品拿過來塞到女兒手上:“佐惠,你也不要整天的看書,女兒家,要學會繡花針線。”
陳姨也笑著插話:“小姐,你媽說得對,女孩子家一定要會這些的。”
傅得簡這時回頭對女兒道:“你妹妹就很手巧。”
傅佐惠不想聽這些,推開母親的手,撤嬌又有些調皮的向父親一笑,扭頭往裏麵快步向屋廳走去然後上二樓。
傅佐惠有個十六歲的妹妹傅佐儀,傅佐惠上來時她正在伏桌弄著“巧藝”,那是用絲綢彩紙或者麵團做出指甲大小的手工藝品,有扇子,小羅帳,蓮花、茉莉、夜百合夜明珠等。
傅佐儀沒有傅佐惠那麽清秀,也許是年少的緣故,她比傅佐惠更顯活潑。倆姐妹感情很好,常摟頭攬身的說悄悄話。
“家姐回來啦。”一見傅佐惠,傅佐儀就連忙招她過來,舉起一隻小扇子:“好看嗎?”
傅佐惠湊頭近來看,笑了,點點頭承認妹妹手藝不錯。
“你也做些嘛,到乞巧節那天,讓她們看看。我真盼著快些過節呢!”傅佐儀說,神情充滿期待。的確,她盼著乞巧節的快些到來,好讓左鄰右裏的姐妹們在乞巧節的晚上看到她的巧藝。
偏偏傅佐惠對巧藝一點興趣也不有,便對妹妹的提議搖頭笑笑,心想離乞巧節還有兩個月呢,小妹就忙起小手工來。
傅佐惠坐下來翻普希金的詩看,傅佐儀問,“普希金的詩,真有那麽好看嗎?”
“你不喜歡詩,不懂。你要喜歡,它就是最好看的書。”
傅佐儀扭頭看窗外:“姐,你看。”
傅佐惠便探頭。下麵窗外,兩個穿運動服的青年男子拿著羽毛球拍朝氣逢勃經過,他們的衣著與巷子裏穿長大褂的人形成鮮明對比。
傅佐儀推推姐姐,說:“東山少爺。”
窗下,或者聽到樓上有人說話,其中一個東山少爺抬頭,見了姐妹倆,便示意同伴,於是倆人一同向她們揮揮手。
傅佐惠趕緊縮回頭。
傅佐儀嘻一笑,看著那兩男子走遠:“聽媽說,要給你找一個東山少爺的婆家。”
傅佐惠一聽,驚異地抬眼瞪著妹妹。
傅佐儀指著窗下:“說不定就是其中一個!”
傅佐惠一怔,便拿書本打妹妹的頭。
傅佐儀笑:“真的。媒人來了,陳姨介紹的,媽拿了你的八字去對,又拿回來那邊的八字,聽說對上呢……”
傅佐惠滿臉通紅直打妹妹,倆姐姐笑鬧追逐,使傅家頓時充滿生氣。
五
布萊森背著畫夾來到西橋上,他要在這裏等候傅佐惠。“你還會來嗎?”昨天,他曾這樣問傅左惠,隻見她點點頭。整個夜晚,他睡覺都是她點頭的形象,這種感覺太棒了,好不容易盼到天亮……
出門時布萊森怕傅佐惠比自己來得早,所以經過那張傅左惠坐在上麵看書的石凳時,他的心有些忡忡不安,生怕她真的坐在那裏看書。他與她在橋上認識的,他應該也在橋上向她表明自己的心跡,因為他愛上了她。向她表白需要勇氣,這一刻就在今天!他這樣想。
太陽升上來的時候,傅佐惠出現在沙基馬路上,穿過馬路和馬路兩旁的榕樹,她走上西橋,手裏一如以往拿著書本。她遠遠的便看到了橋上的布萊森,心裏就湧上一股愉悅和興奮。
布萊森先是靦腆笑笑,低下頭,又抬首看著她:“傅佐惠小姐……”
傅佐惠向他笑笑,頭略側一下。她沒說什麽,畢竟,她還保持著少女的一份矜持。
布萊森張張口要說什麽,卻僵在那裏,又垂了頭不知所措。
傅佐惠見他樣子尷尬又緊張,心裏就很舒暢,轉過身來伏到橋欄上。橋下是沙麵的河湧,停泊著一些烏色竹篷頂的漁家小艇。河水很清澈,可見一群群的小魚兒慢閃閃地左彎右竄。
布萊森見她不盯著自己,緊張的心情才慢慢平緩,也看著河湧說:“這條小河是永遠的油畫……昨天,我到書店去,也買了本普希金的詩……我很高興,我沒想到會買到英文的書……”
傅佐惠一聽,驚異又喜歡地抬眼看著他。
“普希金,真的,我也喜歡他的詩……”他想了想,開始背誦,“……在宮院裏,我恍惚看見了一個飄忽的少女的身影!嗬,我看見了誰的影子,朋友!告訴我,是誰的美麗的倩影,那麽不可抗拒,那麽輕柔,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後?那是純潔的靈魂,瑪麗婭……”背完那些詩,他覺得自己此刻成了普希金,既浪漫又火熱。
傅佐惠現在是真正詫異地看著他了,想不到他為了她喜歡上普希金,之前他還不知道普希金是英國人或俄國人。
布萊森不好意思地低了頭,有好大一陣,他終於揚起臉,鼓足勇氣:“傅佐惠小姐,瑪麗婭……你就是瑪麗婭……”
傅佐惠立刻臉紅了,垂下頭,但隻一會,又抬眼看他。布萊森這時勇敢地盯著她,一雙眼睛異常的清澈明亮,她頓時臉漲紅漲紅的,前所未有的興奮擁抱著全身,似乎每個細胞都在往上衝要抬起她飄向空中。
“是的,你是瑪麗婭……”他定定看著她,膽怯沒有了,隻有愛的火焰在燃燒。
傅左惠充滿愉悅,她非常喜歡他的眼神裏這樣的光亮,但她是中國的少女,本能的矜持令她微微的側了頭麵向河湧,但所有的注意力完完全全的在留意著他。
“我能是你的普希金嗎……?”布萊森怔一下後,聲音有些顫抖但勇敢地說出了他內心想說的話。
傅佐惠一愣,布萊森這話雖然甜到她的心頭,但卻也是她想不到的:他是那麽的直接,並不羞怯地明白地表示了對她的愛慕,這來的太突然了……
布萊森繼續說,因為他已經開口說出內心的真實想法了,他愛上了她,他向她表白了,他希望她有所表示,“我愛你,真的,我無法控製我不去想你……我希望你是我的瑪麗婭……”
傅佐惠還是不作聲,心在“砰砰”的跳,耳朵裏全是他的“我愛你我愛你”的聲音在回響。
布萊森把內心的話說了出來,覺得自己不再膽怯了,而是象個紳士一樣慢慢地伸出手,搭在傅佐惠的左手背上。
傅佐惠的手顫了一下,本能想抽回來,但竟然沒有抽。
布萊森便慢慢的握住了傅佐惠的手,頓然感到自己是那麽的高大,從來沒有過的高大。
他們也不再說話了,這就樣默默地站在那裏。這時,有幾個中國商人邊談邊走過來,傅佐惠才猛一怔,趕緊縮回手。
布萊森正想說些什麽,微風吹來,傅佐惠的額前的劉海飄向一邊,這令她更加美麗。他趕緊將畫夾取下,然後後退兩步,看著她畫起速寫來。不一會,他將畫好的速寫遞給她。
傅佐惠一看十分開心:她俯在橋欄上,正看著河湧想心事。這速寫把她最美的側臉畫出來了,這是她在鏡子裏從來沒看到過的。
他太有才華了……這一瞬間她發現自己已經被他征服,不禁地拋一個流露著如此瑰麗的少女情懷的眼神給他。
布萊森捕捉到了傅佐惠的這一眼神,頓時象蒸汽機的引擎“碰”的點燃,全身上下燃燒著興奮的愉悅無比的火焰。“我的畫將會有一個偉大的飛躍!”他又一把抓住她的手說。
這天上午,他們在橋上背普希金的詩,後來就在沙麵裏頭漫無目的邁步。他告訴她,他喜歡東方文化,去過印度,又轉道來到中國。“我特別喜歡沙麵,住在這裏,生活方便,又可以到西關那裏寫生。”他把他畫的西關風情畫給她看。
“我就住在這裏……”在一幢樓房跟前,布萊森指指樓上。“我能請你上去喝杯咖啡嗎?”他大膽地邀請她,竟獲得她同意了。他便帶她上了樓進了那間住房。一進門他不好意思了:“有點亂……我總收拾不好……”他聳聳肩。
傅佐惠環顧著房子,她驚訝地發現,牆上到處貼著畫她的速寫和素描畫,這讓她很感動很感動。再看時,桌上還有一本書,有普希金的頭像。她拿起來看,是普希金詩集。
她扭頭看看布萊森,布萊森正微笑看著她,此時他的眼光象一個老師,這使她有些奇怪。布萊森走到窗口旁:“傅佐惠小姐,你能過來嗎?”他指指一張椅子。她便走近去,按他指的椅子坐下,布萊森從各個角度打量著她,令她有些不解。
“我要給你畫油畫……你同意嗎?”
她想了想,點點頭。
布萊森高興了,抓抓自己的頭發,又直拍腦袋,接著趕緊搬過來大畫架,找來畫筆顏料,專注地在畫布上畫起她來,此時他的整個人自覺就是偉大的藝術家,每一塊顏色觸到畫布上,都能準確表達出人物的特征和神韻。
六
傅佐惠的肖像布萊森畫了好幾天,這期間傅佐惠整個禮拜每天上午都到他房間來。廣州的夏天常伴有台風,天氣有時睛有時陰,妨礙了他順利的作畫。這幅肖像油畫他使用基本的寫實的手法,但色調明亮筆觸變化融匯了印象主義技巧。畫完後他猶豫了一陣,還是愉快地拿給她:“送給你!”他從不送畫,因為視自己的畫作為珍品。現在,他為了心愛的人,第一次送畫。他想說明這一點,但話到嘴邊又出不了口,他不習慣賣弄自己。
傅佐惠將油畫掛到閨房自己床鋪對麵的牆上,她很喜歡這幅畫,因為是布萊森花了好幾天時間用心的畫,再有就是他把她畫得很像。她在學校上美術課獲得的知識是,肖像畫最能檢驗一個畫家的基本功,畫得準確有質感,那基本功就很紮實。
最先發現這幅油畫的家裏人是她妹妹傅佐儀。那天,傅佐儀拿著一封信跑進來,一邊高興地說著:“家姐,東方匯理銀行來信了!”
傅佐惠也修習過中國畫,但始終喚不起興趣。她最喜歡的學科是英語,有天生的感悟,在聖三中英文學校裏她是老師常為其他同學樹起的榜樣:“你們要提高英語口語能力,就經常和傅左惠對話吧。”畢業後她最想得到的工作是到洋行或商行做事,於是寫過一封求職信到沙麵的東方匯理銀行,沒想到過了好幾個月才回信。
傅佐儀遞信給姐姐後看到了油畫,驚呼:“姐,這不是你嗎……很靚啊!”她伸手去摸,被傅佐惠一巴掌打下去,“油畫是不能摸的!”
“誰畫的?”傅佐儀搓搓手。
傅佐惠笑而不答。
傅佐儀一側頭:“我知道,你學校的洋鬼子老師!”
傅佐惠不理她,拿過她手中的信,拆開。傅佐儀伏到她身旁看,一拍手高興說:“家姐,洋鬼子請你去銀行工作了!”傅佐儀的英文基礎也不錯,已經能看懂基本的書信。
傅佐惠也笑了,很喜歡,點她的鼻子:“你要學好英文,將來也可以去那裏工作。”
“我去告訴阿爸阿媽!今天是阿爸的生日,他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樂得笑不見牙的!”傅佐儀飛跑出去。
傅佐惠也很高興,銀行請她做事,薪資高是其次,主要是可以很方便見到布萊森,再就是也能讓父母為她驕傲。父親曾說過:你們姐妹倆,如果能到洋鬼子的銀行和商務機構裏任職,我和你媽臉上才有光。洋鬼子挑中國人務洋,那不是百裏挑一而是是萬裏挑一啊!
傅得簡的確很高興,正逢這天是他五十歲的生日,他早已請來一支粵劇藝人在院子裏吹奏慶賀樂曲,還笑吟吟讓陳姨點燃兩串千子頭的鞭炮,把氣氛搞得熱熱鬧鬧的既旺人氣也旺財氣。
在前來作賀的賓客裏,最值傅得簡重視的是家住東山的歐陽薄,他是廣東政府裏的一個官員,雖然與傅得簡沒有生意往來,但他們兩家的子女已對了八字,有望成為親家。歐陽薄的兒子歐陽少君,二十三歲,在法國留過學,回國後在執信學校任職。
歐陽少君還未見過傅佐惠,他父親借給傅得簡拜壽機會,將他也帶來了。吃飯的時候,傅得簡安排歐陽家與自己一家人同桌,當陳姨把傅佐惠兩姐妹請到客廳上時,歐陽少君一見趕緊禮貌地站起身點頭相迎,視線與傅佐惠接觸後,他整個人都似乎傻在那裏了:她太美了!
傅佐惠隻和他對一眼後便顧著與妹妹說悄悄話。歐陽少君目不轉睛盯著她,傅佐儀看到這情景,拉拉姐姐,捂嘴一笑。傅佐惠便打妹妹一下,她對歐陽少君沒有特別印象,隻覺得他長相還不錯。
這天晚上,傅林氏走進女兒閨房,這時候的傅佐惠正伏在桌上寫英文詩。傅林氏走到女兒身邊,摸摸她的頭,“寫什麽?”
傅佐惠笑笑不語。
氏傅林看看那些詩,搖搖頭:“一堆的雞腸子……他怎麽樣?”
傅佐惠一時未悟:“誰啊?”
“就是今天來吃飯的歐陽少君,他可是個東山少爺!”
傅佐惠這才想起,連忙搖頭,表示自己不喜歡。
“我看他也長得端正,他阿爸是政府裏的一個高官……”
傅佐惠不等母親說完,連忙起身走到床上坐下:“媽,我要睡覺了。”
傅林氏跟過來:“佐惠,你聽媽說……”
傅佐惠躺下麵向牆表示不想聽,因為她的心裏,已經與那個“洋鬼子”布萊森無法割舍了,閉上眼睛,就是他溫和的憨憨的傻樣子,那種真誠的充滿藝術味的氣質。
傅林氏不知道女兒的心,見她躲避,以為這是女兒家的羞澀,無奈地輕打一下女兒,走出去。
七
傅佐惠在東方匯理銀行從事翻譯,將銀行借貸業務條文翻譯成中文用於開拓中國商務。她很喜歡這個高尚的工作,每天可以穿著旗袍來坐班。
她工作一個禮拜後,布萊森專門跑上來看她。那天,她坐在靠窗口的辦公桌前專注地工作,以致一個華人傭工把布萊森帶進來坐於她對麵好一陣,她仍未發現。
布萊森在傅佐惠對麵定定望著她,他並不期待她立即注意到自己,他靜靜的呆在那裏看著她,就是很幸福的事情。
傅佐惠終於感覺到什麽,抬頭,驚喜了。布萊森見她現出笑容,也孩子般咧嘴笑。辦公室裏有兩個洋青年,見倆人這樣子,他們也笑了,以一種祝福的神情看著他們。
布萊森拍拍腦袋:“禮拜天,我們一起到郊外去寫生,好嗎?”
傅佐惠側側頭,腦子裏馬上想到綠色的鳥語花香的郊野,便爽快地頷首。
布萊森樂了,站起來,看到那兩個洋青年正微笑望著他,便雙手拍拍頭向人家作個高興狀,接著雙手又握在一起放在胸口處,一邊蹦跳走出去一邊自語:“……上帝對我厚愛有加,感謝上帝!”
禮拜天很慢又很快的到來,布萊森在一個朋友那裏借來輛單車,載上傅佐惠往郊外踩。在傅佐惠的指點下,單車往荔枝灣方向駛去,很快來到荔枝灣。布萊森給一個農人一便士讓他幫看管單車,然後跟著傅佐惠沿著荔枝灣河湧岸邊向前走。河湧兩旁是枝葉濃密遮陽蔽日的荔枝樹,正值荔枝造,荔枝的果香四處飄散,令布萊森止不住的直吸鼻子,不停口的說“好香,好香!”
河湧的水清澈可看到河底隨水擺遊的水草,魚兒在水草中穿梭,一些小漁船在撤網撈魚,提網時可見陽光下閃跳的小魚小蝦。停泊在兩岸的一些小船很有特點,看著就不象漁船。一個和傅佐惠年齡相仿的女子在船頭上向他們招手,布萊森好奇:“她在說什麽?”
“她問我們要不要坐小艇遊船河?”傅佐惠說。
布萊森一聽喜歡,表示他很想上小艇。於是倆人下了小艇,布萊森一眼就看到船篷下吊著的一個大紅花球,花球下放著幾張竹椅子。他們坐上竹椅子後,布萊森又看清楚小艇的兩旁裝飾著塗了黃閃黃閃油色的欄杆,手摸在上麵滑溜溜的。小艇正中懸掛一麵鏡子,兩旁垂掛著些各色小花朵。
“這是花艇。”傅佐惠輕聲告訴他。
“什麽是花艇?”布萊森問。
傅佐惠將母親告訴過她的再對他說,“嗯……是一些女子在營謀生計……”
布萊森還是有些不解,但傅佐惠不好意思說得太清楚,因為有些花艇上的女子從事的是賣淫。畢竟,她一個富貴人家的有教養的少女,“出賣肉體”這類字眼難說出口。
小艇離開岸慢慢向前遊著,劃艇的那個女子長著條粗辮子,她皮膚黝黑但很結實,一雙手臂肌肉突現。布萊森正想讚歎她的勤勞,忽見迎臉駛來一隻小艇,和他們坐的艇大小和格局差不多,但裝飾得華麗引人注目,而且劃艇的年輕女子衣著鮮豔,臉上濃妝重彩。布萊森問這種區別,傅佐惠對他說那也是花艇,隻不過艇上的女子做的是另一種營生。
布萊森明白了,“哪不是妓女嗎?”他有些慨歎:“同是花艇,她們過著不同的生活……”
小船就在彎彎曲曲清水中前行,不斷有小魚兒在艇旁跳起濺出一朵小水花,河湧兩旁的荔枝樹象綠色的長裙在眼前展開然後飄伸向遠方,有些長長的樹臂還伸到河麵垂到水中,紅豔的荔枝伸手可摘。
布萊森忍不住折了一把荔枝,嚐一顆甜到心肺。他拿出相機,給傅佐惠照相,也拍下一些風景。到了中午,他們在艇上吃了炒田螺和鮮蝦炒粉條,還有一碗味道奇美的粥。傅佐惠說了那粥的名字,是和小艇仔有關聯的:“我們叫這是‘艇仔粥’。”
這一天他們玩得很開心,一路上有很多交流,談普希金,談風景,談地方風情。布萊森喜歡的,傅佐惠願意聽。傅佐惠講的事情,布萊森眼睛盯著她自始至終興致盎然。回去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晚霞滿天。當布萊森踩單車來到沙基時,停下說:“我可以送你回家嗎?”
傅佐惠搖搖頭。她怕家裏人說什麽,布萊森這個“洋鬼子”要出現在他們麵前,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下個禮拜我們還出去郊遊,好嗎?”他忡忡不安說,就怕她拒絕。
傅佐惠很爽快的答應了。
八
傅佐惠禮拜一回銀行上班後,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每一天她幾乎都回憶著與布萊森遊船河的經曆,夢幻一般令她如含著蜜糖。一個禮拜的時間很難熬但還是盼到了,他們在相約的西橋上見麵。
“這真讓我高興!時間似乎總是凝固著動也不動,總算動了!感謝上帝……”布萊森的心景比她更急,一見麵就以他英國人的習慣擁抱了她,讓她滿臉通紅。他頓時有些慌亂,怕她生氣。
傅佐惠沒有生氣,坐上他的單車尾架,和他一起向郊野騎去。
他們來到郊野,傅佐惠也說不出這裏是什麽農村,田裏的水稻黃了,很快要收割的樣子。田間的農人戴著尖頂的帽子,光腦袋的小童赤著上身穿著短褲子放牛,偶爾衝著山邊唱兩句歌謠。
布萊森照例付出一便士把單車交給一個農人看管,然後和傅佐惠亂走,看到好的風景就用碳筆勾畫下來。他一副陶醉的樣子,特別喜歡畫光身子的小孩。他畫畫時傅佐惠就靜靜在一邊看,心裏很佩服他筆下的表現力,真是又快又準確,往往幾筆就勾出最有動感姿態的人物。
他們來到一條小溪流,溪邊滿是石塊,有些大石頭形狀奇特。他們先朝水裏扔了一陣小石塊,布萊森就讓傅佐惠坐到一塊光溜溜的圓頂大石塊上,說要給她畫速寫。因為石塊很大,她穿著旗袍往上爬有困難,於是他就蹲下來拍拍自己肩膀示意她踩肩膀攀上去,她有些於心不忍,但布萊森坦然地說:“來吧!”她隻好蹬著他的肩膀爬上石塊頂,坐在那裏讓他畫。
畫完速寫,布萊森在草地上鋪開一塊布,擺上他帶來的麵包和牛奶。溪流的水聲潺潺如清脆的琴弦,還有鳥兒的鳴唱婉囀悅耳……傅佐惠看著四周景色,腦子裏便閃出這樣的詩句。在這景色奇美的環境野餐,他們覺得陶醉不已,布萊森說:“如果有一天我回英國,再來廣州時,一定約你在這裏見麵!”傅佐惠想了想,點頭認真地往溪中扔一塊石頭:“讓溪水作證。”布萊森也往溪中扔石塊,倆人相視笑了,內心的距離一刹那拉得那麽近。
吃完東西他們很想過溪流對麵,於是往前走就看到一根木頭橫跨在溪兩岸。傅佐惠對布萊森說這叫“獨木橋”。布萊森笑了,伸手給傅佐惠,她也伸出了手與他相握。
倆人牽手小心走上獨木橋,溪水雖然不急也不深,但傅佐惠在獨木橋上還是控製不住自己的心慌,腳一歪身子一側便向溪水倒去,布萊森緊緊拉住她,卻自己也失去重心,與她一齊掉進水裏。
溪水有大半人深,傅佐惠一落水便被濺起的水花嗆了一大口,頓時更慌,手亂撲。布萊森拚命拉住他,站穩身子後將她拖往岸邊,倆人掙紮著終於爬出溪水。
看著自己濕漉漉的衣服,傅佐惠笑了,一麵打布萊森,責怪他的輕率。布萊森卻定眼看著她,現在,濕衣服使傅佐惠的身體曲線畢現。
傅佐惠覺得血湧上臉頓時連耳根也刺痛了,見布萊森的目光沒有一絲的淫穢下流,而是充滿了聖潔的讚賞,她怔住了,不好意思地扭轉身避開他的目光。
“你能給我畫人體寫生嗎?”布萊森怯怯地說。
傅佐惠驚異地瞪著他。她知道什麽是“人體寫生”,她看過徐悲鴻留學法國的故事,在法國,徐悲鴻在學素描的時候,模特經常就有裸體女子。
布萊森拉她的手:“你是如此的美麗,我已經看到你美妙的身段,你是上帝的珍品……相信我,我說的是真的……”
他說得那麽真誠懇切,傅佐惠感到無法抗拒。再說,她相信自己是個具有西方觀念的中國女子,可以接受新事物。
“下個禮拜,一定!”布萊森搖著她的手,她便點點頭。布萊森高興了,又象以往那般,雙手拍拍腦袋,又握在胸口作禱告狀,“上帝真好,感謝上帝……”
傅佐惠雖然同意了給布萊森作人體寫生的模特,但真正要在他麵前脫衣服,她與自己鬥爭了很久又很激烈,就是無法把衣服脫下,特別是他直瞪瞪看著自己。
布萊森一開始就象就讀英國皇家美術學院時寫生那樣,站在畫架後麵等模特脫衣服走到椅子坐下,可是見傅佐惠羞澀的怔在那裏半天,這才想起她是東方女子,從未見過人體寫生的東方女子。他想了想,說:“……佐惠,你脫了衣服坐到椅子上後,我才轉過身來,好嗎?”他說完背過身來。
傅佐惠覺得壓力頓減,手顫抖著飛快脫了衣服,然後坐到椅子上來。她全身發抖,覺得自己整個人被切割成一塊塊清清楚楚的擺在那裏。“他是為了藝術,我是愛他……”她閉上眼睛,在心裏不住的念著這樣的說話,這才慢慢的安佯平靜起來。
“可以了嗎?”好久,他才問。
傅佐惠嗯一聲,表示她已經準備好。
麵萊森轉身過來,他怔住了:她的裸體是如此的美麗,細膩的潔白的皮膚,修長又豐潤的脖子,圓亮的雙肩,線條流暢的胳膊,一對挺拔的乳房,淺紅的乳暈玫紅的乳頭,平緩的小腹下是穹圓臀……那天她濕了衣服讓他感知到她美麗的身段,但沒想到如此美麗……
布萊森很感動,她能讓他畫人體寫生,這很不容易,他發誓要畫得前所未有的燦爛。
九
農曆七月初七的乞巧節在傅佐儀的日盼夜盼下終於到了。“迎七仙姐啦迎七仙姐啦!”西關的小巷整天幾乎響著小姐們樂滋滋的叫聲,象唱歌一般動聽。
入夜,幾乎家家戶戶的廳堂都裝點一番,有錢人家更是富麗堂皇。
到處一片張燈結彩。
傅佐儀穿上新衣服,戴上新首飾,連指甲也塗上了紅色,然後把早已準備好的各式物品:時果、鮮花、脂粉等擺放在廳堂的八仙台上。陳姨在一旁幫忙,傅林氏則在一邊指導。擺好一切,傅佐儀便將一盞油燈放置在“仙禾”“仙菜”中間。
“快把姐姐也叫來吧。”傅林氏對小女兒說。
傅佐儀連忙跑上樓,傅佐惠正關在閨房裏看布萊森畫她的裸體素描畫,又看看鏡子裏的自己,顯得很陶醉。樓板蹬蹬蹬的響過後,就是敲門和傅佐儀的叫聲:“家姐,家姐……”傅佐惠趕緊將畫收到被窩裏頭,開了門。
傅佐儀進來:“家姐你在幹什麽?”
傅佐惠咧嘴掩飾一笑表示沒什麽。
傅佐儀盯著她:“你的臉紅紅的!”
傅佐惠便看看鏡子,鏡子裏映出她美麗的臉龐。傅佐儀也不再想太多,拉了她的手下了樓,“下麵好好玩!”
陳姨已經把香爐架子擺出院子,傅佐儀在她的指點下焚香點燭,然後對星空跪拜,口中念念有詞。傅佐惠始終站於一旁有趣地看著,傅林氏走過來,拉拉她:“快和佐儀一起迎仙啊!”
傅佐惠不願意:“媽!”
傅佐儀指指天空:“家姐,看,那是仙女星,快來啊,我們把她迎進門。”她拉了姐姐就跪下,自己向天空虔誠地直拜。傅佐惠想了想,合上手掌閉上眼睛也念念有詞。
“家姐,仙女會來的,一定會。”
“那你象我一樣,也許個願吧。”
“家姐許了什麽願?”
傅佐惠甜甜的笑了:“一個你還未懂的願……”
這時,門口傳來一陣銀玲般的笑語,接著擁進來五個花枝招展的西關小姐,她們都是鄰近的富家女兒,尚未出嫁,笑嘻嘻的很高興。傅佐惠和傅佐儀連忙站起來招呼,傅佐儀更是興奮地拉著她們進了廳堂,她就盼著她們來欣賞她做的巧藝。
西關小姐們進了傅家廳堂,也不客氣的揀著八仙桌上的各種小食,邊吃邊咂嘴讚歎,把陳姨做的馬蹄糕和油炸芋角吃了大半,又逐樣拿起那些傅佐儀做的小扇子小羅帳等欣賞著,令傅佐儀十分開心。
看到她們很欣賞傅家的食物和傅佐儀的手工藝品,傅得簡和傅林氏很喜歡,樂嗬嗬的讓陳姨不住往空盤裏添小食。傅佐惠也為妹妹高興,爭相和姐妹們給那些工藝品翻譯英文大聲念。聽著她們的一片歡聲笑語,傅得簡和林麗打個眼色便離去,把這快樂的場麵留給後生們。
門口傳來一把清響的男聲:“歡迎我來嗎?”
姐妹們目光一齊射向門口時,那裏站著英俊的歐陽少君,西關小姐們一見他,又開心又帶著羞赧竊語起來,又向他瞟眼波,歐陽少君卻直盯著傅佐惠。
傅佐儀便拉拉姐姐,向她調皮地眨眨眼睛,傅佐惠就輕打妹妹一下,表示她並未在意他的出現。
歐陽少君走近傅佐惠身邊,拿起一把小扇子欣賞著,側頭問她:“太精美了,佐惠,一定是你做的!”
傅佐儀一聽掩嘴笑,傅佐惠坦誠地搖搖頭:“我妹做的。”
歐陽少君有些尷尬。
傅佐惠便拉了其中一個西關小姐:“去你家看!”接著又點著另外四個西關小姐,“再看你的,你的,你的,還有你家!”她就偏偏要冷落這位東山少爺。
西關小姐們當然也喜歡熱熱鬧鬧的到自己家中去,這多有顏麵啊,於是她們笑嘻嘻拉拉扯扯往外走,歐陽少君孤獨地怔在那裏。
傅佐儀過來拉他:“你去嗎?”
歐陽隻好傻笑一下,也跟著出了門。
走出小巷,她們便感受到小巷的不同往日,每家每戶照射出的彩燈和傳出的音樂笑語使小巷顯得熱鬧非凡。傅佐惠和姐妹們沿著小巷各家各戶的去鬧熱,她沒有想到,這天的晚上,布萊森也來到小巷裏,拿照相機拍照,強烈的鎂光燈一閃一閃,讓小巷裏串門的人們驚訝不已。
傅佐惠和姐妹們在一戶大屋鬧完笑擁出來時,與迎麵而來的布萊森相遇。
布萊森眼睛一亮:“佐惠!”
傅佐惠也驚喜:“布萊森!”
西關小姐們看著布萊森 ,這個洋人出現在這裏使她們有些驚訝又好奇。
布萊森高興地拍拍腦袋:“我聽說,今天是廣州的乞巧節……聽說有很多小巧玲瓏的工藝品,是女孩子家做的……我想來看看……”
這時,歐陽少君和傅佐儀走過來,當他一看到布萊森時,以為他在欺負女孩們,連忙過來推布萊森用英語說:“這是中國人的地方,不是你的臭沙麵!你想幹什麽?”
布萊森一時語塞,呈好漢的歐陽少君覺得在少女們麵前十分英勇,又上前推一下布萊森,布萊森向後退時身一歪,踉蹌幾步要倒下,傅佐惠連忙伸手去抱他,他就撲伏在她的懷裏。這一瞬間,他們摟抱在一起。倆人的眼睛對視後,同時放射出喜悅無限的心焰。
歐陽少君一看,趕緊衝上來拉開布萊森,罵:“你要非禮!”揮拳就要打。
傅佐惠上前攔住,嗔道:“他是我的朋友!”
歐陽少君驚得愣住了,其他西關小姐們也難以置信地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布萊森聽不明白廣州話,便問傅佐惠:“你說什麽?”
傅佐惠用英語說:“我跟他說你是我的朋友!”
布萊森高興地拍拍頭笑了,接著伸手給歐陽少君:“是的,我們是朋友。我叫布萊森,很高興認識你。”
歐陽少君尷尬地怔一下,但還是禮貌地伸手與布萊森相握。
布萊森問傅佐惠:“我可以跟你們一起熱鬧嗎?”
傅佐惠看看姐妹們,她們當然很好奇,也就沒有反對。於是布萊森跟她們一塊逐家挨戶的欣賞這個晚上西關小姐們的巧藝,品嚐了不少地方小食。整個過程中,他都跟隨著傅佐惠,不斷的拍照片,鎂光燈一閃一閃的。一開始大家都被突然的閃光刺一下眼覺得不適應,但很快習慣了。布萊森象個孩子般的對西關小姐們的乞巧貢獻品著迷,但是他非常享受和傅佐惠在一起的走家串戶,隻要停下來拍照,他就會向傅佐惠發表他的好奇,向她詢問一些民間風情。有幾次他們走在小巷中時,他伸手要拉她的手,隻是傅佐惠不願意讓她們看到,沒有理會他伸過來的手,隻是用眼神表示她內心的接受,這也足以讓布萊森內心幸福無比:哦,這真是美妙享受的愛情!
歐陽少君看在眼裏,內心翻騰著酸楚。他直覺到傅佐惠對洋鬼子的不同導常的好感,不,他們在擦著愛情的火花!看他們的眼神,看他們的身體語言,無一處不在傳遞著這些……他十分的難受痛苦,他愛傅佐惠,自從見到她的那一瞬間開始,他就愛上她了。他說不出自己為什麽這麽快的沉陷於這種一見鍾情的深潭,他無法解脫自己。他不斷的在內心自問:難道我比不上這個洋鬼子嗎?不,我是東山少爺,我高大英俊,我留學法國學成歸來……不,我一定要擊敗洋鬼子!
傅佐惠的妹妹傅佐儀也注意到了歐陽少君的失落,不知為什麽,她這個姐姐未來的也許的“丈夫”,這樣的失落的情態讓她暗暗的同情,但這份“同情”中又多了一些說不清的情感……她喜歡看他,喜歡他俊朗的外表……奇怪,他比洋鬼子好多了,為什麽姐姐不搭理他呢?“這是我做的,好看嗎?”她把自己做的小扇子小花貓遞給他,又拿一些小甜餅和炸油圈子讓他嚐。
這一路各家各戶的玩,她一直陪著這位失落的但讓她愛憐的英俊的歐陽少君。
十六歲的少女,情竇初開。
一直玩到深夜一點多鍾,西關小姐們才散去各自回家,走時布萊森再次向她們致謝,還和歐陽少君握手,真誠地:“很高興認識你。”
歐陽少君很想衝他吼:“滾出中國去你這頭番鬼豬!”但是看到傅佐惠在旁邊,便忍住,改口弱弱的說一句,“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十
回到家中,傅佐儀鑽到傅佐惠房間:“家姐,今晚真高興,我睡不著!”她又仰頭看著那幅油畫,直樂,“我知道了,那幅畫一定是洋鬼子布萊森先生畫的!”
傅佐惠不喜歡地更正她:“布萊森是英國人。”
傅佐儀問:“我不懂,這畫畫得好嗎?”
傅佐惠說,你看著好看,那就是畫得好。
傅佐儀笑了,“那我看著不好,因為畫中的你,沒你真人好看!”
傅佐惠便告訴她,油畫要把人畫得象,那是寫實功底,布萊森先生的畫功基礎非常好的。
傅佐儀一側頭逗她,“家姐,是你說他非常好吧?”
傅佐惠笑笑,不答。傅佐儀走近來,靠在她身邊:“家姐,要是阿爸阿媽知道你交了個洋鬼子朋友……”
傅佐惠再次糾正,“不要說洋鬼了!”
“好啦好啦不說不說行了吧……要是阿爸阿媽知道你有一個西——洋——人——的朋友,一定會不高興,我想他們會罵你!”
傅佐惠一怔:“……那又怎麽樣?”
傅佐儀做著一雙一對的手勢,“我聽陳姨說,歐陽少君和你的八字對上了,你們不久就是小夫妻的!”
傅佐惠拿書本打她的頭:“這不是自由戀愛!”
一聽“自由戀愛”這個詞,傅佐儀心“突”的一跳,腦中瞬間閃出歐陽少君英俊的臉龐,她怕姐姐窺出心事,一推傅佐惠:“哦,原來家姐想自由戀愛!我去告訴阿爸阿媽……”
她要跑,傅佐惠連忙拉住她直拍打,倆姐妹又笑又鬧追遂,最後倒在床上相摟著說一陣悄悄話。傅佐惠告訴妹妹,她追求自由戀愛,你也要追求。嫁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是很難受的。她讓妹妹去看看巴金的小說《家》,她對妹妹說,她希望就象《家》裏的那些追求自由的年青人一樣生活。
是的,我也要追求戀愛自由……十六歲的傅佐儀這樣想。
廣州的天氣,海洋性氣候,再熱的天悶上一兩日,就有海風吹來,暑氣便全部吹走。所以西關的大屋的設計,窗戶雖然小,但冬暖夏涼。這一年的乞巧節,天時特別熱。到了很晚人散夜靜,仍未見有風。西關的人家,大都非富則貴,天熱都能用上電扇。那時候,有錢一點的人家,電扇是英國的,差一點的就使用上海華生電扇。傅佐惠家是西關有頭有麵的人家,自然使用的是英國的電扇,每個房間都有一台。但是偏偏傅佐惠房間的電扇壞了,熱得她直冒汗,便止不住到浴室去泡涼水。浴室使用的是虎爪式的浴缸,開滿水躺在裏麵真清涼。慢慢擦著身子,她閉上眼睛忽然很想那種羞人的事,哦,她想被男人撫摸,被男人親吻……那個男人是誰?漸漸的清晰起來,是布萊森……腦海中又閃過布萊森倒在她懷裏,倆人相摟在一起的情景……她感到十分甜蜜,接著,又浮想起那一次他們在郊外,她跌落水中,他抱住她……真是美妙的瞬間啊……她看看自己的身體,挺拔的乳房,淺紅的乳暈,鮮紅的乳頭,細而平緩的小腹,豐滿的臀部……他說她很美……我真的很美……她終於發現自己真的很美……
很深夜了,終於有風吹來,房間裏漸見涼快,傅佐惠躺在鋪有涼席的床上,朦朧中覺得布萊森坐在身旁,躺下了,手托在頭側著臉欣賞她……他的另一隻手伸過來,撫摸她的胸部,撫摸她的小腹……他的頭湊近來,吻她的臉龐,吻她的嘴唇……她似乎感到他呼出的熱氣……他吻她的乳房……她感到全身火烤般熱灼,止不住的手便伸向下體,按住少女最寶貴的最美麗的地方……她感到如此的美妙,那快意象過電一樣震蕩……她享受著這樣的快意,那柔嫩的指尖便輕觸著那最敏感的小豆肉……她覺得布萊森在吻著這個小豆肉……
哦,這是一個非常美妙愉快的夜晚……她的感覺如真的發生了一樣……
如果真的發生了,十九歲的她不會拒絕。
一想到這些,她有些心砰砰跳,似翼盼,似羞赧……
十 一
布萊森回到他居住的寓所後,也是半夜都沒睡著,那西關乞巧節的中國人的人文風情,那奇特的少女們的巧藝,那可口的小食,更令他熱血沸騰的是,他倒在他心愛的人的懷裏,與她緊緊擁抱,雖然那隻是一刻……哦,實在太幸福……她柔軟的溫熱的身體,他的胸口壓觸著她的乳房……是的,他真切的感到是如此……一想到這美麗的瞬間,他爬起身,拉亮了燈,站在他畫的傅佐惠的裸體油畫前,如癡醉般的定神看著。漸漸那油畫的她飄下來,臉上浮著羞怯的微笑,一撲倒在他懷裏,他便張開手摟住她,一遍遍的吻她美麗的臉龐……
這天晚上,布萊森手淫了,看著傅佐惠的裸體油畫……當高潮噴發的那一刻,他止不住的顫叫著:“佐惠,我愛你,我愛你……”
布萊森其實在英國是有過性的體會的,一個愛上他的英國女子黛安妮是從小到大的玩伴,長得也動人漂亮。他們一起讀小學中學,有一次參加黛安妮的生日舞會,之前他到外地寫生去了幾天有些累,舞會上又多喝了一些葡萄酒,暈暈然被黛安妮牽著進了房間,倒在她的床上就睡,半夜他醒來,赤身裸體的黛安妮摟著他,他發現自己也是裸體,黛安妮溫軟的身體強烈地刺激著他,於是他和她做愛……
之後,他們又有好多次的做愛。但是他知道,那是一種生活的享受,順其自然,感情上,他並沒有愛上她。
“但是,我愛佐惠,我深深的愛著她,我不能自拔……”他對自己說。
第二天一早,布萊森來到西橋上,等著傅佐惠的出現,他要向她求婚,他無法再憋住自己的感情。
天氣非常的晴朗,陽光分外的明媚。沙基那邊的西關小巷,透過路邊的綠樹,他終於看到傅佐惠走過來。她依然一襲旗袍,手中一本書。他忽然覺得,她如此的高貴,他是如此的卑下,他憑什麽隻是嘴裏說著向她求婚?這樣對她是不尊重的,他不配……我尚未是成功的畫家,她欣賞我,但我確確實實隻是個處於實習的學生,我還靠著家裏的資助生活作畫……這樣一想,他非常非常的自卑。
等到傅佐惠來到跟前時,他幾乎都不敢看她的眼睛了。
傅佐惠見到布萊森,就想到昨天晚上自己的夢幻,不自覺的她心裏羞羞的,臉蛋紅紅的。
“早上好……”她向他閃一個眼神。
“早上好……佐惠,我一直在這裏等你……”
她看著他的眼睛,覺得他有許多的話將會說,於是又想到昨天自己的少女情竇,象是被窺出心事,臉紅紅的低了頭。
布萊森本想說,我要向你求婚,我太愛你了,我不能想象不愛你……但是,話到嘴邊,他說成這樣:“我想再給你畫一幅油畫……”他希望畫的造型是:傅佐惠躺在床上。
傅佐惠點點頭。她當然願意,隻要他需要,她又有時間,她就可以當他的人體模特。
他們商定了在很快到來的禮拜天。
布萊森開始構思,怎麽樣畫出傅佐惠最美的躺於床上的造型,一個中國少女躺於英國式的床上,會有一種什麽樣的效果?他畫了好多的草圖,都沒有一張是滿意的,他把草圖抓成一團隨手扔。很快,地板上扔滿了紙團。
好在禮拜天很快就到來,布萊森早早地到西橋上等候傅佐惠,見到她後情不自禁拉她的手說,“你知道嗎,我一直在腦中構思出最美的造型,但是我做不到。佐惠,也許最美的造型,就是由你來完成……”
傅佐惠笑笑,她不懂油畫創作中造型如何獲得,但他相信布萊森,他怎麽說她會怎麽做。
布萊森牽了傅佐惠的手往他的寓所走去,但隻過了西橋,傅佐惠便抽回手,她還是怕迎麵而過或從身後走來中國商人看到,這多不好意思……布萊森很想牽著她的走一直走,但他尊重她。
一進布萊森的客廳,傅佐惠就看到,以往她當他的模特所坐的位置,隻擺放一張凳子,而眼下,卻放著一張床,一張英式的雙人床。
“你隨便躺於床上……”布萊森說,指指床。
傅佐惠便脫衣服,她已經習慣在他而前裸體了。上午的光線很好,透過窗外的綠樹,斜斜地從窗口照進來,灑滿了客廳。
“你就按著自己喜歡的姿勢躺……”
傅佐惠拿過厚厚的枕頭,躺到床上,麵向窗戶側了身,兩條腿一支彎曲一支微微伸直,一隻手自然地伸到彎曲的大腿上搭在那裏,另一隻手放到小腹處。這樣,她身體的曲線畢現,一對乳房也玲瓏突顯。
“嘩,太美的造型……”布萊森在內心讚歎著,怎麽我就想不出如此的造型,我沒有構思靈感了……他馬上抓起筆,蘸了油彩就開始畫。
在布萊森看來,時間過得真快。他才打出基本的色彩輪廓,光線就發生變化了。太陽光移動了,室內的光變得柔和,模特身上的高光散點減少,但質感更為細膩。
因為躺在床上,傅佐惠容易倦,後來她實在覺得困,便閉上眼睛。
上午最好的光線時段終於不再,太陽移走了,客廳裏光的對比度太強。布萊森便停了手,有些未盡意,他才畫出一個基本的造型。“哦,她了累了……”他想著,便去煮咖啡,然後端了來到床邊,想叫她起來喝。一坐到床邊,離傅佐惠那麽近,她的裸體就在他的眼前,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雪白細膩油亮的皮膚,那美麗臉龐上黑黑的眼睫毛,耳朵邊細小的發絨,那修長的胳膊,玉筍般的手指,那弓圓的臀部,挺亮的雙乳和鮮紅的乳頭,還有小腹下黑黑的毛絲……一看到這裏,他的心便狂跳起來,一股要吻她擁抱她與她身心交融的衝動,令他整個人象蒸氣機加熱後澎漲起來。他將咖啡放到一旁,伏下來輕輕抱住她,吻她的胳膊,吻她的脖子,吻她的臉龐……
傅佐惠真的是睡著了,但朦朧中感到自己被一個男子吻,這個男子象布萊森。這一切好似她那天晚上做的夢,但又覺得比夢真實。她睜開眼睛,慢慢地,她才感覺真的被布萊森摟著,他正一遍遍的吻她。哦,真美妙……她全身有如火燒,如此的興奮,如此的舒怡,她想他吻,她想被他占有,她很享受很享受……當布萊森吻她的嘴唇時,她的呶了嘴迎接……她尚未懂得接吻,隻是在文學作品中領略,現在,她與她深愛的男子接吻,哦,那是多麽甜蜜的感覺,令她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舒怡的跳躍……她的雙手便伸去緊緊的摟住他,而當他吻她的乳房吮她的乳頭時,哦,那舒怡澎湃著似火在燃燒……當布萊森的嘴向她的腹部移去,移到腹部下她的女性之尊,拔開那絨絨黑絲,直吮直吻……哦,她整個人象被擁在火海裏,那是無比舒怡的火的燒烤嗬……她的女性之尊一陣陣的噴溢熱潮,她在舒服的火海浮遊中仍能聽到布萊森吻吮的嘖嘖響……她忍不住的發出輕微的幸福快意的嗯嗯……哦,她希望他進入她的身體……布萊森的嘴又移到她的乳房上來,咬著吻著她的雙乳,同時他的手飛快地將自己的衣服扒了扔一地……他趴到她身上來,緊緊抱住她的裸體,一邊吻一邊動情地說著,“佐惠,我愛你,我深深的愛你……你是我的女神,你是我的生命……我將把自己的生命注進你的身體裏……”他把手伸下來抽起她的雙腿,扭擺著屁股讓他的生命體尋找她的女性之尊……他的生命體慢慢地挺進,哦,他幸福地將生命體進入……進入……再進入……哦,他進入了,進入了,她由一個少女升華為一個女人……這一刻,傅佐惠的覺得自己就是火海,自己在快樂舒怡中燃燒……哦,哦,她和他創做的美妙的愛嗬……
他們終於享受了那些身心的全交融的極樂,他們緊緊的摟抱在一起,很久很久。
這天傅佐惠回到家後,依然的覺得自己如飄浮在雲團裏,這雲團是如此的燦爛,如此的美好,讓她每一刻都在享受著無限的幸福。嗬,有愛真好……
“家姐,你的臉,真紅嗬……”傅佐儀看定姐姐,又伸伸過來摸,“熱熱的!”
“小妹丁真多事呢……”傅佐惠輕打妹妹一下,故作嗔怪。
“你真的要拒絕那個……”傅佐儀指指窗外,“那個”的意思是東山少爺歐陽少君。
傅佐惠笑笑不答。
“東山少爺很好嘛……”傅佐儀推推姐姐。
傅佐惠聽出妹妹口氣中的不同尋常,盯住她,“小妹丁,你是不是……?”
傅佐儀象被揪出心事,臉一紅心一急,舉了拳頭直擂姐姐,“亂說亂說亂說……沒有啦沒有啦!”
傅佐惠忍不住的直笑,“你說沒有,就是有……”
傅佐儀更急,小拳頭擂得更猛,“家姐壞家姐壞……”
傅佐惠捉住妹妹的拳頭,“傻妹仔,家姐會幫你啊!你看了巴金的《家》沒有?”
傅佐儀點頭承認。
“我們都要向覺民和覺慧那般,勇敢追求自由戀愛。我要,你也要。家姐支持你。”
“……你真不愛歐陽少君?”
傅佐儀搖搖頭:“你愛他?”
傅佐儀臉一紅,推一把姐姐後趕緊跑出房間。
十 二
傅佐惠愛上了布萊森,父親傅德簡和母親傅林氏一點都不知情。對於女兒能夠找到一份在洋行裏的工作,父母是特有麵子的。如果女兒的婚姻上能夠找到門當戶對的人家,那走在西關的街巷上,嗬,那真是衣衫腳甩死人了。他們心裏有些不踏實的是,雖然佐惠和歐陽少君的八字是對過了,但說到底還未訂婚,這結親的事也不能說就定下來了。作為傅家,他們也不好提,畢竟是要麵子的。這事本來該由媒人婆串合,不巧這媒人婆也回鄉下照顧剛生孩子的女兒去了。
傅德簡和妻子商量,決定請歐陽少君的父母喝茶,到時見機行事把話題扯到結親上來。正想這事,就有電話打進來了,陳姨接了電話高興地說,“老爺,夫人,是歐陽家來的電話。”
傅德簡夫婦一聽高興,趕緊接了電話。
原來是歐陽少君的母親歐陽李氏,她說禮拜天請他們一家到陶陶居茶樓喝茶。傅德簡一聽大喜,連忙致謝,表示一定提前到那裏先訂好茶位。
“老爺夫人,真是人旺喜事趕!依我看呐,那歐陽家一定是趕不急要跟我們小姐訂親了!”陳姨討好地說。
傅德簡大樂,但嘴上卻說:“我傅家女兒?配得上他歐陽家有餘!”
傅佐儀剛好進來聽到,連忙問:“阿爸,配誰啊?”
傅林氏點點小女兒的額,“小孩子多事啊!反正不是你!”
傅佐儀心一愣,“哦,你們說家姐的親事。但是我知道,家姐是講自由戀愛的!”
傅德簡一怔,“自由戀愛?那來這麽多的名堂!結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傅林氏笑笑,“她還小。”又對傅佐儀,“你懂什麽?結了婚,也可以戀愛啊!你看,我跟你阿爸不就是這樣。”
傅佐儀頭一側,嘴一嘟,“就不一樣!”她跑出去。她心裏很不爽,父母給家姐把持婚嫁,那歐陽少君不就是要跟家姐結婚了?歐陽少君成了她的姐夫,而不是她的愛人,哪不痛苦死她了?不,我要問清楚家姐,看她到底會不會嫁給歐陽少君。
她跑到傅佐惠房間。
傅佐惠正在看書,傅佐儀一進來就直推她,“家姐,你到底會不會嫁給歐陽少君?”
傅佐下一時未反應過來。
“說嘛,你到底嫁不嫁他?”
傅佐儀看妹妹急的樣子,便逗她,“這事,阿爸阿媽要做主啊……”
傅佐儀急了:“你不是說要自由戀愛嗎?你不是說我們都要追求新生活嗎?你騙人你騙人!”
傅佐惠便笑,“嘩,要哭呢,真的很愛這個東山少爺嘛!”
傅佐儀小拳頭直擂,“壞壞壞,家姐是壞家姐……”
“放心啦,我不愛歐陽少君。我也不會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傅佐儀這才舒心些,連忙伸出手指:“勾手指!”
姐妹倆勾了手指當誓言。
禮拜天早上,歐陽李氏和兒子歐陽少君來到陶陶居時,傅德簡一家人已經在一包廂裏等候著。見了麵照例客氣寒喧一番,傅德簡有些奇怪,問,“歐陽局座……?”歐陽少君的父親是廣東政府裏的一名財政局長,所以傅德簡稱“局座”。
“哦,我阿爸到北平去公幹。”歐陽少君說。其實,請傅德簡一家喝茶,是他的主意。他想見傅佐惠,想約她單獨出來,又怕她拒絕,才想出這一招。
“我先生公事多,真不好意思。”歐陽李氏浮出歉笑。
傅德簡夫婦趕緊說公事要緊公事要緊。傅林氏斟茶,歐陽少君連忙拿過茶壺來斟給大家,以示他的有教養。待到侍者端上各種茶點時,他又問傅佐惠,“傅小姐,你想吃什麽?”傅佐惠笑笑說隨便。她跟父母來喝茶,隻是出於應付,所以帶著本書來,一到茶樓坐下後就看書,歐陽少君來時她也沒有意。
“這位傅小姐,你喜歡吃什麽?”見傅佐儀盯著自己,歐陽少君出於禮貌地問她。
“哪你喜歡吃什麽?”她側側頭一笑。
“我喜歡吃幹蒸燒賣。”
“我也喜歡幹蒸燒賣。”
於是歐陽少君便舉了手招來侍者上幹蒸燒賣。傅佐儀很得意,挾了一個給歐陽少君,“這是敬你的。”她又轉麵問母親,“阿媽,幹蒸燒賣難不難做?”母親說你怎麽關心起做燒賣來了?她就說我學會了,以後歐陽少君來做客時,我就做給他吃。說完她瞟歐陽少君一眼。她這話讓大家聽著親切,都笑了,也未想到太多。傅左惠卻聽出妹妹的話意,一語雙關說,“佐儀要做新時代的女性。”
歐陽少君一聽能到傅家做客,高興,“傅先生,哪我能不能經常到府上做客?”說完看定傅佐惠。
傅德簡大樂,“歡迎之至!”
“歡迎你隨時來!”傅林氏趕緊補一句。
“哪真太好了。不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恐怕不能到府上做客了。”歐陽少君說,又望定傅佐惠。
“這話怎麽說……?”傅德簡不解。
“因為我要到黃埔軍校學習。”
“你要到黃埔軍校學習?”傅德簡有些吃驚。
傅佐惠也意想不到,看看歐陽少君。
“是的。我已經報了名了,也通過了考試,九月份就要開學了。”
傅佐儀睜一下眼睛,“現在已經是八月底了,九月份,那不就是下個月……?”
歐陽少君衝她一笑,“是啊,還有三天,我就要去黃埔軍校了。我今年二十三歲,雖然從英國留回來,但總覺得做事情未能達到心願。北伐討賊的時候,我還小,未能參加討賊軍北上討賊為國效力。現在雖然賊軍早已被平定,但我看到官僚腐敗,亦有共匪滋事擾民,我要投筆事戎,我想成就大事。”
一番話令大家驚訝,傅佐惠也頓生好感。
“傅小姐,我可以寫信給你嗎?”歐陽少君問,充滿期待。
傅佐惠一時楞住。
傅林氏連忙說,“黃埔軍校也在廣州嘛,再學習也有禮拜天啊,你就來我們家做客嘛。”
歐陽少君搖搖頭,“黃埔軍校名震中華,在那裏就學的學生,都有深重的抱負,人人胸懷大誌,學業不敢疏忽。雖然有禮拜天,但交通不便,要回來得花上好大半天……我會住在學校裏,隻能放假時再回來。”
“哪,可以到學校去看你嗎?”傅佐儀問。
歐陽少君笑了,“可以啊,你變一個小鳥飛過來嘛!”
“我真能變!”傅佐儀頭一側快樂的說,張了手作小鳥拍翅。大家都笑了,就當小妹丁是逗樂,隻有傅佐惠心裏明白,她投向妹妹一個意會的眼神。
歐陽少君轉頭向傅佐惠,“傅小姐,你想騎馬嗎?”
“騎馬?”傅佐惠一時不解。
歐陽少君對她說,廣州有些人家也學著西方人,家裏養著馬,休閑的時候就騎著在郊野漫步小跑。“我有個朋友,他家裏就養著馬,我們今天可以去騎馬玩。”
傅佐惠說我不會騎啊!歐陽少君說我可以教你,我會騎。傅佐惠搖搖頭表示沒興趣,她的腦中閃過和布萊森在一起的情景,她情願給布萊森當裸體模特,然後愉愉快快的做愛。一想到這些,她的臉上就流露出燦爛的神情。
但傅佐儀就特別興奮,“我想騎馬,我要跟你去玩。”歐陽少君見傅佐惠不去,神情頓時耷拉,傅佐儀抓了他的胳膊直搖,說著“帶我去帶我去……”傅德簡板板臉,“不許沒禮貌!”歐陽少君便大度地,“行,我帶你去。”傅佐儀高興得小臉蛋通紅了,竟伸了嘴在歐陽少君臉上吻一下,大家都大吃一驚。傅德簡繃了臉責道:“女孩子人家,真不禮貌。”
“哦,她是新潮女子。我留學英國,同學之間表示友好,就這樣吻一下。”歐陽少君直搖手為傅佐儀解脫,的確,他也理解是小妹丁此舉是孩子逗趣。
傅佐惠說,“那你帶我妹妹去騎馬吧。”
十 三
這一天的傍晚,歐陽少君開著家裏的雪佛萊汽車,帶了傅佐儀回到西關。
傅佐儀一回家裏,就直奔姐姐的房間。
“家姐,今天我好開心!”
“騎馬好玩嗎?”
“好玩!哪馬好高大,我都騎不上去,也不知道怎麽騎。”
“後來騎上了?”
“騎上了,是歐陽少君把我抱上去的……”
“把你抱上去?”
“啊呀家姐你說什麽嘛……人家夠不上啊,他就抱嘛……”
“哪,抱你上去,你就能騎了,沒摔下來?”
“我騎上馬後,他又跨上了,坐在我後麵……”
“誰坐在你後麵啊?”
“啊呀就是他嘛……”
“哪個他啊?”
“壞家姐……歐陽少君啊……”
“坐在你後麵,怎麽啦?”
“他兩隻手牽馬頭的繩,這樣就護住我了。”
“嗬,羅漫蒂克……”
傅佐儀的臉蛋立刻通紅通紅的,小拳頭雨點般直擂姐姐,然後跑回自己的房間。
這天晚上,傅佐儀很夜了仍未能入睡,腦中一幕幕的閃過白天騎馬的情景,歐陽少君如何教馬抓馬韁,如何平衡身體,當馬一顛她一歪身時,他就雙手抱住她,有時候,他的手還碰到她的乳房上。是的,十六歲的她已經發育,乳房鼓漲起來了,象一朵剛盛開鮮花。哦,靠在他的懷裏被他抱被他觸碰的感覺真好啊,甜蜜蜜的她如同飄浮在雲團裏被一簇簇柔麗的光映包擁。後來她開始思忖:他要去黃埔軍校學習,她要送點東西給他。送什麽呢?想來想去,哦,為他織一件毛線衫。“可是我不會織啊……”她有些傻了,恨自己沒學過。“但我可以學啊……”她精神一振。“但是,過幾天他就走了,我怎麽來得及把毛線衫織出來……”她又沮喪了,直抓頭。“我先織出來,然後再送給他,也一樣啊!對,先織好再說。”她重新振作。
第二天,傅佐儀去纏傭人陳姨,要陳姨教如何織出漂亮的毛線衫。從這天開始,她就認認真真的花時間學著織起來。兩天後,她拿了織出來的一小塊衫腳給陳姨看。“喲,二小姐聰明嘛,織得很好啊,學得真快呢!”陳姨由衷讚揚。傅林氏也發現小女兒學織毛線衫,隻是未察覺那是女兒正處於情竇初開,還以為她正遵遁婦道中三從四德裏的“婦功”,做一個循規道矩女子。
為了毛線衫織好,傅佐儀花了不小心思。首先他按著阿爸的身材度量,歐陽少君看起來和她阿爸的身材差不多。毛線呢,她把私房錢拿了來,讓陳姨去挑最好的,顏色呢,要玫紅,因為玫瑰是愛情的象征。毛線買回來後,她就想著織什麽樣的圖案,這個圖案要表示她愛他,希望能夠和他共結連理。鴛鴦戲水……太明顯了……但是可以織一對飛翔的鳥兒啊……哪,比翼齊飛,和鴛鴦有什麽區別呢……不行不行,太直接了多不好意思的……哦,對了,織一支荷花和一片蓮葉。他是荷花我是蓮葉,荷花不是需要蓮葉配嗎?一個禮拜後她把毛線衫織出來,非常喜歡,偷偷的一個人看了又看,想象著歐陽少君穿在身上的情景。“他很喜歡,說哦很漂亮……他雙眼充滿愛意看著我,還伸手摸我的臉……又把我抱在他的懷裏……”她閉了眼睛想著那美好的情景,全身便興奮似有火在燃燒,覺得乳房也彭漲鼓鼓……
“漂亮嗎?”傅佐儀偷偷拿給陳姨看。“喲二小姐,你織得好靚啊,我都沒你織得好……”陳姨驚歎。“沒你織得好?你沒說真話,是討好我!說嘛,我織得怎麽樣?”她直搖陳姨。“我是說真的,二小姐,你雖然才學,但你聰明,真的織得非常靚!我雖然織的時間比你長,但我手笨,織不好。二小姐,你就是手巧,你看,乞巧節你做的巧藝,就是比別家小姐的要好。”陳姨真誠說。
傅佐儀真是高興死了,拿了毛線衫又跑去給傅佐惠看。“家姐,好看嗎?”
“好靚嗬,阿爸知道你為他織毛線衫,一定很高興。”傅佐惠故意說。
“不是為阿爸織的……”傅佐儀臉一紅,趕緊跪出家姐房間。
為歐陽少君毛線衫是織出來了,但怎麽送給歐陽少君呢?傅佐儀頭痛了。拿到他家去……不不,我是女孩子……到黃埔軍校去……不不,我連黃埔軍校在那裏都不知道……
她想得腦都漲了。
哦,讓家姐幫想辦法……
傅佐儀又跑到傅佐惠房間,把毛線衫往她手中一塞,“家姐,你幫幫我嘛,把毛線衫給他。”
“給誰啊?”傅佐惠又豆她。
“歐陽少君!”傅佐儀一急,大聲說,也不怕了。
傅佐惠笑,“夠大聲,真勇敢呢!”
“快嘛,看怎麽給他。”
傅佐惠一時也楞住,她也不知道該怎麽把毛線衫送到歐陽少君手上……就算他不在那麽遠處的黃埔軍校,她要送到他在東山的家裏啊,他就以為那是她的定情之物……
“你有送過東西給番鬼仔嗎?”傅佐儀推推她。
傅佐惠不高興,“不要叫他番鬼仔!他是布萊森先生。”
“對不起嘛……你有送過布萊森先生東西嗎?”
傅佐惠搖搖頭,她沒送過什麽禮物給布萊森……也許,最大的禮物就是她自己……“哦,對了,讓布萊森去送毛線衫……嗯,應該是我和布萊森一起去……”她突然竄出這樣的念頭。
“家姐,快想想辦法嘛!”
“好的,我會和布萊森送去。”
“家姐,你和布萊森……?”
“我們送最好,這樣,這個東山少爺就知道,我正和布萊森談戀愛,讓他死了那份心。另外,也讓他知道,這毛線衫是我們傅家二小姐好辛苦織出來送他的!”
第二天,傅佐惠跟布萊森見麵時,說了一起去黃埔軍校的事。
布萊森擁抱傅佐惠,“我很感動,你愛我不愛歐陽少君,他可是個帥哥……上帝對我真好……我非常樂意和你一起去。你妹妹的事,就是我們的事。再說,黃埔軍校很出名,我也想到那裏去看看。我參觀過我們國家的桑赫斯持皇家軍事學院,但還沒到過你們國家的黃埔軍校。謝謝你和我一起做這樣的美好事情。”
傅佐惠在禮拜天和布萊森一起到黃埔軍校,雖然一早出發,但交通很不方便,他們到達的時候已經是傍晚。非常不巧的是,他們沒能見到歐陽少君,軍校管理處的人說,歐陽少君的外婆不幸辭世,歐陽少君趕回家奔喪。傅佐惠把毛線衫留下,寫了一封信,托管理處的幹部轉交給歐陽少君。因為天黑了,管理處的幹部為他們各自提供了臨時住宿。第二天,他們獲準由管理處的一個幹部帶他們四處參觀。
歐陽少君奔喪五天才返回軍校,但他收到毛線衫卻是一個月後。當初接洽傅佐惠和布萊森的管理處那位幹部,粗心的忘記了這件事,直到管理處搬辦公室時有人發現毛線衫,這位幹部才想起傅佐惠托他辦的事,但已經找不到那封信了,於是將毛線衫交給歐陽少君時便說:“是一個姓傅的年輕女士交給你的。”
歐陽少君以為是傅佐惠,又看到毛線衫上織出的荷花蓮葉圖案,真是喜外望出,“盛開的荷花,伴著綠葉……那是美妙的結合……哦,她寓意我們將來的生活……嘩……我太幸福了……”高興得他整夜都未能入睡,抱著毛線衫一遍遍的幻想。他爬起來,情感飛揚地寫一封情信給傅佐惠。但是寫信封時卻愣了:他雖然知道怎麽找到傅家,但卻不清楚傅家的具體地址。
哦,真煩人!
十 四
傅佐惠覺得自己的愛情比妹妹幸福,因為她可以自由的和布萊森約會,自由的脫光衣服擺姿勢讓布萊森畫畫。她早已擺脫了裸體的羞愧,已經是十分享受在愛人的麵前裸體。現在,她更享受在畫完畫後和布萊森做愛。而布萊森在一邊享受著他人生最美的體驗中,他畫出了到目前為止他創作中最出色的一批人體油畫。
布萊森告訴傅佐惠,他要回去英國,辦一個畫展。他相信,憑著他手頭上的作品,他可以成名,可以掙一大筆的錢。
“要多久?”她問,依依不舍。
布萊森說至少要大半年甚至一年。
傅佐惠頓時失落:這太久了……她才陷於熱戀,她很享受這樣的幸福,她不想他此時離開。
“離開你,即使是短暫的,我也會很痛苦……但是,我尚未成功,你是如此的優秀,我愧對於你……我一定要成功,我一定能成功!我的畫展,也是你的畫展,我主要的作品,都是你的裸體畫,我的作品充滿你的靈魂!”布萊森預感他會成功,他能轟動美術界。“沒人象我,把東方少女的美麗展現在西方人眼前!佐惠,你會理解我嗎?”
傅佐惠點點頭。是的,她理解他,他那麽的有才華,他需要向社會展示他的才華。她希望他成功,然後她會拿著評論家的文章,帶著他回家,對父母說:阿爸阿媽,這是布萊森先生,英國人,畫家……那樣的一刻,多讓人驕傲嗬!
布萊森選定了離別的日子,在那一天一天流逝的時光裏,傅佐惠總是千方百計的來與他相聚,一遍遍說著心裏話,一次次不倦的做愛……
分離的時候還是到了,一九三四年十一月的一天,布萊森離開了廣州。
在布萊森離開廣州後,有一長段時間傅佐惠心情失落神不守舍。她正處於熱戀之中,她很享受那種每天都能見到愛人的陶醉。布萊森剛剛離開的一些日子裏,她十分的不適應。以前,他們一起到郊外,一齊伏在橋欄上看河湧,一同在大樟樹下看書畫畫……
“我會寫信給你的。”離別時,布萊森說。
但是,這遠隔大洋,他寫來的信,什麽時候才能收到呢?
她倒是收到歐陽少君托人帶來的信。信封是黃埔軍校的專用信封,寫了漂亮的毛筆字:傅佐惠小姐親啟。
打開一看,這位東山少爺在信裏盡情地描寫了自己收到毛線衫穿那感覺,是那樣的喜歡和激動,愛情如陽光照射,讓他在校園裏看到的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的美麗。他還將徐誌摩的詩句引用:“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的新娘;波光裏的豔影,在我的心頭蕩漾。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在康河的柔波裏,我甘心做一條水草。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澱著彩似的夢……”
傅佐惠看後在些動容,想不到這位似花花公子的東山少爺,竟是有誌向有文彩的才俊,如果不是愛上了布萊森,說不定也會考慮他……難怪妹妹愛他,妹妹也算有眼光。
但是她沒有將信的事告知妹妹。明顯的,歐陽少君以為是她送的毛線衫,所以寫了這樣多的情意綿綿的話語。這封信如果妹妹看了,會傷心難過的。
傅佐惠記下了黃埔軍校的地址後,燒掉了信。過了幾天,她寫了封回信:
歐陽少君敬閱!我曾經和布萊森先生到黃埔軍校拜訪過你,但不巧你因故告假回家。我們去拜訪你,一來想參觀我國著名的軍校,二來順便送上毛線衫給你。這件毛線衫,是我妹妹傅佐儀織的,她花了不少心血,因為在此之前,她還不會織毛線衫。你的信寫得很好,很有文才。相信你一定學業有成,將來能夠報效國家有大貢獻。如果我沒有男朋友,那你一定是最佳的選擇。
她明確的向這位東山少爺表態。至於自己的妹妹的心事,她隻能暗示自己妹妹愛戀他,用辭隱晦。女孩子,總不能太直接吧,他要不接受,那妹妹不是很尷尬難堪嗎?
她寄出了信。
傅佐儀為毛線衫也問過她,“家姐,你說,他穿上我送的毛線衫,會怎麽想?”
“誰怎麽想?”傅佐惠故意。
“家姐裝糊塗!”傅佐儀不高興了。
傅佐惠笑,“哦……你說歐陽少君……他一定很高興,因為毛線衫織得很漂亮……”
“真的?”
傅佐惠點點頭。
“你說……軍校放寒假,他會來看我們嗎……”
“會吧……”
傅佐儀一心盼望著冬天快快來臨,這樣歐陽少君就可以穿上她送的毛線衫。她真的很想看到他穿了毛線衫的模樣,他是這樣的英俊,穿了她織的毛線衫,一定會更加好看。冬天總算來臨了,她就開始計算著春節到來,這時軍校就放寒假,歐陽少君就會來傅家作客,然後,她就纏他帶她去騎馬……
過了春節,我就十七歲了……到十八歲,我就可以嫁人了……我一定要嫁給他!
傅佐儀發誓。
傅佐儀盼望的寒假終於來了,歐陽少君也來家裏作客,隻是她那天不巧外出。
歐陽少君收到了傅佐惠給他的回信,那真如當頭一棒令他昏懵了。他以為毛線衫是她所織送與他,但她說是她的妹妹送的,並且說她已經有了男朋友,那個男朋友是個洋鬼子……他心裏非常的不平衡:我是如此的優秀,為什麽她會愛上那個洋鬼子,看起來並不很英俊……但是,隻要她一天不結婚,我都有追求她的權利……我愛她,我一定要堅持……
歐陽少君來看傅佐惠。因為穿著軍人服裝,他顯得非常與眾不同,幹淨俊挺朝氣蓬勃,走在西關的小巷中格外引人注目。
“我第一個學期的成績,還不錯,這是學校獎給我的獎章……”他把一枚上麵有蔣中正頭像的獎章遞給傅佐惠,“那是蔣委員長,也是我們的校長。送給你。”
傅佐惠把獎章還給他,“謝謝……這是你在軍校的記念,你留著吧。以後送給愛你的窈窕淑女。”
“哪,我們去打網球吧?”他邀請。沙麵有網球場,那是會員才能進去玩,而會員主要是歐洲人,隻有小數身份顯赫的華人才能加入。
“我不喜歡找網球,但是我妹妹喜歡。你能教她嗎?”
“打網球很好玩的,一起去嘛,你們倆我都教。”
傅佐惠想了想,不好拒絕,就同意了。
傅林氏看到歐陽少君來作客,非常高興,特意吩咐讓陳姨去買好菜,但歐陽少君說不留下來,他要帶傅家兩位小姐到沙麵吃西餐。
“我們可以走了?”歐陽少君站起來。
“我妹妹還沒回來。”傅佐儀說。
“她不在家嗎?”
“她去參加學校的話劇社排練。”
“哪,我們不打攪她,就我們倆去吧。”
“你不是答應都教我們倆嗎?”
“哪……這樣好不好,我們去你妹的學校,如果她不排練了,我們就一起到沙麵。”
傅佐惠想想有道理,於是隨手拿了本書,就帶了歐陽少君去找傅佐儀。
傅佐儀正和同學排練曹禺的《雷雨》,她沒想到歐陽少君會來,先怔一怔,接著眼睛發亮:他穿著軍裝,是這樣的俊朗,那光芒蓋過了話劇社的所有男角。再仔細看,發現他的軍將裏麵是那件她織的毛線衫,興奮得她的小蛋立刻通紅通紅,上前拉了他的手直搖,“歐陽哥哥,謝謝你來看我們排練……”
歐陽少君老實地說,“不是來看排練的……我來找你家姐去打網球,她說你也喜歡,就順便來帶你一起去。你有空嗎?”
“有啊!”傅佐儀跳了起來。
“你不排練?”
“不排。”
“哪,我們走吧。”
他們往沙麵走去。一路上,傅佐儀不斷的問怎麽打網球,歐陽少君便說,到了球場那裏再說吧。
到了沙麵的網球場,傅佐儀對歐陽少君說你先教我妹妹吧,然後悄悄身妹妹眨眨眼睛。
歐陽少君便脫軍裝,傅佐儀就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她送他的毛線衫,心裏甜滋滋的於是把話題扯到毛線衫:“今天風有些大,你冷嗎?”
歐陽少君說不冷,有毛線衫呢。他隻是隨口說,但傅佐儀內心更加甜蜜,“我再多織一件給你……我會織……魚在蓮池裏遊的圖案!”她的話語裏透著內心的情意:魚和水,不就等於比翼共飛的一對鳥兒嗎?
但是歐陽少君並未往那方麵理解,笑笑不放在心上,開始教傅佐儀如何握球拍。當他抓了她的小手時,見那小手指圓潤細長很漂亮,再看她的臉龐,忽然發現她異常的清秀淨亮,與姐姐傅佐儀是不同的美韻,內心不由的一動:嗬,傅家兩個姐妹都如此美麗……
歐陽少君一產生了這樣的心思,教著傅佐儀打網球就格外的認真賣力。很快,傅佐儀便累出了汗,便脫下外衣,玲瓏浮凸的身材便現,又是讓歐陽少君內心砰然一跳。在玩球中,她幾乎是不停的嘻嘻哈哈笑著,是那樣的靈動可愛。
他們在網球場玩了兩個多小時,傅佐儀實在太高興了,直累得沒了氣力,而傅佐惠更多的是看她的書。
歐陽少君請姐妹倆去吃西餐,一邊品嚐著法國牛排,他說,“二小姐,明天,你會覺得腰酸臂痛。大小姐,你呢,也有點累,但不會覺得太酸痛。”
傅佐儀搖歐陽少君的胳膊撒嬌,“家姐不是很喜歡網球的,但是我很喜歡。你放假了,我也放假了,我們天天都來玩嘛!”
歐陽少君看看傅佐惠。
“你就帶她去嘛。”
這天晚上,傅佐儀又是覺得自己掉進了蜜餞缸裏,讓那甜甜的滋味浸淫心身。
十 五
布萊森剩船離開廣州,經曆了差不多三個月的漫長旅程,回到英國他的家鄉聖安德魯斯小鎮。那天傍晚,進家時他把父母大大一個驚喜,先是母親撲上來摟住兒子,尖聲叫著“兒子,兒子,布萊森,是你嗎?”接著是父親過來和兒子擁抱:“兒子,我太高興了!”
布萊森的父親,是一個家俱製造商,他總希望兒子能繼承自己的事業。“我們的家俱,是全英國最棒的!兒子,隻要你想,你會做得比我好!”父親總這樣說,但布萊森隻喜愛畫畫,他抓住父親的手說,“你遺傳的是爺爺的藝能,我遺傳的是媽媽的夢想。”母親是支持他的,“兒子,你就去做你的事!”母親在結婚前是個舞蹈家,也學過畫畫。布萊森在小的時候,他母親把一些臘畫筆和一些玩具放在一堆,讓他去抓,布萊森隻挑選了臘畫筆。
吃飯時父母問布萊森有什麽想法,布萊森告訴他們,他要開一個畫展。這把父母驚住了。因為開一個畫展得花錢,首先要到倫敦,租場地,請作家,請報社記者,請美術評論家。關鍵是要請來著名的美術評論家,沒有他們的評論,這個畫展一錢不值。
“孩子,你要去的地方是倫敦,那裏是很花錢的地方……”
“我會有辦法,我隻需要一點點的資助。”布萊森說。
“當然,孩子,我們希望你成功……”
“謝謝……”布萊森又擁抱了父母,以羞愧的笑意表示他內心的感激。
第二天一早,布萊森走出家門,向海邊走去。聖安德魯斯三麵環海,大海的氣息濃濃的包圍著小鎮,差不多一千年曆史的聖德魯斯大教堂,如同一座巨大的牌坊矗立在海邊,海鷗從湛藍的大海遠飛來圍繞著教堂上空盤旋。在教堂附近,布萊森遇到了童年的玩伴黛安妮,她正在為采集野花。
當黛安妮遠遠的看到布萊森時,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他來到附近,她才確認是他。她放下手中的花藍,飛跑過來一邊叫著他的名字:“布萊林布萊森……”
他們緊緊的擁抱。布萊森的擁抱是因為她是自己從小玩大的好朋友,況且也有過特殊的屬於倆人的經曆;黛安妮的擁抱則是她真切的愛戀的長時間的止不住的思念。她用力的擁抱他,禁不住的湊嘴去吻他的嘴,深情無限。布萊森象征性地動了下嘴巴,算是對她的吻的回應。
“哦,布萊森,我非常非常的思念你……”
“我也是……”他也這麽說,他總不能說“我已經忘記你了……”
“我知道,你是來找我的!”黛安妮的眼睛一刻也不離開他,但布萊森不知道怎麽說,黛安妮並不打算讓他表白,興奮地開始自己說過不停,她說今天采集花束裝飾教堂的時候,她心裏就有一種特別的感覺,知道會發生些什麽事……“哦,原來是你回來了,是神的指引讓你回來的……”她告訴他,她幾乎每個禮拜都為他禱告,求神庇護他賜與他平安。她牽了他的手走向海邊,讓溫柔的海風柔柔地吹拂。嗬,好幾年前,她和他曾經牽手走在這裏,聽著海鷗粗啞的鳴唱伴著海浪拍岸的歡語。
整個上午,他們都在海邊邁步,黛安妮告訴了布萊森自己的近況,她在一家中學校裏教授音樂和舞蹈,禮拜天就到教堂去敬拜神。她仔細的詢問了他出國的經曆,他就簡單的告訴她,他在印度的見聞,在中國的感受。他沒有對她說傅佐惠,他向她隱瞞了他深深的愛著那位中國女子這樣一段新的感情。她問他這次回來是不是長住?他就很含糊地說先住一段時間看看。
這天晚上,黛安妮執意要拉他到小鎮上的一家酒吧消閑,從酒巴出來後已經是深夜了,她牽了他的手往她家裏走去。“我要你……你走了之後,我遇到不少追求我的男士,但沒有一個是讓我心動的……布萊森,你是我的愛,唯一的愛……”在她家門外的樹影下,她緊緊的擁抱他,熱烈的吻他。她全身火熱,所有的細胞跳躍著想的就是與他赤身糾纏,象幾年前那樣,他們盡情的做愛。
“我很累……”布萊森溫柔地拒絕了她。他心裏已經有了傅佐惠,他就無法再和別的女子做愛。當黛安妮和他說著情話的時候,他的眼前浮現著傅佐惠的倩影。他知道,這個中國女子已經深深的嵌進了他的靈魂裏,他也聽不進去別的女人的綿綿情語。
黛安妮有些失落,但想到他奔長途而歸,一定也是真的累了。
她長吻了他與他道晚安。
第二天的一早,布萊森便離家,坐上了到倫敦的客車。他本想多停留幾天,陪伴一下久不相見的父母,但想到黛安妮的多情和柔情,他不得不趕緊離去。
布萊森有個同學在那裏的一家報社任職,很快的幫他租到地方住下,然後把最著名的一個評論家的名字告訴了他。“我的朋友,我隻能提供這些幫助。這個評論家,我也不認識。就算我認識,也難幫上你。對他來說,你是個無名小卒,他看都不會看你一眼的。”
布萊森說不管怎麽樣,他都會去爭取。他把自己的作品給同學看,同學聳聳肩,“也許你畫得很好,但我不懂欣賞。”
布萊森先打電話到評論家經常發表文章的報紙,希望那裏的編輯能夠告訴他,評論家什麽時候會到報社來,他是評論家的崇拜者,希望得到評論家的簽名。在不斷的努力後,終於,接電話的一位女士對他說,“明天下午兩點你到報社來會見他。”
第二天,布萊森拿著他的作品,早早到就了報社。評論家準時來了,要在報社工作半小時左右,修改他準備發表的一篇評論。布萊森一直呆在外邊,等到評論家從編輯室走出來,他就迎上前,結結巴巴地說“我是一個畫家,我有些作品希望得到您的指點”之類的話。麵對如此高大的評論家,他覺得自己是這樣的渺小。他性格中的自卑感這時又支配了他,他顯得格外的怯懦,甚至連打開作品的勇氣都沒有。
評論家隻瞄布萊森一眼,昂頭就走。象這樣的青年畫家他見得太多了,在倫敦街頭簡直到處都是。
布萊森愣一下,覺得自己雙腳發顫,呆在那裏了。評論家向樓道口走去,布萊森的頭腦一片空白。就在評論家消失在樓道口處的時候,布萊森的眼前突然閃過傅佐惠的臉龐,她正看著他,那眼神是那樣的溫柔,充滿愛意,充滿對他的欣賞。布萊森猛地覺得自己真可笑:你竟懦弱?你是超群脫凡的!你不是一直很相信自己才華橫溢的藝術觸角和表現力嗎?評論家如果看不上你的作品,那是他不識貨!你給他看作品,是給機會他寫評論!
布萊森連忙拔腳急步,很快的在門口外追上了評論家。
他張開雙手攔住評論家。
評論家有些突兀有些惱怒地瞪著他,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布萊森展開他的作品《東方少女》之一:一個少女裸體躺於床上。
評論家的臉偏向一邊,眼睛瞄都不瞄一眼,拔腳又要走。
布萊森攔在他前麵,“難道那個著名的評論家就是你嗎?是我認錯了人或者是你本來就沒有評論水平!”
這話讓評論家激怒了,心想我就教訓教訓你這個家夥。他站定譏諷地,“好啊,你的是什麽畫,該不會是安格爾再世讓我大吃一驚吧?”
布萊森再次展開畫,平靜地說,“評論家先生,請你仔細看一看。”
評論家原先是想應付一下,看兩眼畫就大大的諷刺一番。但他的眼睛一落到布萊森的油畫上,馬上就被深深震撼,內心“砰”的一跳。
從評論家的神情中,布萊森知道他領略了自己的藝術才華。
“是你的作品……?”評論家看看布萊森。
布萊森點頭。
評論有不作聲了,但他的神情告訴布萊森,他被征服了。
“你喜歡,是吧?”
評論家頷一下首,“的確有些安格爾的味道……”
布萊森平靜地,“你說對了,我就是現代的安格爾!瞧這色塊,瞧這筆確,瞧這造型,我是多麽有才華嗎?安格爾的寫實,莫內的色彩,畫中少女的東方神韻,我相信這是你喜歡的理由。除非我死了,要不然,不久我就是二十世紀的雷阿諾!當然我比他更有內涵更灑脫!看看這微笑,永遠的陽光!”
評論家雙手抱在胸口,看看布萊森,變得親近起來,“小夥子,我為自己剛才對你的忽略感到抱歉。我承認,這幅作品是到目前為止,我見到的最有才華的油畫新作。如果真是你畫的,小夥子,你就是我見到的最有出色的青年畫家!”
布萊森告訴評論家,這幅作品隻是他的其中一幅。他畫了幾十幅的油畫作品。
評論家一聽有些興奮,“對於你的其他作品,我能先睹為快嗎?”
布萊森高興了,“原來你真的名不虛傳,是一個以作品論人的偉大的評論家!”
布萊森立刻把評論家帶到他租居的房間,把他的油畫一幅幅展示出來。評論家隻看了七八幅,就興奮地手舞足蹈:“開畫展吧年青人,我一定給你寫評論!”
這天晚上,布萊森寫信給傅佐惠:“親愛的佐惠,我的畫展將在倫敦舉辦,我實在太高興了,這是成功的第一步。相信我,我的畫展一定能轟動倫敦,因為,這裏麵最偉大的作品,是畫你的寫生畫。這些作品能夠偉大,是因為你是作品裏的靈魂!”
十 六
直到布萊森走後的八個月,傅佐惠才收到他的來信。“親愛的佐惠,我成功了……是的,我成功了……現在,我是倫敦著名的青年畫家,我的畫一幅可以賣出五百英磅……最高的可以賣三千英磅……親愛的,沒有你,我成功不了……我很快就回到廣州,回到你的身邊!現在對我來說,一切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你!”
布萊森的來信讓傅佐惠興奮不已,哦,他親愛的心上人,他成功了……這是她的希望,她可以帶著布萊森去見父母,滿足父母的麵子……
此後,傅佐惠幾乎是每天都在數著指頭盼望布萊森的歸來。
第二年,即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布萊森帶著他事業成功的輝煌和對傅佐惠的思念,離開英國重回到廣州。他給傅佐惠的驚喜是:悄悄地來到她工作的商行,她正忙,沒注意到他的到來。他就象從前一樣,悄悄的在一邊會客室坐下,透過窗口仔細地打量著她,眼睛一刻不離她的臉龐。
離別一年,她更美麗了,還是那麽光燦照人。
中午吃飯時間,傅佐惠終於抬頭看到了會客室的布萊森。她先一怔,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看,果然是他,她的布萊森……她激動了,竟控製不信自己,尖叫一聲他的名字衝出去。商行裏的同事都吃了一驚,跪出來看,隻見傅佐惠緊緊的和布萊森擁抱著長吻。
征得商行老板的同意,布萊森馬上帶了傅佐惠到沙麵的餐廳。在那裏,他們互相訴說了各自的思念。餐後傅佐惠和布萊森在沙麵租到新的房子,在這新寓所裏,布萊森掏出一枚鑽石介子,單膝跪下來,眼睛充滿愛意看定傅佐惠,用最柔情溫暖的話對她說,“這個鑽石介子,我花了三千七百英磅購買。從小我就知道,‘三’和‘七’是我們吉祥的數字。佐惠,嫁給我,我會愛你一輩子,我們的婚姻一定吉祥如意!”傅佐惠十分感動的點了頭,布萊森就把介子戴到她左手的無名指上,然後擁了她長吻。倆人非常激動,長時間的分離,讓他們分外激情噴射,互相纏綿在一起如膠似漆……
“哦,佐惠……”
“布萊森……”
“我愛你!”
“我也愛你,非常愛你!”
“我在英國,每天想的就是看到你,擁抱你,親吻你!”
“親愛的,我也一樣!”
這天晚上傅佐惠回到家,興奮得整夜未能入睡。她怕鑽石介子被父母看到,就收藏好。畢竟,她答應嫁給布萊森,但還未經得父母同意。她要慢慢說服父母。她要嫁給一個洋青年,不知道父母會有什麽反應……
“我征服了倫敦,我也能征服廣州。親愛的,我要轟動廣州!”布萊森對傅佐惠說,他準備好了,要在廣州舉辦畫展。
一九三六年一月,中國的春節前,布萊森在沙麵英商會地層一間客廳裏展出了他的十幅油畫和一批碳筆速寫,其中兩幅是傅佐惠的裸體油畫,一幅是她著衣的俏像碳筆素描。布萊森先與《廣東七十二行商報》的一個記者聯係,說他的畫展中有人體油畫作品,希望中國的美術同仁前來交流。消息一登出,自然引來不少中國的同行前來參觀,但夾在洋人的參觀者群中他們仍然是少數。
參觀者絡繹進來時,布萊森在一旁安詳地看著他們,。一個收藏家模樣的中年洋人走近一幅畫傅佐惠坐恣的人體油畫前,認真看一陣後,不動聲色地向布萊森招手,“說吧,多少錢?”
布萊森笑笑。
評論家豎起五根手指頭。
“五百英磅?!”收藏家的口氣十分驚訝。
旁邊一些洋人吃驚地回頭望過來,這個價格顯然有些高得嚇人。
“我最多出三百。”收藏家說。
布萊森不吭聲。
“三百五十磅!”收藏家語氣略加重。
布萊森還是搖搖頭。
“四百,不能再多了!”收藏家有些怒氣,拍拍布萊森,表示出自己是特別的慷慨。
“至少五千英磅,要賣的話!”
收藏家瞪大眼睛:“你瘋了!”
所有的人都看定布萊森。
布萊森笑笑,把收藏家拉過一邊沒人的地方,輕聲說,“你知道我的畫在倫敦賣多少錢嗎?”
收藏家睜著眼睛。
“油畫三千英磅以上。”
收藏家傻了。
布萊森拿來英國的《泰晤時報》給他看,然後說,“我看出,你是行家,所以,你知道我的畫的價值。”
收藏家有些尷尬,轉而一笑,招了布萊森到油畫前說:“行,那兩幅人體油畫,就五千英磅,兩幅我都要了……”
布萊森指指畫傅佐惠的三幅畫:“對不起,這三幅畫是不賣的!”
“可我就要這三幅!”收藏家堅持說。
“這三幅畫是我的生命!你不會讓他人褫奪你的生命吧?”
評論家失望地聳聳肩,這更激起參觀者的興趣,很快訂購了其他油畫,記者也連忙舉相機反複對著人體油畫拍照。
布萊森做夢也沒想到他的畫展給傅佐惠還有他自己帶來了災難……
《廣東七十二行商報》很快登出了布萊森畫展作品,其中那兩幅人體油畫更是放於顯著版位,這份為眾多廣州商人喜歡的報紙很快就讓傅得簡看到了,一眼認出自己的女兒就是裸體模特。當時他在茶樓飲茶,從報童那裏叫來份報紙翻開後,差不就暈倒在地,怔在那裏他感到茶客們射過來的目光如利刀直剜心髒,未能吃上一籠他喜歡的幹蒸燒買和一碟蝦仁叉燒腸粉,隻匆匆喝下半碗皮蛋瘦肉粥,他一頭往家中撲去。
回到小巷,他就看到左鄰右裏的人在議論,見他來便住了嘴,全都用一種怪怪的眼神盯著他,使他恨不得鑽地洞。他低著頭很尷尬地穿過這些人快步走過,那些人看著他的背影又指指點點議論起來。
傅佐惠正在鏡子前打量自己剛穿上的衣服,傅得簡臉帶嚴厲的惡氣“蹬蹬蹬”衝進來,後麵跟著傅林氏,也是一臉的驚惶慍怒。
傅佐惠嚇住了,一時不解。
傅得簡指著女兒,聲音打顫:“你說,為什麽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
傅佐惠愣在那裏。
傅林氏上前拉女兒,摸她的頭:“佐惠,你是不是瘋了……”
傅佐惠惶惑地:“阿媽,發生什麽事?”
林麗直搖頭,痛苦地說不出話來。傅佐惠望望父親。
傅得簡將手中的報紙扔過來:“你做的那些事 ,讓我們把臉都丟盡了!”
傅佐惠撿起報紙一看,上麵是她裸體的油畫。她這才明白是什麽一回事,於是一笑,不當回事:“阿爸阿媽,這是藝術。”
傅得簡氣得舉起手掌要打下,但在空中停住了,直抖。畢竟,他是愛女兒的,打不下手。傅林氏也怕他打寶貝女兒,趕緊將他拽出去。
“都是那個衰人洋鬼子!”陳姨也知道了這件事,對林麗憤憤不平罵布萊森。傅得簡一聽再忍不住怒火中燒,立刻叫司機開著他那輛箱型雪佛萊小車將他拉到沙麵,決定要定要在租界將布萊森教訓一頓。此時的他,完全失去了理智。
傅得簡怒衝衝進布萊森的畫展室時,裏邊有幾個參觀者興致勃勃的圍在人體油畫跟前,傅得簡一眼看到自己女兒的裸體,就象萬枝箭直射向心窩,氣得他全身顫抖。他大步撲過來,怒不可遏到撕抓油畫。
布萊森急了,衝上前阻攔,同時用不流利的中國話大聲問:“你是誰?”
“她是我女兒!”傅德簡指著油畫嘶叫,憤怒令他聲音都變了。
布萊森一聽知道這個男人是傅佐惠的父親,頓時一怔。
傅德簡又去抓畫撕爛,布萊森本能地連忙伸手奪,將其中一幅抓在手上不放。傅得簡猛力扯,“嘶”的一聲響過後,這幅油畫裂成,布萊森隻抓到一小片。傅得簡暴怒地憤力向布萊森一推,布萊森向一邊倒去,後腦和牆角猛一撞,頓時昏暈在地。
傅得簡不管他,將畫有女兒裸體的油畫全抓下來,正要離去,一眼又見傅佐惠的俏像,便折身過去將俏像畫扯下。目睹這一切,參觀者們全都楞在那裏。傅得簡並不管他們,大步走出展室外,澆上汽油點火燒,直看到那些畫被燒成灰燼他才解恨鑽進雪佛萊離去。
布萊森醒過來,睜了眼睛好久才看清身邊的兩個英國男子。他努力回憶著一切,但覺得頭“登登”的痛。
一個男子問他要不要報警?
“不,不,不要報警!”布萊森連連擺手。
“要不要去醫院?”
“謝謝,不用……”
兩男子走後,布萊森的眼睛漸漸發黑,但仍能看到畫展室狼藉一片。他試圖清理,但腳一軟倒下來,再次昏迷過去。
十 七
布萊森的人體油畫風波鬧得廣州城幾乎人人知曉,立刻成為茶樓客們的閑聊話題,歐陽少君父母不久也知道此事,歐陽少君的父親歐陽薄將報紙拍到桌上表示他們的驚愕和不可思議。
適逢軍校放假,歐陽少君回到家裏,父母就把他叫來,將報紙給他看。
“知道嗎,傅家大小姐居然做出如此傷風敗俗的事情!”父親口氣嚴厲。
“真羞人……”母親直搖頭。
歐陽少君瞄幾眼後,笑了,“阿爸阿媽,別大驚小怪,這是人體藝術!”
“什麽藝術,這簡直……”父親瞪眼睛。
“很多人都知道我們跟傅家對了八字,這真讓我們感到沒麵子……走到外麵,人家指指點點的……”母親歎口氣,“少君,你以後,少去傅家!”
歐陽少君立刻反對,大方地對父母說他不介意這種事:“這在西方,再正常不過了。我在法國留學時,也跟朋友到過美術學院看他們寫生呢,人家姑娘女孩子的,還不是脫了衣服在那裏,挺自然的。阿爸阿媽,看著不習慣不自然的是哪些有淫心穢意的人!”
父母一聽目瞪口呆。
歐陽少君也不打算跟父母解釋太多,轉出回到自己的房間,立刻撥打傅家的電話。電話接通了,陳姨問找誰,他說找傅佐惠。他要告訴她,他支持她。
“我們小姐不在。”接電話的陳姨說。
歐陽少君猛想起,傅佐惠在沙麵的商行上班。
他立刻騎了單車就到沙麵去。
在沙麵的西橋頭,歐陽少君遇到三個在法國留歸來的同學。一見麵他們非常高興,硬要拉他去一起玩。
“改天吧,今天真的不行,我有要事。”歐陽少君婉拒。
“是不是當了黃埔軍校的軍官,就不理老同學了?”一個同學陸姓半開玩笑半認真。
“那裏那裏!”歐陽少君連連擺手。
“是不是與女朋友有約會,重色輕友?”吳姓同學推推他故作生氣。
歐陽少君聳聳肩。
“說起女色,”第三個何姓同學臉上蕩著光亮,“沙麵有個洋行西施,你們知道嗎?”
“洋行西施,真的?”
“嘩,那一定很漂亮羅!在那裏,你見過了?”
這時,傅佐惠從商行步出,走向一餐廳。
何姓同學一指,“說西施,西施現。你們看,洋行西施!”
他們一起扭頭看,歐陽少君便喜悅了:原來他們說的洋行西施是傅佐惠。
陸姓同學睜大眼睛:“她,不會是那個……上了報紙的裸體模特吧……?”
“你這麽一說,我覺得也是……對,她就是那個裸體模特!”
歐陽少君有些不高興:“聽你們的口氣,好象她當了模特,就是幹了見不得人的事啦?”
何姓同學說那倒也不是這個意思,但陸姓同學卻點頭,“脫了衣服暴露在眾人麵前,這真讓人接受不了……”
吳姓同學也點頭附和。
歐陽少君有些譏諷地,“你們是怎麽啦,好象一直關在中國,沒去過法國留學?”
“留學是留學,但……脫光衣服……總是不好吧……”吳姓同學吱吱唔唔。
歐陽少君依然是譏諷,“你們真的不知道西方繪畫?不會畫畫也應該知道些曆史啊!”
“也許我們是保守了一些……哪,歐陽同學,你既然比我們西化,那你敢不敢上前吻她?”何姓同學挑戰道。
吳姓同學也趁機說:“窕窈淑女,君子好逑!歐陽,你敢上前吻她?”
歐陽少君立刻對他們搖搖頭:“朋友妻,不可提也!”
“歐陽君,什麽意思?”
歐陽少君:“我準備與她訂婚!!”
“不會吧?”陸姓同學瞪大眼睛,指著歐陽少君直搖頭笑:“開什麽玩笑啊歐陽君,你會和她訂婚?她可是廣州的新聞人物呢!”
“我知道啊!”歐陽少君坦然。
“你那位窈窕淑女,給洋鬼子當裸體模特,這事情一輩子都有人記得,你得一輩子背著這個負擔!”吳姓同學說。
歐陽少君笑了:“你是美術盲人,鄉下佬!在國外,當裸體女模特,很高尚的事情呢!我能有個這麽高尚的妻子,不知道有多麽的幸福,嘻,還負擔,太可笑了!”
他們都不吱聲了。
歐陽少君自豪地:“我是‘五四’人,有新思想!”
他們怔怔看著他。
歐陽少君不理他們,快步追上去,和傅佐惠並肩而行,拉了她到一家西餐廳吃午飯。
“我都知道了。我認為,你做得一點不錯。”他對傅佐惠說。
傅佐惠笑笑。自從她上了報紙後,遇到的幾乎是所有的中國人,都以怪異的眼光打量她,指著她竊竊私語。而隻有商行裏的洋人,幾乎全都是對她的讚美:
“嘩,你的身材太美了!”
“你是上帝的傑作!”
“哦,我已經被你迷住了!”
而眼前這位東山少爺,是除了妹妹之外的唯一對他支持的中國人。
“謝謝你的理解!”她真誠地說。
“我是個真正的‘五四’新人……有一個人,一直愛著你。他不管你出現什麽樣的情況,都會堅定地站在你的身邊,給你依靠,給你溫暖……傅小姐,那個人就是我。”歐陽少君坦誠地表白。
傅佐惠心中一熱,“歐陽君,我真的很感動……如果布萊森沒有出現……如果布萊森出現得比你晚,我會……”她沒有往下說,但相信他能明白。
歐陽少君看著她的眼睛,“隻要你不結婚,我這份愛,一直會為你守候。”
傅佐惠搖搖頭,“有一句話,我一直很想說,但……”
“你說。”
“我妹妹傅佐儀……你對她?”
“她是你的妹妹,我當然會愛護她!”
“你知道嗎,她為了織毛線衫給你,專門學這門手藝。”
歐陽少君一怔,“……真的?”
“你沒看出來,隻要你出現,她是多麽的歡喜,多麽的興奮,多麽的活躍……”
歐陽少君聽了覺得也是。
“你多注意她,可以嗎?”
歐陽少君伸過手來抓住她的手,“你知道,我心裏隻有你……”
傅佐惠縮回手,“但我的心裏,已經有了布萊森了。”
歐陽少君一時無語,十分沮喪……
十 八
但是油畫風波後,傅佐惠卻未能與布萊森聯係。她並不知道父親去大鬧畫展,更不知道布萊森已經被父親猛推一下頭撞向牆上昏厥過去。布萊森好多天沒來找她了,以往,他們要約會,先講好時間地點,又或者他到她上班的商行去。
幾天過去,未見布萊森來找她。又一個多禮拜過去了,還是不見他來。她的心忐忑不安……他怎麽了……很忙,正在搞創作,不想受到幹擾……但平時他不是這樣的,再沉心於搞創作,他也會抽時間來約會她啊……他離開廣州,到外麵走走……是的,畫家喜歡到處走,尋找靈感……但他走之前,肯定會來跟她說啊……她實在想不出什麽理由……
“那我去找他。”她這樣想。“先到他的畫展那裏看看……但是,畫展上有她的裸體油畫,她隻要一走到那裏,參觀的人馬上認出她來,這多不好意思……我還是去他家……”於是在下一個禮拜天時,她就往布萊森居屋去。
門鎖著,敲敲,沒人。叫布萊森的名字,也蕩然無應。
整一天,她神不守舍,心時亂作一團,一種不祥的預感老是占據在她心裏,揮之不去。
傅佐惠並不知道,布萊森因為頭部撞到牆上暈倒,在短暫的清醒後,這天傍晚他回到租居處,看著手中一小塊油畫布,那是他給傅佐惠寫生的裸體油畫的一角……有人告訴他,畫展上的那些油畫沒有了,全給那個來搗亂的中國男人燒光了……英國領事館來人了,問他要不要報警?他搖搖頭表示他能處理一切……那個中國男人?傅佐惠的父親……他的眼前閃過傅佐惠父親憤怒的臉龐……他的憤怒是有道理的,他是中國的男人,不理解西方人體藝術……隻是,他那麽多的心血畫下來的油畫,全給燒光了……隻剩下手中這塊小布條,上麵隻有傅佐下的一些長發……他突然覺得天旋地轉,“撲通”倒地再次昏厥不醒。直到兩天後,一個他雇來搞衛生的女工開門進來給嚇了一跳,趕緊叫人來把他到了博濟醫院。
博濟醫院當時立刻為布萊森作了搶救,他的深度昏迷令那裏的美國醫生頭痛:病人頭部沒有撞破沒有血流,隻是鼓起一個大包。之後,醫院最著名的醫生也來會診了,他們認為瘀血積在頭腦中壓迫血管令腦部供血失效導致昏厥,於是做手術把瘀血拿掉,可病人情況並不好轉,躺在那裏就是昏睡。美國醫生服了,搖頭表示無奈。又找來英國醫生,會診後聳聳肩表示不知所措。
布萊森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兩個禮拜後,依然沒有恢複的跡象。
“他也許將會醒過來,也許不會……我不知道……繼續觀察……”當期時最權威的醫生隻能這樣說。
在布萊森昏睡中,需要有規律的給他翻身,一定的時候還要給他擦身換衣服。第一次給他換衣服的時候,一個洋護士正努力要將他右手中的小半塊油畫布拿走,但怎麽也掰不開他的手指。
“那是什麽樣的一塊布啊……”護士不解。
有牧師來給布萊森禱告,醫生搖搖頭說:“牧師,他一直在昏睡,從醫學的角度說,他已經是個植物人,目前醫學上是沒有辦法把他治好的……”
牧師問:“他的家裏人……”
醫生很無奈:“我們正在聯係他的家人……但是,我們找不到他的護照……我們還不知道他的身份……我們正在想辦法……”
牧師仔細看看布萊森,“他可能是個英國人……”他歎一口氣,摸摸布萊森的頭:“可憐的孩子……天父在上,青年人,你會康複的!”
他為布萊森祈禱。
因為失去與布萊森聯係,傅佐惠心煩意亂,茶飯不思。
“家姐,你瘦了……”一天晚上,傅佐儀來到姐姐的房間關心地說。
傅佐惠坐在床上發怔。
“家姐,你沒事吧?”
傅佐惠還是愣愣的。
傅佐儀推推姐姐,“家姐。”
傅佐惠這才反應過來。
“是不是想……畫展的事?”傅佐儀問。
“畫展……嗯……唉!”傅佐惠歎一口氣。
“他們都在議論,天天說,一見到我,那眼光怪怪的,就知道他們在說什麽!真可惡!家姐,你別理他們!”
“我才不理他們……隻是……布萊森……”
“那洋鬼子……”傅佐儀口一快說出來。
傅佐惠立刻就罵她:“那你是什麽鬼子?聊齋裏頭鑽出來的野鬼啊!”
傅佐儀嚇了一跳,因為姐姐從未有過如此惡氣的眼神和語言對她,她囁聲道歉,“對不起嘛,家姐,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嘴說快了……”
傅佐惠扭開頭,傅佐儀就靠近來摟住她,“家姐,對不起嘛,人家真的是無心的……他,是布萊森先生!我未來的姐夫!”
傅佐惠這才緩過神,輕打妹妹的頭,“你啊,烏鴉嘴……”接著,她歎一口氣。
“家姐,你歎什麽氣?”
“……布萊森先生,好多天了,我們沒有見麵……”
“他沒來找你啊?”
“……嗯。”
“那你去找他啊。”
“找了,但不見人……”
“所以家姐就心煩!”
傅佐惠又歎一口氣,“我也不知道怎麽找他……”
“他如果心裏想著你,一定會來找你的!”傅佐儀說,又想到自己的心事,“家姐,你說,歐陽少君還會不會來我們家?”
傅佐惠看看她,“想他了?”
“……嗯。”傅佐儀有點羞澀,“我又織了一件毛線衫……我拿來給你看看。”
傅佐儀跑出去,不一會拿了一件毛線衫進來,讓家姐幫著看。
傅佐惠看了看,這件毛線衫的顏色是牡丹紅,比上次的玫紅要鮮豔,胸前的圖案是一對漂亮的長尾巴青鳥。“很漂亮啊,要送給他?”
傅佐儀點頭,“但我不知道該怎麽送呢?”
傅佐惠想了想,“你們學校的劇社不是在演出話劇嗎?讓導演給個角色東山少爺演出,然後這個角色需要一件毛線衫……”
傅佐儀眼睛一亮:“家姐,你真有辦法……”但她又猶豫,“不知道導演……”
傅佐惠笑:“你們話劇社不是要演出新劇嗎,我幫你們寫個劇本,裏麵有一個東山少爺可以演的角色。”
傅佐儀樂,抱住家姐,“謝謝你家姐……”
十 九
傅德簡雖然大鬧布萊森的畫展還憤怒燒了油畫,但“裸體”風波並未就此結束。“今天我出門,看到四嬸她們在議論,一見我就停了嘴,那臉色怪怪的……一看就知道在說我們佐惠……”傅林氏搖搖頭,歎口氣。
傅德簡原本在看報紙,一聽夫人這麽說,就沒了心思,放下報紙發怔。顯然,他的怒氣又在胸中翻騰。
畫展風波令傅德簡夫婦心力交瘁,他們商量著怎麽促成女兒與歐陽少君的婚事,傅林氏認為首先得探探歐陽父母的態度。他們找來媒人,打賞一個大利士,讓媒人到歐陽府上撮合,告訴她,如果事成,還有更大的利士。
媒人懷中端著大利士包,自然意氣風發往歐陽家去。在門口,她遇到剛要外出的歐陽少君。
“嘩,少爺,你穿著軍裝,好威嗬!”
歐陽少君笑笑,“真的?”
媒人眼珠一轉,“有沒有找傅家大小姐去跳舞啊?”
歐陽少君點頭,“是的,我會去。”
“你跟她啊,天生就是一對。你知道嗎,你的八字跟她的八字,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對合。”
歐陽一喜:“真的?”
“啊呀,這一行我可是最有名的,不會錯!”
歐陽少君看看她,“那你今天來……?”
媒人眨眨笑,做著手勢:“專門為撮合你跟傅家大小姐婚事的。”
“嗯……你是說,傅家同意了?”
“不同意我能來嗎?”
“哪……傅小姐……她本人呢?”
“你這一表人材,傅小姐能不喜歡不同意嗎?你要看上她,這可是她的福份呢!”
“哪……你有問過她本人嗎?”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爺你讀書人,應該知道的。”
歐陽少君搖搖頭,“她本人要是不點頭,成不了……”
“少爺是聰明人,但怎麽一時糊塗呢?父母同意了,傅小姐自然會聽話的。少爺,我問你,你喜歡不喜歡傅小姐?”
“當然了!”
媒人看看四周,湊近些小聲說,“你要是喜歡她,這事更成了。你也知道,發生了那……”她說不出口,用手在自己身體上比劃表示“裸體”,“……那事,對傅家來說,名聲可不那麽好,陷在人家的口水潭裏了。你們家要是答應了婚事啊,就等於把她拖上潭裏啦!”
歐陽少君一聽,心中一動:是啊,婚姻是父母之命,也許傅小姐會聽從她父母的安排。現在,傅家願意上門征求,那兩家人先把事情定下來,對傅佐惠的父母也是一個解脫,然後我再慢慢的堅持地向我佐惠展示我的真愛,最終一定可以讓她愛上我的……我一定不能輸給那個洋鬼子……是的,我願意試一試。
他點點頭。
媒人騷氣地拍拍他,“你啊,和傅小姐真是天設地合……但就不知道你阿爸阿媽……”
“你請進。”歐陽少君把媒人請進裏麵。父母這邊,他倒不擔心,他能夠說服他們。
“這事……以後再說吧。”歐陽少君的母親歐陽李氏聽了媒人一番巧舌如簧後,不緊不慢說,歐陽少君的父親歐陽薄則在一旁看報紙,不吱聲,但神情不快。
“你們家少爺的八字,真的與傅家大小姐的八字對合,是非常好的姻緣!”媒人用最動人的笑容最婉美的音調說。
“再說吧……”歐陽李氏擺擺手。
歐陽少君為父母端上茶;“阿爸阿媽,你們以前不也說我的八字和傅家大小姐的八字很對合嗎?”
“以前是以前!”歐陽李氏擺擺手,“以後,好的女子多著呢,阿媽會為你找到最合適的。”
“我覺得傅家大小姐就最合適!”
歐陽薄放下報紙,看看兒子,口氣不快,“你真這麽想?”
“阿爸,我真這麽想。”
“你要是答應了這門婚事,以後你能抬頭做人嗎?”
歐陽少君一笑,“阿爸,現在將中正不也在推崇新孫文先生的新道德倡導嗎?我這就是新道德新思想,我不覺得有絲毫羞恥,反而很自豪。”
“可你爸我,在政府裏為官,身邊流言蜚語,你叫我人何以堪!”
“阿爸,你兒子我是個軍人,黃埔軍校第十一期優秀學官,頂天立地。我一站在那裏,就是新道德運動的標榜!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是你的驕傲!”歐陽少君拍拍胸,走到父親身邊,摟著他,“阿爸,你在政府裏公幹,現在政府也提倡新思想,你身為政府高官,帶個頭蔑視舊操陳守,也不枉為官一場,迎合中山先生的新道德倡導。”
歐陽薄一聽,猛地聯想到所在官場。是啊,為官之道,標新立異正是眼下廣東政府的作為,近來的頂頭上司,推行新政,正要樹一批有新道德觀念的官員,很欣賞下屬有新作為,我又何不遷就附庸?這樣一想,他就拍拍兒子,笑了:“兒子,你既然逆風向前,你阿爸我也不甘落後。好啊,傅家這麽看得起我們,這事……”他望望夫人。
歐陽李氏本來就聽命於丈夫,見兒子也喜歡,也就順手推舟說你們父子同出一氣,我還能說什麽呢?
歐陽少君去摟了母親吻一口,“阿媽,我愛你!”
媒人更是大樂,因為這喜事促成,她兩邊拿大利士,所以便美滋滋的高聲祝賀,連說一番好話然後趕緊辭離回去向傅家報喜。
而這一天夜裏,歐陽少君沉迷在幸福中,他的腦中不斷掠過這樣的畫麵:“你願意嫁給我嗎?”似乎真的傅佐惠對他說:“我願意!”再接著,就是他與她相摟而眠於床上的纏纏綿綿……
二 十
傅德簡夫婦沒想到訂婚之事如此的順利,真是大喜過望,重重的酬謝了媒人後,就商量如何操辦喜事。隻是他們沒想到,跟傅佐惠一提,女兒的反應十分激烈。
“不,我不會嫁給他的!”傅佐惠的聲音不大,但十分肯定,還把那副八字貼推過一邊看也不看。
傅林氏婉言勸道:“論相貌,論人品,論家庭,歐陽少君都與你相配。聽媽的話,媽會害你嗎?”
傅佐惠坐在床上抱住枕頭,扭臉向牆。
傅林氏無奈地看著女兒,旁邊的傅得簡惱了,一拍桌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能由著你任性嗎?”
傅佐惠一扭身站起來,往外就走。傅得簡氣得要追,傅林氏拉住他:“她一時未想通,我們不要逼得太緊……”她想出個主意:“既然那邊同意了訂婚,我們就擇個吉日舉行訂婚儀式……”
傅得簡指著門外:“可你女兒……”
“我們先不要告訴她啊,在酒店裏擺個雞尾酒會,請盡親戚朋友來,到那天才把佐惠叫去那裏,那場麵,就由不得她不同意了。”
傅得簡一想也有道理,就同意了。
但是跟歐陽簡夫婦商量時,他們夫婦都同意,歐陽少君卻猶豫了:“傅小姐不同意……阿爸阿媽,這事情不太好辦……我看先不焦急,我再跟傅小姐勾通勾通……”
歐陽少君想著如何和傅佐惠溝通,傅佐惠就打來了電話,他頓時十分高興,但電話裏的聲音卻讓他一楞。
“歐陽君,我不會跟你結婚的!”傅佐惠的聲音冰冷又嚴厲,說完擱了電話。
歐陽少君怔住了。
兩家人經過商量,便定下了訂婚吉日,決定在陶陶居擺下雞尾酒會。
吉日很快來到,歐陽少君親自寫下喜扁讓酒家豎於門口顯眼處,扁上寫著:薄酌籍歐陽少君先生暨傅佐惠小姐訂婚之喜恭候親朋戚友光臨!
傅得簡林麗和歐陽少君父母喜滋滋的恭迎客人,歐陽少君更是樂滋滋的笑不閉嘴,而陳姨和司機則奉命開了雪佛萊到沙麵,不由分說將傅佐惠拉出走銀行鑽進小車,直開往陶陶居酒家。
歐陽少君一見傅佐惠,便興奮地迎上前。傅佐惠楞了,再一看那塊喜扁上的字,恍然大悟。傅林氏和媒人笑咪咪上前,一邊一個拉住她,一班親友也擁上來使她無法脫身。歐陽少君掏出一隻訂婚戒子,伸手過來抓住傅佐惠的手。傅佐惠本能的要掙脫,但父母親把她捉住,歐陽少君把戒子套在她的中指上。林麗也掏出一枚戒子,抓過傅佐惠的手。傅佐惠要掙,林麗聲音帶著顫抖輕聲說:“聽話,不要……”
傅佐惠看看母親。
林麗擠出來的笑容中滿含著極大的企求,她似乎用眼睛在可憐地向女兒說:你就別為難父母了……
傅佐惠頓時心軟了,就在那一瞬間,林麗幫助著她把戒子戴到歐陽少君中指上。親朋戚友們看到這一幕,便發出歡喜慶賀的笑聲,歐陽少君緊張的臉亦鬆馳了,咧嘴隻露著牙齒。外麵,鞭炮也適時劈嚦叭啦熱熱烈烈的爆響起來。
傅佐惠隻感到眼前一片模糊,怔怔的愣在那裏,之後再發生什麽事,她就想不起來了。
夜晚回到家,傅佐惠才漸漸清醒,將指上的戒子脫下來一扔。戒子滾到床邊,她走上來一腳將戒子踢進床底,然後坐到床沿發呆。她打定主意,就算訂了婚也不會嫁給歐陽少君。
二 十 一
傅佐惠被父母強拉去與歐陽少君訂婚後,好幾天心情不佳。這天是禮拜日,她心裏想著布萊森,好多天不見他了,他也不來找她,於是她決定去看看他。來到樓下,剛好見醫生和護士歎著氣步下樓,她心裏就有點不安,進了布萊森房間看到眼前的情景,她驚呆了。
神父疑惑地看著她:“你是……?”
傅佐惠不吭聲 ,走到布萊森身邊摸摸他的頭,布萊森安祥地躺在那裏,象睡熟一樣。神父盯著她,終於從她的眼神猜到她與布萊森的關係,於是便把手伸到她頭上:“孩子,我也為你祈禱!”
傅佐惠的心很難過,她沒想到布萊森成了個植物人,她陪了布萊森半天,心裏不住的泛著一個念頭:不,他會醒的,我一定要讓他醒過來。
她想起西關一個很有名的郎中“西關扁鵲”,決定去求他。
西關扁鵲原名叫卞成業,在下九路附近的十三甫開了家《濟春堂》藥鋪,由於醫術開名,人們漸漸忘卻了他的真名實姓,隻以“西關扁鵲”稱他,他也樂於承受。傅佐惠每每和妹妹逛街到下九路的《金粉莊》買花露水時,偶爾也會經過《濟春堂》,便看到西關扁鵲給人把脈或針刺拔罐。
傅佐惠去找西關扁鵲,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西關扁鵲四十出頭,嘴唇留兩撇下垂的胡須,穿著發黃的長褂,聽完了傅佐惠的陳述,他不吭聲。
“全指望你了……”傅佐惠哀求。
“洋鬼子的西醫不是很厲害嗎?”西關扁鵲摸摸胡須哼著鼻子一臉不屑。
“能治好,我就不來找你了……”
西關扁鵲一揚臉:“好啊,讓我去看看吧!”
他們坐黃包車到了沙麵,一進門看到布萊森,西關扁鵲就搖頭:“觀色知其六氣沉弱,絕症也!”
傅佐惠也不顧禮儀,拉住他直搖:“你救救他,隻有你才可以救他!”
西關扁鵲被激起傲氣:“或者唯我可以治他。不過,我收費是很貴的!”
傅佐惠一楞:“很貴?”
“如果他是中國人,每次診金我隻收五毛,窮苦人家甚至可以不收。但他是個洋鬼子,我每次要收五個袁大頭!”西關扁鵲咬牙切齒道,伸出巴掌直翻。
傅佐惠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每月的薪水是三十個銀洋,按每天五個收診金,也隻是夠給布萊森診治六天。可看西關扁鵲的樣子並不會讓步,她一咬牙說,再貴的藥費她願意付。
西關扁鵲打開他的藥箱取出小鋼針,在布萊森的身上找到穴位後便紮刺,布萊森頸脖子的肌肉動了動,傅佐惠看到了,麵上現出喜色,西關扁鵲更是一臉舍我其誰的得意和驕傲。
療後接過傅佐惠遞來的錢時,他看看她:“他是你什麽人?”
傅佐惠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好朋友。”
西關扁鵲有些愕然,盡管他也看出了她對洋鬼子的不同尋常的感情,但還是十分不理解。如花似玉的西關小姐,竟愛上卷毛洋鬼子!
布萊森隻治療幾天後,傅佐惠就心焦如焚了。她很想向父母伸手要點錢,但怎麽開口呢?父母要知道她這是為了布萊森,不打斷她的腿才怪!最後,她想到了變賣首飾物品。她用掃帚將床底下歐陽少君那隻訂婚戒子掃出來,連同自己的耳環項鏈,一並拿去華貴路的一家當鋪變賣。
來到當鋪門口,她有些猶豫,畢竟,從小衣食無憂,現在卻要當典,實在很難堪,但一想到躺在床榻上的布萊森,她就有了勇氣。
當鋪裏的光線很昏暗,甫一進去她還很不適應,心撲撲直跳,特別是穿著黑長褂戴著圓眼鏡的一個老頭從高高的櫃台上俯視她時,她渾身不自在,也聽不清老頭說什麽,隻看到老頭將首飾項鏈戒子一手掃下櫃台後,再往台麵放上一筒銀洋,她趕緊拿了銀洋逃跑般出去。
過不多久,一百個大銀洋眼看就用完,這之中包括她為布萊森買鼻飼用的葡萄糖吊液等生活用品。布萊森似乎未見有大的好轉,但偶爾可以看到他的眼皮在動,嘴角的肌肉也會抽搐三幾下,手指也彎跳。這更使傅佐惠堅信隻要假以時日,他一定可以康複過來。
但是她再沒錢了,這令她十分焦慮。她不能半途而廢,她必須繼續為布萊森治療下去。這期間,她哀求過西關扁鵲好多次,希望他少收診金,但西關扁鵲總是冷笑道:“誰叫他是洋鬼子啊?什麽時候洋鬼子不再霸著我們沙麵,我為他們診病分文不收!”
真讓她沒辦法。盯著西關扁鵲為布萊森刺針,她動了心思:不就是那幾個穴位嗎?我可以給布萊森刺針啊!這樣的念頭閃過後,她心裏踏實了些。
“我明天還來嗎?”西關扁鵲走的時候問,他也看出了傅佐惠沒錢了。
“能不能先給他治療,治療費以後我發了薪水再給你?”傅佐惠再一次求他。
西關扁鵲冷冷地搖搖頭。他不再理會傅佐惠,拎了藥箱往外走,讓她一個人怔在那裏。他的心有些隱隱作痛:真是丟中國人的臉啊,不單止出錢為卷毛洋鬼子療病,還得天天來服伺,喂他給他擦身給他翻身!
不來就不來!傅佐惠堅定了這個念頭:我要學會針刺,我一定能學會!
第二天,傅佐惠就去中山大學圖書館,好不容易找到一本有關穴位的舊書,又到長堤大馬路的永安堂藥鋪央求了好半天才買到盒小鋼針。回到家中,她將自己關在閨房,按著書中的穴位圖在自己身上紮刺鋼針。
初次紮針的滋味令她難以忍耐,捏著小鋼針手不停發抖,針刺進肌膚後更是痛到了心尖。但她一想到躺在床上的布萊森,就充滿勇氣。然而,針刺穴位是不好受的,針越刺越深時愈覺漲痛難耐,特別要學那西關扁鵲輕微輕彈針頭,無法言語的麻漲酸痛使她滿頭冒汗臉色發青,然而這一切她咬牙挺了過來。
自從一心投入理療布萊森的病後,傅佐惠顯得沉默了,終日皺著眉頭想心事。有一天吃飯,林麗看看女兒:“佐惠,你的耳環呢?”
她一怔。
母親看著她。
“放起來了……”她趕緊編過理由搪塞
林麗的眼睛便盯向女兒的手指,要看戒子。傅佐惠便縮了手:“阿爸阿媽,慢慢吃……”她趕緊離桌而去。
傅得簡疑惑地望望林麗,林麗納悶:“她最近怎麽啦……”
傅佐儀在一旁說:“姐姐從訂婚後,就沒高興過。”
傅得簡夫婦一楞。
傅佐惠的錢很快用完,便從大樟木箱裏將自己最好的衣服挑出來包起,然後拿去典當。這天,陳姨拎著菜回來經過華貴路時,無意中看到傅佐惠拎了包東西進當鋪,便十分奇怪:小姐怎麽會進當鋪啊?要讓熟人看到,傅家多沒麵子!於是她決定等傅佐惠離開後她要搞清楚。
陳姨進當鋪一問,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姐不但當衣服,還當了隨身的首飾。她趕緊匆匆回去對太太老爺說了此事。
傅得簡和林麗如同聽到晴天霹靂,怔住了,難以致信這是真的。
“老爺,太太,佐惠是千金小姐,為什麽要典當,我怎麽也想不明白,這多丟傅家的麵子啊……”
傅得簡揮揮手讓她住嘴:“禮拜天你盯住她,看她上哪裏!我要知道她為什麽需要用錢!”
第二天是禮拜天,傅佐惠去照顧布萊森時,陳姨一直盯梢跟到布萊森住房門口,非常吃驚地看到這樣的情景:傅佐惠給布萊森脫衣服,接著是給他擦身!
陳姨簡直是目瞪口呆。
二十二
陳姨回去將事情原本告訴傅得簡夫婦,他們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眼睛瞪得如同電燈泡:“你真的沒看錯?”
“老爺,我再沒眼睛,也不會看錯啊!我一直跟著小姐到沙麵,上了樓,看到小姐在洋鬼子的房間裏……洋鬼子滿身卷毛……”
傅得簡惱怒地揮揮手讓她止了話,大怒:“她回家我要打斷她的腿!”
林麗急了,拉拉丈夫:“這事情要慢慢跟她說,鬧大了我們家也沒顏麵……我看,最好的辦法是趕快把婚事給辦了!”
陳姨也直勸:“小姐是白玉之身,老爺你千萬別打她,還是太太說得對,趕快把婚事辦了,女人嫁了人,就會安份守規矩!這事越快越好!”
傅得簡也冷靜下來,想了想亦同意,就對林麗說:“吃了飯我和你到親家那裏去拜訪。”
現在,他們是真的怕了,未來親家要知道傅佐惠服伺洋鬼子擦身換衣服,麻煩就大大的了,肯定會退親,到時候他們傅家什麽麵子都沒有了。
吃了晚飯,夫婦倆帶上禮物坐車到東山歐陽家。去的時候他們還有些擔憂,怕他們不同意提前迎親,沒想到歐陽少君樂得一擊掌:“行,就定在下個禮拜天舉行婚禮!我就盼著早些和佐惠洞房……”
見兒子高興,歐陽家夫婦也就樂於做順水人情,同意提前迎親。
歐陽少君上前拉住傅得簡的手:“傅先生,不,是阿爸了!”
傅得簡一怔,接著是一樂。
歐陽少君父親佯嗔兒子:“少君,沒規矩!”
歐陽少君趕緊說:“我和佐惠訂親了,馬上要舉行婚禮,我怎麽不可以提前些叫嶽父嶽母為阿爸阿媽呢!”
歐陽少君父親還想說什麽,傅得簡擺擺手表示他理解和不在意。接下來他們討論在哪一家酒店擺酒時,歐陽少君又來新鮮的:“我要和佐惠到石室舉行西式婚禮!她也一定喜歡的!”
他父親看看傅得簡,傅得簡一怔,但寬容地:“他們是新派年輕人,在教堂舉行西式婚禮也好……”
歐陽少君樂得直蹦,象個孩子般叫著:“我要和佐惠結婚了,我要和佐惠結婚了……”他摟住父母直親,接著是親傅得簡夫婦,兩家人喜滋滋樂融融一片歡聲笑語。
親家那邊說通了,傅得簡夫婦商量過後決定還是把這大事情跟傅佐惠說。他們回來時已經很晚了,可一進院子抬頭往樓上望,傅佐惠的房間裏依然射出燈光。
傅佐惠在專注地看一本有關穴位應用的書本,傅得簡夫婦進來她一點不察覺。
“看些什麽書?”林麗問。
傅佐惠一楞,合上書本。
林麗也不關心她看什麽書,遞上一盒東西:“給。”
傅佐惠接過,望望母親和父親。林麗示意:“打開看看。”
傅佐惠便打開盒子:是一條金項鏈。她有些吃驚了。
“喜歡嗎?這是媽專門給你挑的。”
傅佐惠喜歡地點點頭:“阿媽,怎麽想起給我買項鏈?”她嘴這麽說但心裏馬上想到這條項鏈可以拿去典當換錢給布萊森治病。
林麗笑:“今天是你生日啊!”
傅佐惠這才想起。
“佐惠,過了今天,你又長大一歲了。”
傅佐惠點點頭。
“媽象你這個年紀,已經嫁你阿爸生下你了。”
傅佐惠笑了:“阿媽,我們不同你們那時候啊!”
林麗搖搖頭:“有什麽不同?你啊,要嫁出去了,媽才安心!”
傅佐惠笑笑。
“你還笑呢!我跟你阿爸商量過了,這個禮拜天在石室給你舉行婚禮。”
傅佐惠一聽眼睛瞪得大大的:“這個禮拜天舉行婚禮?”
“是啊。明天我們就派喜貼。歐陽家說要辦一個西式的婚禮,在教堂裏舉行。”
傅佐惠看出父母不是在說笑,立時變了臉:“不,我不嫁!”
傅得簡一聽也沉了臉,正要生氣,林麗趕緊攔住他,勸女兒:“佐惠,女孩子人家,說話可不能這樣。”
傅佐惠堅決地:“我不嫁給歐陽家的人,我要自由戀愛!”
傅得簡再忍不住,一拍桌子怒:“自由戀愛?誰允許你自由戀愛?我讓你去讀書,不是要你做我們的心尖刺!”
傅佐惠一扭臉向牆:“我就是要自由戀愛!”
傅得簡氣得舉手要打,林麗趕緊拉住,繼續勸道:“佐惠,你是要氣死我們啊?我們給你找的婆家,有錢有臉,歐陽少君也是留學回來有學問的人,身材高大模樣也不錯,你還想找什麽人?”
傅得簡吼:“難道你要找一個洋鬼子?”
傅佐惠一怔:“洋人有什麽不好?我喜歡!”
傅得簡一聽再忍不住,一巴掌摑下。傅佐惠捂住臉,驚駭得得瞪大眼睛。林麗也嚇住了,傅得簡則因為打了女兒,手直顫抖。畢竟,他還未這樣打過女兒。
傅佐惠撲到床上伏在被上聲音哽咽:“不嫁不嫁不嫁……”
傅得簡又被挑起火:“由不得你不嫁!從今天起,要離開這裏半步,打斷你的腿!”他拉了林麗氣呼呼出去,用力關門,上鎖。
走出門外,林麗嗔丈夫:“你怎麽就這麽狠心打女兒呢?”
傅得簡有些內疚:是啊,是有些過份了。
傅佐惠被關了起來,也不管她怎麽搖門怎麽跺地,一點沒有用。她叫陳姨,陳姨也勸她聽父母的話;她喊妹妹,傅佐儀說爸媽把鎖匙收起來了。隻是在吃飯時,傅得簡才讓司機和陳姨一塊端了飯菜進來,她要往外衝,司機牢牢的抓住她。有一次她張嘴就咬,但司機強忍住痛,就是不鬆手。她想過跳窗出去,但太高了又不敢,要摔傷了,誰照顧布萊森啊!
很快,禮拜天到了,大清早,林麗和陳姨就進來,陳姨還抱著一摞新衣服:“小姐,今天是你的大吉日子,穿上這新衣服,打扮得靚靚的,是一個人見人羨慕的新娘子!”
傅佐惠扭臉過一邊。
林麗上前拉女兒:“你怎麽就不明白爸媽的苦心呢……”她說得傷心,眼睛紅了,低頭抹眼淚。
傅佐惠頓時心軟。
“女人嫁人是一輩子的事,我們給你挑的男家,八字和你相配,人品家境也不錯……佐惠,聽媽的,別耍小孩子脾氣了。”
傅佐惠不吭聲。
陳姨趕緊拉了凳子過來讓傅佐惠坐下,取出梳子為她梳頭,口中念念有詞:“一梳共拜天地,二梳子孫滿地,三梳白發齊眉……”
傅佐惠腦子裏就想著如何逃走,她望向門口時,看到妹妹站在那裏,一臉的妒忌憤懣無奈又悲傷。她的心頓時難過異常,卻電光閃耀般她有了新的主意。“等一下,我要跟妹妹講幾句話。”她站起來走到傅佐儀身旁,傅佐儀生氣扭身要走,她就輕聲說:“聽家姐話,家姐會幫你。”她拉了妹妹過一邊然後悄悄的講了些話,傅佐儀的眼睛才亮起來。
林麗也不知道這倆姐妹在說什麽,但看到傅佐惠的臉色溫和多了,她的心也放下一半。傅佐惠對母親說,“阿媽,既然你們要按傳統為我辦婚禮,那我就要象以前的出嫁新娘那樣,也戴上紅頭巾。”
林麗一聽笑了:“還以為你說什麽呢。”
陳姨也樂了:“太太,佐惠小姐戴上紅頭巾,還更漂亮呢。”
林麗也很高興:“好嘛,陳姨會幫你挑最漂亮的紅頭巾。”
陳姨趕緊說:“紅頭巾早就有為小姐準備著,我這就去挑最漂亮的。”她說完轉身要出去,傅佐惠就對母親說,“媽,你也幫我去挑嘛,我也好跟妹妹說說話。”林麗便樂嗬嗬地和陳姨出去了。
陳姨拿了紅頭巾回來了,重新給傅佐惠梳好了頭開好了臉,然後給她戴上紅頭巾。傅佐惠撩開頭巾說:“陳姨,我很想吃一碗糯米飯,你去幫我做好嗎?”陳姨連忙說小姐這就對了,吃碗夾生糯米飯,明年生個乖乖仔。說完笑不見眼去做糯米飯了。傅佐惠關上門,脫了衣服頭巾和首飾給妹妹穿戴好,然後自己鑽到床底下躲起來。
陳姨做好了糯米飯,端上來走到傅佐儀跟前:“大小姐,請用飯。”
傅得簡在廳堂裏忐忑不安地等女兒,一再問夫人:“她真同意了。”林麗笑答,說女兒隻要求戴紅頭巾。“看,下來了。”傅德簡一看,陳姨正扶著戴了紅頭巾的傅佐儀下樓了,林麗推推丈夫,傅德簡便放心了,深信不疑新娘就是傅佐惠。
歐陽少君一大早就到了聖心大教堂,他穿著一套白色的西裝,紅光滿臉笑容燦爛。上午十時,傅佐儀在傅得簡的陪同下來到教堂,歐陽少君見新娘戴著紅頭巾,便有點意想不到但馬上釋然:哦,一定是她父母的意思。也好嘛,漂亮的紅頭巾,紅頭巾裏麵漂亮的她。
神父便宣布婚禮開始。一個執士踩著木風琴奏響瓦格納的《婚禮進行曲》,教堂裏頓時充滿莊重又喜氣洋洋的氣氛,賓客們全站了起來,傅佐儀在傅得簡的陪同下走向歐陽少君。
神父走上來為他們主持儀式:“慈悲的上帝,我們的天父,在您奇妙的安排指引下,歐陽少君先生和傅佐惠女士相遇了,交往了,並確立了他們往前同行的人生,建立一個愛的家庭。感謝您仁慈的上帝,今天您讓我們在場所有的人,見證他們兩手相牽從此共同塑造未來的新生活。”聽著這些,歐陽少君滿臉幸福。神父問:“歐陽少君先生,不管貧富,不管疾病,你願意永遠愛她嗎?”
歐陽少君燦燦笑意肯定地點頭:“我願意!”
神父又問新娘:“不管貧富,不管疾病,你願意永遠愛他嗎?”
歐陽少君滿懷期待地望著傅佐儀,親友們也含笑等她的回答。
傅佐儀揭開頭巾興奮地:“我會永遠愛他!”
歐陽少君大吃一驚,“是你……?”
傅德簡一看,臉色慘白渾身發顫,歐陽少君象傻一般怔在那裏。他直搖頭:“佐儀,你不要開玩笑……”
傅佐儀拉住他的手:“我愛你,一直愛著你。難道你從未動過心嗎?”
歐陽少君看著她,一時無語。
傅佐儀繼續說:“姐姐不愛你,可我愛你啊!我無時不在想你,閉上眼睛就是你……我就想嫁給你。”
歐陽少君心中一動,定睛看著她。傅佐儀雙眼不眨地直視他,那愛情的火焰在燃燒,倏然讓他覺得她是如此美麗明媚。
傅德簡卻無地自容,猛拉了女兒:“真失禮人啊,傅家的臉麵給你們姐妹丟盡了……”他大聲吼她,“你跟我走!”
林麗臉色蒼白,隻感到眼前一黑,天旋地轉,腳一軟便要倒地,歐陽少君趕緊上前抱住,衝傅德簡大喊:“嶽父大人!”
傅德簡一楞,停住。
歐陽少君示意自己母親走過來:“阿媽,你扶住嶽母大人。”他果敢地走向傅佐儀,拉住她的手,傅佐儀看著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得急速。“我突然發現,你是如此美麗!”歐陽少君抽起她的手,低下頭來吻她的手背。
喜極和感動令傅佐儀頓時眼睛紅了。
歐陽少君拉傅佐儀走向神父:“不管貧富,不管疾病,我都會永遠愛她。”
神父感動:“天父見證了你們的承諾,天父會保佑你們。”
歐陽少君拿出戒子戴到傅佐儀手上,傅佐儀激動得眼淚流下,一撲伏到歐陽少君懷裏,倆人緊緊擁抱。
二十三
傅佐惠在晏公街租到一間小房子住下來,這裏離西關遠些,但到沙麵返工也算方便。她不想再見到左鄰右裏,以免傷父母的心。她的頂頭上司一個襄理因為她幾天沒有來坐班,看到她後就說你已被辭退,可在聽了她的解釋是因為抗婚緣故,不但留下她繼續工作,還鼓掌表示了尊敬。
離家獨立的日子一開始真讓她無所適從不知應對,她從小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可現在一切都得象個窮人家的姑娘一樣自己打點,好在房東三姑是個好心的胖婦人,幫著她買這置那的安頓起一個小窩。
“我可以全心全意治療布萊森了。”她這樣想,將與家人鬧翻的不愉快強壓在心裏。每天她下班後,都到布萊森那裏,為他擦擦身,或者換上一瓶葡萄糖液,有時喂他一點牛奶。布萊森是不能吃東西的,隻靠鼻飼來維持生命。再有,就是要經常給他翻身,以防止背上長出褥瘡。
每天,她都得給布萊森刺針。她不知道自己對穴位的把握有多準確,但相信隻要堅持,她一定可以將他治好。
一天,一個洋婦人找上門來,揚著張租契對她說:“我是房東,布萊森已經欠了我三個月的房租了,一共四百五十個銀洋……他再不付房租……他得付房租!”
四百多個銀洋……傅佐惠怔住了。
看著床上昏睡的布萊森,洋婦人似乎覺得自己有些剩人之危於心不忍,但還是說:“我要收回房子,我再給你半個月時間……不付錢就得搬出去,你還是想辦法與他的家人聯係吧……”
洋婦人離去後傅佐惠情緒很低落,愣在那裏好一大陣。她想到布萊森送給她的鑽戒,布萊森說值三千英磅,如果變賣了……但我不能賣,那是我們愛情的見證……後來,她冷靜下來,決定重新找一間便宜的房子。
禮拜天,傅佐惠將自己的金項鏈典當,獲得二百個銀洋,租下附近一處有兩個單間的房子,又請了兩個黃包車工人,將布萊森和他的東西全都搬到這裏。那天她讓黃包車工人在天黑後才去拉布萊森,以免鄰居們看見引起其他猜測。
慢慢的她又開始習慣周而複始的生活,隻是布萊森還未有康複的跡象。轉眼到了1935年,這年的夏天,國家發生了重大事件:七月七日,日本軍隊越過北平西南永定河那座精美的有八百多年曆史的盧溝橋,發動了全麵的侵華戰爭。也是這一天,布萊森在刺針後眼皮跳直了一大陣,終於微微睜開了一條縫,這讓傅佐惠如摸索在黑黑的山洞裏突然看見外麵的一線天,高興得她幾乎尖聲叫出來,那天晚上她徹夜未眠。
廣州雖然遠離戰爭,但報紙天天都可看到戰爭的消息,看到越來越多的這裏失守那裏淪陷的報道。茶樓街市雖然如舊,但是物價不住的上漲,人人爭購黃金首飾。傅佐惠每天下班都可看到攜老扶少的一群群從北方擁來的難民,他們滿臉菜色衣衫襤褸流浪在街上,令她的心情非常沉重。
歐陽少君要上前線了,臨行前他和傅佐儀來看她,“佐惠,明天,我要隨部隊開赴上前線了。日軍侵略我國,屠殺我同胞,我身上每一顆血都在憤怒的燃燒,每一個細胞都在仇恨的衝撞,我要和我的戰友誓死捍衛我們的家園,殺死日本鬼子,把這些魔鬼趕出中國!我這一去,是為國捐軀!”他摟住傅佐儀,“好在你妹妹理解我。”傅佐儀眼睛閃著淚花,“可恨日本鬼子……”歐陽少君和傅佐惠擁抱後,他對傅佐儀說,“照顧好你姐姐。”
銀行裏的職員也談論戰爭,都向傅佐惠搖頭表示不樂觀。傅佐惠最擔憂的是如果戰火燒到廣州,布萊森怎麽辦?她怎麽帶他逃離火坑?有時一想到這些,她就覺得自己要窒息了,喘不過氣來。她實在無力麵對這一切,但又有什麽辦法呢,唯有不去想它。
她特別思念家裏人,多麽希望見到父母親和妹妹。林麗帶陳姨偷偷來沙麵看過她,塞給她一些錢,眼睛紅紅的顯然牽掛著她。她們都沒有提到父親,怕傷她的心。她們不敢告訴她:傅得簡說過,永遠不想再見到她!
二十四
日子越過越艱難,物質奇缺,工作難找,惶惶不安的貧苦無助的廣州民眾在動蕩的時局中度日如年捱小命,他們擔心日軍打過來的恐慌很快變成現實,到1938年秋天的時候,人們走在街上已經聞到濃烈的戰火煙硝了,整天整天都是躲飛機的防空演習,淒厲的警報尖叫將恐懼傳遍每一個角落。到中秋節快來臨時,天空便轟鳴著掠過一些日軍的偵察機,一天比一天頻繁,傅佐惠工作的東方匯理銀行開始做撤退香港的準備,傅佐惠每日去上班,都是幫助整理資料打箱包裝。
所幸的是,布萊森的病康複良好,年頭就已經能睜眼說話了,到中秋節時就可以下地走路,而且是一天比一天堅實自如。有一天他甚至要求她帶他到郊外散步,重拾當年的樂趣。當他們來到小溪邊時,天上飛過日軍的偵察機,他歎一口氣憂傷憤慨地說:“戰爭真可恨……麵對你們國家的災難,我無能為力,佐惠,我真慚愧……”
時局逼得傅得簡也舉家香港避難,臨行前他終於讓妻子林麗和女兒傅佐儀來找傅佐惠。
“家姐……”傅佐儀已長成個婷婷玉立的女子,與傅佐惠一見便擁抱,淚花直閃。“我們要去香港了,快跟我們走吧!”
“去香港?”
母親也在一旁說:“日本鬼快打到廣州來了,你爸的生意早轉到香港了,快跟我們走吧!”
“阿爸他,不再恨我了……?”
林麗搖搖頭:“他畢竟是你阿爸!”
傅佐儀也說:“是阿爸讓人開車接你跟我們走的!”
傅佐惠感動了,眼睛湧出了淚水。父親原諒了她,父親還是偉大的。林麗和傅佐儀拉了傅佐惠要走,可傅佐惠停住。
傅佐儀不解:“家姐?”
傅佐惠搖搖頭:“我不能走……”
林麗和傅佐儀驚呆了。
“你們走吧,我要留下。”
傅佐儀明白了:“你為了他,洋鬼子?”
林麗趕緊苦勸:“佐惠,你別再傻了!”
傅佐惠還是搖頭:“阿媽,我真的不能丟下他……”
“他是個廢人……三年多了,他醒過來了嗎?”
“早醒過來了,已經好了很多,我都帶他去過郊外散步呢!”
傅佐儀睜大眼睛:“真的?”
傅佐惠肯定地點點頭:“我知道,再過些天他會完全康複的,會的。我不能走,不能在這時候丟下他!”
林麗還要拉傅佐惠,傅佐儀搖搖母親,“媽,家姐這樣做是為了愛,也許她認為值得……”
林麗便看定女兒,見她是那樣的倔強,就歎一口氣:“我回去怎麽跟你爸說呢?”
傅佐惠想了想:“媽,你們先去香港,用不了多久,布萊森就會完全康複,我們就到香港找你們。”
林麗無奈地歎氣,搖搖頭,掏出一把錢塞到傅佐惠手上:“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三人摟在一起,眼淚直流。母親和妹妹要走時,傅佐惠一再吩咐妹妹要照顧好父母。
二十五
1938年中秋節過後不久的10月19日,日軍飛機開始轟炸廣州。那天上午9點多鍾,城市拉響淒厲的防空警報,不久天空出現一大群麻黑的飛機,再接著是巨大的轟炸響聲震耳欲聾。炸彈首先落在海珠橋腳北麵,那裏是大片的民眾住宅,炸彈爆響過後那裏夷為一片平地。炸彈繼而又落在長堤大馬路的永安堂一帶,之後,炸彈就象冰雹一樣亂砸下來,全廣州許多地方燃起熊熊大火。
那天,傅佐惠給布萊森刺針,警報響後她趕緊拔出針,然後收撿東西正要拉布萊森走,巨大的爆炸突響,震得玻璃窗頓時碎了,他們嚇得趴到地上。炮彈直在附近爆炸,傅佐惠爬起來拉布萊森:“我們快走……”布萊森才要走,忽然想起什麽,連忙去抓桌子上那盒鋼針,接著他又爬到床上從枕頭底下抓出一塊油畫:那是他從傅得簡手中奪回的隻剩下傅佐惠半邊臉的小幅油畫。他將這兩樣東西緊緊攥在手中。
窗外,大火熊熊,接著,一陣陣的爆炸又在附近響起,濃煙從窗口湧進來,頓時屋內什麽也看不清了。傅佐惠憑著感覺拉了布萊森跑出去,街上亂跑著一堆堆的人,尖叫著慘號著踏著滿地的屍體賤肢和血流沒命逛逃。傅佐惠和布萊森也不知道自己該往那裏跑,隻是跟著人群狂奔。當他們跑到海珠橋腳時,布萊森腳一軟跌倒,傅佐惠拚命拉他起來。布萊森口吐白泡臉色蒼白全身顫抖直搖頭表示跑不動了,傅佐惠一急,彎腰猛的背起了他。她也不明白自己忽地具有這麽大的氣力,瘦弱的身軀竟然可以背著比她高大得多的布萊森飛跑。
才跑十來米,突然,一聲巨響,一顆炸彈在前麵爆炸,傅佐惠隻覺得眼前一黑,便和布萊森等一堆人倒在血泊裏。
傅佐惠醒來的時候已經是躺在一家醫院的一個大大的室內,稍有知覺,她就聞到濃烈的血腥味,定神看清楚,房間裏擺滿了病床,每張床上都躺著傷者。她滿臉包著繃帶,隻露出一對眼睛。不斷有傷者抬進來,許多市民組成義工,這當中有男有女有學生也有傳教士。傷者很快塞滿房間,沒有床了,他們就把傷者擱在地下,也不管他們痛苦呻吟,轉身出去趕緊抬人。那一天是10月20日。
傅佐儀隻感到全身疼痛,臉部更是象火燒一般刺灼。她想詢問醫生自己的傷有多重,但醫生根本沒功夫給她解釋,隻忙著應付接踵而至擁進來的傷者。傅佐惠慢慢更清醒了,竭力回憶著受傷前的事情,突然想起布萊森:他呢?她用眼睛焦急地環顧四周,找不到布萊森的影子。
這時,一個醫生和兩個護士進來,他們全身衣服沾著血,神情又疲勞又麻木又緊張,用極快的速度給痛嚎的傷者包紮,還罵道:“叫什麽啦?叫就能好啦?別搞得人心惶惶!我現在給你止了血,過兩天你就出去,養好傷用你的力氣去和日本鬼幹啊!砍他們成肉醬!他媽的!”
傅佐惠掙紮著要起來,護士也過來罵她:“你也來湊熱鬧啊?”
“我要去找人……”傅佐惠怯怯地說。
“你還怕沒時間找人?最多你躺一天,明天你就走,要找誰慢慢找去!快躺下,別給我們找麻煩!”
傅佐惠隻好躺著不動,卻因為記掛著布萊森,她又忍不住問:“請問,有沒有看見一個英國人,年紀比你大一點?”
醫生和護士根本不理她,又忙著為其他傷者包紮止血打針。
其實布萊森就躺傅佐惠隔壁的病室裏,他身上沒受任何損傷,因為炸彈爆炸時他伏在傅佐惠身上,前麵飛來的彈片全部讓傅佐惠擋住了,他隻是給震暈。
一個醫生帶著一個洋人進入:“你看,這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洋人站在布萊森麵前,這時,布萊森醒過來,洋人看看他,用英語問:“你怎麽啦?”
布萊森艱難地回答:“我的頭……天施天轉一般……”
洋人便對醫生說:“他是我們英國人!”
醫生說:“他傷得不重。我們認為他還是在這裏治療兩天再出院,這樣好些……”
洋人搖搖頭:“不不不,我們相信日本人明天就會進入這個城市!他是我們大英帝國的國民,他必須回國遠離危險,這是我們女王說的。”
很快,他們找來義工把布萊森抬上擔架,洋人發現布萊森的手上緊攥著一個盒子和一塊殘破的油畫。他想掰開布萊森的手看看那些東西,但怎麽也掰不開。
洋人隻好讓人抬了擔架出去。
第二天,也就是10月21日,日本軍隊開進了再沒防衛能力的廣州城,廣州淪陷了。又過了兩天,一隊日本兵衝進醫院,掠去大批藥物和醫療器械,並強奸了好些護士和年輕的女病人。醫院的醫生護士被逼撤退,大批的傷者病人隻能各自亡命。傅佐惠幾乎被強奸,隻是她滿頭繃帶使她逃過大劫。她忍著傷痛下了床,一間一間病室找布萊森。好在她還能走動,並因為整個心思都在尋布萊森而暫時忘卻疼痛。
整個醫院都找遍了,沒有布萊森的影子,一種恐怖的直覺緊緊攫住她的心:“他死了……”這個念頭一閃過,她眼前一黑,幾乎昏倒在地。扶住牆呆了好半天她稍清醒些後,強行驅走“他死了”的那種想法,一遍一遍對自己說:他沒死,他沒死,他不會死……
傅佐惠在天黑的時候離開了醫院,摸索著回到西關的老家。一家人早去了香港,巷內有錢的人家也舉家逃難,巷內一片死寂,隻有幾隻餓貓在可憐的嗷嗷叫。傅佐惠也想跟在逃難的人群離開廣州,但她心中始終存著一絲希望:某一天她會在街上發現布萊森。她決定留下,再艱難也要捱過去。
二十六
日本兵進城後的初段時期,傅佐惠哪裏也不敢去,緊閉著家門把自己鎖在屋裏。好在家中尚有缸米和一些鹹魚頭菜。一個月後,城市才慢慢恢複生氣轉向有秩序。傅佐惠也覺得臉上的肌肉一天比一天癢,她知道受的傷就要好了。又過了一個禮拜,她用手按按臉,沒有了痛感,就開始拆繃帶,拆完後趕緊拿鏡子照。這一照她就暈過去了:她以前的美麗不複存在,現在臉上滿布粗細不等一條條一塊塊起楞的傷疤,恐怖得連她自己都打顫。她發出一聲慘咧的尖叫,撲到床上伏在被堆裏嚎哭起來。
她欲一死了之,撕下床單懸到梁上要上吊,要蹬腳的一刹那,她想到布萊森:假如他還活著,他還未完全康複,需要她繼續針刺……是的,她相信他並未死,他不會死……這個念頭閃過後,她再沒了自盡的勇氣。再且,父母會為她傷心,她不應甘心年輕的生命就此結束,要死也得先找日本人報仇雪恨。她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最後終於戰勝了自己:活下去!
家裏的米不久吃光了,她便將所有值錢的東西全變賣,最後是賣了大屋,租了一間小房子住。不久,錢又花得七七八八,但她堅定地絕不動念要變賣布萊森送給她的訂婚鑽戒。“我可以工作。”她開始找工作。由於她破了相,樣貌難看,沒人請她。她開始披頭巾,將大半張臉遮罩住,給一家洗衣店的老板下跪了半天叩破了額頭,才找到一份洗衣服的工作,工錢僅夠換來半饑不飽。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每每去洗衣店開工或從洗衣店放工回家,一路上她都十分留意街上的人裏有沒有布萊森的身影,可周而複始她並未遂願。這樣過了幾年,她洗衣服的雙手也曆經多次起泡結繭結繭起泡,慢慢地她失望了絕望了,開始相信布萊森已永遠離她而去從此隻存留在她的記憶裏。
她終於熬到了1945年秋日本鬼子投降。那一天是10月15號,她正和幾個洗衣女工在洗衣店的後院洗衣服,外麵傳來報童的尖聲歡叫:“賣報賣報,日本裕仁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賣報賣報,快來看啊,日本鬼投降了,小日本鬼投降了!我們打勝仗了,打勝仗了!殺啊,快找小日本鬼算賬去啊!”
接著是人們的嘈雜聲,再接著是雜亂但熱鬧的歡呼聲,跟著是鞭炮的爆炸和震耳欲聾的鑼鼓。洗衣女工們也極樂,尖叫著端起大盆水互相潑著追逐笑鬧。
傅佐惠沒有和她們一起潑水,但覺得那水花美麗極了,她眼睛閃著喜悅的淚。漸漸地,她的眼前是模糊一片,隻有耳際響著洗衣女工的歡笑,伴著外麵傳來的人們的叫嚷鞭炮的炸鳴……
二十七
1946年的春節過後不久,沙麵島西橋上,走來一個洋青年,他就是布萊森。當他提著行囊走到橋上來時,感慨無限地望著四周一切。 中國人抗日勝利了,盟軍也打贏了戰爭,九年過去了。
布萊森的樣子成熟了很多,站在橋上他眼前又浮出當年一幕:看書的傅佐惠撞到他身上,書掉下地,他撿書,與她視線相對,她的美麗使他震憾……
橋下依然停泊著那些竹篷頂的小漁船,沙基馬路的榕樹依然那麽蒼綠,但現在橋上是他孤零零一個人……他很傷感地向島上走去。
他又來到他曾經租住過的那幢樓房,往上望望,頓生親切感。房東洋婦人給開了門,他進來一看很驚訝,一切竟然沒什麽變化,他的一些畫架依然擺在那裏。
洋婦人解釋,廣州淪陷後前她也逃回英國,直到現在才回來,所以房子還是那個樣子。
布萊森在沙發旁的地下看見一幅畫,撿起來一看,那是一幅傅佐惠的素描,粘滿了灰塵。他趕緊小心地將灰塵拂去,定定地看了好半天,腦中一幕幕的掠過他與傅佐惠相處的情景。
布萊森用半天時間清理了房間,從行李箱取出那盒鋼針,小心地擺放到一處顯眼的架子上,然後又取出那小半幅油畫,那是他從傅得簡手中奪回來的傅佐惠的半天臉的油畫。自從他回國後,這兩樣東西一直珍藏在他身邊。
布萊森花了好幾天,才找到賣鏡框的工藝店,把素描畫和油畫框起來掛到牆上。他很明白,他要好好的保護這兩幅畫,如同保護他的生命。
住下來之後,布萊森便天天到西關小巷去找傅佐惠,拿著他臨摹的傅佐惠的素描,逢人就拉住人家問認不認得這個人?三個月後,一點傅佐惠的消息也沒有,他失望極了。他又到報社去連續一個月刊登尋人啟示,可就是沒收到一點的音訊。
一天,布萊森從西關沮喪回到沙麵時,傅佐惠正挽著個竹籃,裏麵是洗幹淨的桌布,正往一家餐館送。她剛走進去,布萊森便在外麵經過那家餐館,倆人壓根兒不想到就這樣擦身而過。
找不到傅佐惠,布萊森最懷念的地方就是沙麵西橋,他開始經常到這裏寫生,決心要在這裏畫一幅最好的油畫。一天,傅佐惠從東橋進入沙麵,收了要洗的衣服後低著頭匆匆走到西橋上來,戴著頂太陽帽的布萊森正站在那裏發呆,傅佐惠也沒想到會是他,忽然跌了一跤,衣服掉落一地,布萊森連忙蹲下來幫她撿。
傅佐惠很感動,要向他說感謝,抬眼睛看到他時,她驚得說不出話來:他不就是布萊森嗎……
布萊森也看著她,但很顯然,眼前這個披著頭巾遮了大半張臉她變得使他認不出來。
傅佐惠一張口:“……布……”但一瞬間她看出他認不出自己,頓時自卑得渾身發抖,低了頭趕緊撿起衣服匆匆離去。
布萊森隻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也沒想什麽,又望向遠處想心事。
傅佐惠回到家後,這天夜裏,她靜靜的躺在床上,雙手捂臉抽泣,煤油燈照著她倦曲在那裏的身影,分明悲慟。她想對他說:我正在找你啊親愛的布萊森!但一想到他看她時那陌生的眼神,她害怕得全身打顫:我不再是我了,我現在是個破了相的樣貌難看的人!
她想了一個晚上,決定忘掉布萊森,獨自過一天算一天了結此生。令她覺得寬慰的是,布萊森看起來已經完全康複了。他幸福,就是我的心願……她這樣想。
二十八
就在布萊森因尋不到傅佐惠失意萬分的時候,他兒時的玩伴黛安妮出現了。那天,布萊森在畫傅佐惠的油畫,靠著他的回憶。門推開,房東把黛安妮領進來。黛安妮一見他,放下皮箱便上前擁抱:“親愛的布萊森!”
布萊森驚奇了:“黛安妮……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黛安妮得意地:“你父親啊!”接著她又開始看房間,儼然是個主人,“就是太亂了!我來收拾這一切。”她說完便動手收拾起來。做這一切,她的感覺是幸福的,誰叫她是那麽的愛他啊,從小她就認為她要嫁人,一定是嫁布萊森。
黛安妮的到來並未帶給布萊森多少快樂,白天,黛安妮總是脫了衣服讓他寫生,晚上就纏著要與他做愛,他總是以各種理由推拒。他無法將傅佐惠從腦中抹去。黛安妮也不怪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讓他滿意。她很有耐心,要求也不多,能挽著布萊森的胳膊在沙麵散散步,也挺不錯。
到了夏天,傅佐惠的洗衣工作沒有了,洗衣店的老板結束洗衣生意把房屋賣掉然後遷居香港。沒辦法,傅佐惠隻好重新找工作,好不容易在沙麵英格蘭商會找到份在花園剪草澆花的活。她覺得很幸運,因為到沙麵工作,有機會看到布萊森。
然而當她看到布萊森被黛安妮挽著胳膊在沙麵的林蔭道散步時,心裏就如同被萬根利針陣陣猛刺般難受,呆在那裏全身顫抖發呆,整日整日,她的腦海中隻想著一件事:他有人愛了,有人愛了,他要結婚了,他要結婚了……她無精打采,最後是自我安慰:是的,他需要有人照顧……後來她又去想那洋女子的好處:她看起來很善良,也長得好看,她會對他好的…… 十多天後她才從思念與吃醋痛苦中解脫出來,讓自己平靜的過日子。
但是她每每在回家的路上,都繞道走東橋,生怕在西橋上遇到布萊森,因為他常在那裏畫畫。
一天,布萊森在寫生時,黛安妮跑來,拉住他:“你知道誰來了?”她止不住興奮,“你父親!”
布萊森一怔。黛安妮拉了他就走。
布萊森沒想到父親到廣州來找他,要知道,家裏母親身體不好,正需要人照顧。父親一見他,過來與他擁抱,然後直拍他的肩膀,又捧著他的臉看,接著又是擁抱:“兒子,你老爸千裏迢迢來看你,你好嗎?”
晚飯到沙麵的法式餐廳就餐時,布萊森這才弄明白父親為什麽親到廣州來。父親似乎胃口很好,一麵吃一麵與他們說笑,趁著黛安妮上洗手間時,他拍拍兒子:“黛安妮是個不錯的姑娘,性感,大方,我喜歡她,你媽也會喜歡她的!再說,她也愛你。”
布萊森聳聳肩。
“我們希望看到你跟黛安妮結婚,黛安妮也跟我談過了,她甚至可以在中國的教堂跟你舉行婚禮。”
布萊森冷淡地說他還沒想過要結婚。
父親的臉色頓然難看,沉默不語了,一時讓布萊森不解。
父親開口了,語氣很重:“……兒子,你要跟她結婚……這是黛安妮願意的,也是我們希望的……你,就當為我們吧……”
布萊森看著他。
“你知道,黛安妮的父親,掌管著一家大公司……”
布萊森不以為然:“這怎麽啦?我沒想過要靠住他們家族的大船。”
父親搖搖頭:“是我要靠住他們的大船……兒子,我們家的生意,遇到了麻煩……是很大的麻煩……隻要你跟黛安妮結婚了,我們的小船就不會沉……”
布萊森瞪大眼睛看著父親。
父親的聲音有些顫抖,滿含哀求:“……兒子,你能幫我……再說,黛安妮從小就是那樣的愛你,到現在沒變!”
布萊森不語了。
“先訂婚,好嗎?”父親把手伸過來,按在兒子手上,那種無奈和淒憐的神情讓布萊森無法拒絕。
布萊森心軟了。黛安妮走回來,坐下。父親看看他們倆,終於露出由哀的笑容。
訂婚禮的雞尾酒會在英格蘭商會的草坪上舉行,黛安妮父母遠道而來參加女兒的訂婚儀式,與布萊森父親擁抱親如兄弟。那天,傅佐惠縮在遠處角落看著這熱鬧的場麵,她強壓下自己的痛苦,一遍一遍的為布萊森祝福。
夜來,黛安妮乘著喜慶,摟著布萊森把他壓在床上直吻,脫了他的衣服趴在他身上堅決要與他做愛。布萊森的熱情就要被她挑起時,眼前忽然閃過傅佐惠的臉龐,內心便強烈一顫,於是用力推開她,坐起來。
黛安妮也跟著起身,納悶地望著他。接著,她又吻他,力圖喚起他的激情,但布萊森還是下了床離開她,讓她在那裏發呆。
二十九
就在布萊森對尋找傅佐惠已徹底絕望時,一天他經過英格蘭商會花圃外麵時,無意中看到花園裏一個淋水的女子,她的側身和側麵在他看來十分熟悉:那不是傅佐惠嗎?
他站定看著,裏麵,傅佐惠在淋花,根本不知道布萊森在外麵盯著自己。
布萊森目光追著傅佐惠,心砰砰直跳,一種強烈的預感使他幾乎確信那個披頭巾的年輕女子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傅佐惠。
傅佐惠也覺得什麽,便抬頭。欄柵外,布萊森正盯著她看。她打了個顫,連忙低頭走開。布萊森繞過去從門口進來,追上她:“你好,我能向你了解一個人嗎?”
他直想看清她的臉。
傅佐惠低頭避著他,一麵緊緊的拉著麵巾,就是想溜。布萊森還想問什麽,這時,一個洋婦人帶著條狗出現在一邊:“有什麽事嗎?”
布萊森一怔。
傅佐惠趕緊走開。
狗向布萊森呔一聲,洋婦人也不好氣地向他揮揮手。布萊森隻好離去,他回頭看時,已不見了傅佐惠的身影,於是失落回去。
傅佐惠並未走遠,她躲在一叢樹後,透過枝葉間隙,見布萊森遠去,她幾乎控製不住自己要跑出去告訴他一切,但一想到自己破了相的麵容,便自卑得沒了勇氣。
時間一晃又過了一個月,黛安妮的父母希望女兒回國舉行婚禮,於是黛安妮老問布萊森:“親愛的,我們什麽時候回英國?”
布萊森聳聳肩,表示還未想過。
黛安妮說:“中國再好,也不是我們的家。”
一天,黛安妮收拾東西時,牆上那幅傅佐惠的半邊油畫忽然掉了下來,鏡子的玻璃碎了,黛安妮撿起看看:“這張畫燒成這樣子!”她要扔進垃圾筐裏。
布萊森連忙喝住:“不!”
黛安妮不解:“她是誰,讓你這樣充滿怒氣?”
她將畫隨手扔進垃圾筐。布萊森衝過來將畫撿出,拍打著上麵的灰塵,黛安妮怔怔看著他。
布萊森專門去買回一個鏡框,重新鑲好油畫掛到牆上,讓黛安妮看著心裏不舒服。
布萊森天天經過英格蘭商會花園時,都要探頭往裏麵望,希望見到那個披紮麵巾的女子,但一直未能遂願,那女子似乎從他的視線裏消失了。
傅佐惠是生怕被布萊森認出,她辭去花園的工,找到一份洗衣服的活。她認為不應該打擾他平靜幸福的生活,可是命運偏偏使她終於與他走到了一起。
一天,傅佐惠按老板吩咐到沙麵一家餐館收髒桌布回去洗時,遠遠看到黛安妮在騎單車。忽然,前麵跑出一個小孩,黛安妮趕緊一扭車頭要避,結果摔倒了,痛得她無法站起來。
傅佐惠看到連忙過來扶她:“需要幫忙嗎?”
黛安妮抬起頭很驚訝:“你會英語?”
傅佐惠這才知道情急之下自己什麽忘了,她把黛安妮扶到樓下,她曾經熟悉的布萊森租住的那幢樓房的樓梯口,她停住了,不想上去。
“謝謝你了。”黛安妮說。她掙紮著上樓,可是腳一軟差點又摔倒。
傅佐惠隻好扶她上樓,讓黛安妮坐到沙發上。
黛安妮很擔心:“我會不會斷了腳?”
傅佐惠給她摸摸腳踝,搖搖頭:“不會,你隻是扭傷了腳踝。”
黛安妮呻吟:“為什麽這麽痛呢?”
傅佐惠一眼看見架子上的那盒鋼針,連忙站起來走過去拿。
黛安妮問:“這是什麽?”
傅佐惠取出鋼針:“能夠幫助你止痛。”
黛安妮不相信地瞪大眼睛:“我想我會更痛!”
“不!相信我。”
“我叫黛安妮,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傅佐惠隻是笑笑,她很快為黛安妮找到穴位,動作熟練給她刺針,那認真細致就象當年給布萊森治療一樣。
黛安妮服了,驚奇地直搖頭:“不痛了,真是奇跡……”她一抬頭,愣了。門口站著背畫夾的布萊森,臉色激動異常。
黛安妮的表情傳染了傅佐惠,她下意識地也扭頭過來,頓時驚呆了。
布萊森正盯著她,因驚喜而臉色蒼白。
傅佐惠全身一顫,鋼針掉到了地上。
布萊森急上走過來拉住她:“佐惠,你是佐惠……”他因激動再說不出話來,接著,他將她摟在懷裏,緊緊摟著,興奮的淚水溢出眼眶。
黛安妮驚異地瞪大眼睛看著這突然發生的一幕。
傅佐惠愣一愣後冷靜下來,用力推開布萊森:“不,你認錯人了……”
布萊森更喜:“是的,你就是佐惠,我一聽就知道,你是佐惠!就是佐惠!佐惠,我的佐惠!”
傅佐惠一咬牙低頭跑出去。布萊森一怔,要追,黛安妮拉住他:“發生了什麽事,她是誰?”
“你放手,等一會我再向你解釋!”
黛安妮堅決地:“不!”
布萊森用力掙開她,趕緊追下樓,一看,沒了傅佐惠的影子。他想了想,向英格蘭商會花園那邊跑,直闖進去高聲大喊著:“佐惠,佐惠!”
可是哪有傅佐惠的影子,倒是招來一個牽狗的洋婦人,不懷好意瞪著他。
布萊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去的,見了黛安妮後隻感到她的眼睛紅紅的。他覺得不應該對她有所隱瞞,於是便將自己與傅佐惠的故事從頭到尾告訴了她。
第二天,布萊森又到西關小巷去尋找傅佐惠。他想,戰爭沒有將她帶到天主那裏,就是讓他與她重聚,他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她。在他看來,她與以前一樣美麗動人。
晚上他回來時黛安妮盯著他:“……沒找到?”之後,她和他相對而坐,默默無言。
後來,布萊森抬起頭:“我還會去找她的……”
黛安妮傷心地慢慢站起來,一跛一拐走向房間,關上門。布萊森埋下頭,不敢看她,知道欠她太多。
幾天後,黛安妮的腳傷好了,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決定離開他:“我回英國……我等你兩年,如果你找不到那位中國女子,就來娶我吧……誰叫我愛你呢!”
布萊森聳聳肩低下頭表示自己的歉意,又堅定地說:“不,我會找到她的!”
黛安妮在他臉上吻一下,扭頭匆匆離去時,她怕他看到她止不住往外湧的傷心的淚水。布萊森送她出門口,多少有些內疚的看著她蹬蹬蹬下了樓。
三 十
布萊森連續找了傅佐惠十多天,每天都是不果而回,令他很失落。他握著掌向天主禱告:“天主啊,你既然讓我與佐惠相遇,就讓我快一天找到她吧!萬能的主啊,請幫助我讓她盡快回到我的身邊!”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郊外的小溪流:對了,當年,他和傅佐惠郊遊,在小溪流野餐時,他曾經和佐惠說過,“如果有一天我回英國,再來廣州時,一定約你在這裏見麵!”傅佐惠想了想,點頭認真地往溪中扔一塊石頭:“讓溪水作證。”於是他也往溪中扔石塊。
“說不定在那裏可以找到她!”這個念頭閃過後,他興奮了,“對,一定可以在那裏找到她。”
傅佐惠果然在一個禮拜天獨自來到郊外,走到她當年與布萊森野餐的小溪流旁,靜靜地坐在這裏。自從與布萊森重遇後,她已經來過這裏好多次了,每每在溪邊的石塊上坐下時,她的眼前便閃出當年與布萊森到這裏來的情景,她與布萊欣賞這裏的美麗景色,畫速寫,擲石塊,牽手走過獨木橋……想著這些,她的心便獲得許多的安寧。她沒想過布萊森也會來這裏找她,她不敢幻想,隻是真誠的希望布萊森與黛安妮幸福,而自己不要再出現在他眼前,自己的樣貌一定會嚇著他的。
她沒想到布萊森真的找來了。
布萊森騎著一輛單車,直奔郊外小溪流。他已經打定主意,天天來一趟,一定要以遇到傅佐惠。他沒想到自己是多麽的幸運,把車子托農民看管後才步到小溪附近,一眼就看到前麵坐在溪邊的傅佐惠,不禁一喜,連忙快步小跑過來。
腳步聲使傅佐惠回頭一看,頓時一怔。
布萊森正向她跑來:“佐惠,佐惠!我就知道你會來這裏!”
傅佐惠本能的一喜,但轉瞬又變為驚恐:不,我不能讓他看到我的樣貌!她拉住頭巾拔腿就跑。
布萊森在後麵緊追,一邊大喊:“佐惠,你不要跑,我是布萊森,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佐惠,我愛你!”
傅佐惠一怔,但還是直奔,很快跑上獨木橋。布萊森追來,也上了獨木橋。傅佐惠的身子一側,掉下水。布萊森也縱身跳下去。
傅佐惠掙紮著走上岸,繼續跑。布萊森也爬上岸向她追,一麵氣喘喘的直喊:“佐惠,佐惠……”
傅佐惠隻是低頭狂跑著,布萊森在後麵不舍地追,“你不要跑,你聽我說,我愛你,真的愛你……”
傅佐惠突然一腳踩空,掉到一個大坑裏,頓時天施地轉沒了知覺。布萊森跑近來一看,見她躺在兩米多深的大坑裏,他也沒多想就往下跳。
他抱起傅佐惠,直搖她:“佐惠,佐惠!”
傅佐惠緊閉眼睛,臉色蒼白。布萊森忽然感覺到什麽,將自己的手慢慢從她身後抽出來一看:滿手是血。他慌了,抱起她就走。大坑很斜,他作了很多努力仍爬不上去,於是將她背到身上,彎下腰爬著,雙手抓住樹根野草,終於艱難地爬上來,腳一軟累倒在坑邊。
他喘了幾口大氣,爬起來又抱起傅佐惠。她軟軟的垂在他懷裏,似乎沒有生氣,使他內心一陣恐懼,淚流滿臉摟緊她:“佐惠,你不要死,不要死……”他又向四周大叫,“快來人啊!快來人啊……”
他的叫聲在荒野回響,但沒人來。他想必須盡快的把她送到醫院去搶救,於是掙紮爬起身,抱起傅佐惠又向前走,終於來到一條小路。
他實在走不動了,踉蹌又倒下。他喘著氣,抬頭一看,附近,一個農人拉著一輛牛車往一邊走去。他連忙大叫:“快來人啊,快來人啊!”一邊揮著手。
農人未聽到,趕車遠去。布萊森趕緊放下傅佐惠然後向農人追去,終於在岔路口追上農人,拉住他 :“我們需要幫助,需要你的車……”
農人嚇了一跳,慌慌的瞪著他,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布萊森用手比劃著解釋:“你聽明白嗎?我們需要幫助,那邊有一個婦女,她的生命正有危險……”
農人幹瞪眼睛。
布萊森急了,掏出一把錢塞到農人手上:“我需要你的牛車!”
他說完也不管農人是否同意,拉了牛掉頭就走。農人這才明白了,連忙過來拉了牛,跟布萊森跑向傅佐惠那邊。
天要黑下來的時候,布萊森把傅佐惠送到了醫院,看著她被推進救治室,他憂心忡忡地在走廊裏踱來踱去,不時望望救治室的門。
深夜十一點時,救治室的門終於打開了,靠在牆角打盹的布萊森連忙撲過來,揪住醫生瞪著他。
醫生向救治室擺一下頭:“她有話跟你說。”
布萊森一怔,接著是喜,連忙走進裏麵,來到床邊,傅佐惠醒過來了,看著他。
布萊森撫摸她的頭,歡喜:“你沒事了,沒事了!”
傅佐惠向他咧嘴一笑:“布萊森……”
布萊森輕吻她一下。
她說:“自從認識你後,我一直很愛你……”
布萊森直點頭:“我也是!”
“可是我,破相了,變得這樣難看……”
布萊森猛搖頭:“不,你永遠美麗!相信我,你依然和從前那樣美麗!”
傅佐惠苦笑:“那顆炸彈,不但毀了我的臉,還有我的雙乳……我沒了乳房……”
布萊森抱住她,眼淚流出來,直篤自己的心窩:“不,你還是你!你什麽都沒變,什麽都沒變!你是最美的天使!”
傅佐惠感動:“我真的很想跟你結婚……我曾經幻想過,我們一起走進教堂……”
布萊森連忙回頭大喊:“醫生,醫生!”
一個護士跑進來。
布萊森衝她喊:“馬上把神父請來,我們要結婚!”
護士楞住了。
布萊森喝她:“你沒聽明白嗎?我們要結婚,你馬上把神父請來,為我們主持婚禮!”
醫生也跑進來。
布萊森怒吼:“馬上把神父請來,我們要結婚!”
醫生和護士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連忙跑出去。布萊森把傅佐惠緊緊抱在懷裏,他的腦袋嗡嗡一片鳴響,眼前似有萬枝銀針在亂閃,思維實實的但隻有一個念頭:他必須和她結婚!他不能讓她從自己懷裏離去。傅佐惠示意布萊森掏她的褲袋,布萊森便掏出一枚鑽戒,那是他送給她的訂婚戒子。傅佐惠努力伸起手,布萊森因為激動和痛苦,無法把持自己,戴了好久才將戒子戴到她的無名指上。他看著她,她蒼白的臉上露出安祥的神情。布萊森更難過了,嚎啕大哭不止。
神父在天亮時才來到醫院,他聽了醫生和護士來意後,很感動:“感謝主,我有幸目睹這樣聖潔的愛情!”他站在布萊森和傅佐惠跟前,口中念念有詞宣讀著讚美詩:“吾主天父說,真誠的相愛,就如天國的長青樹。你們心心相印,就如白雲伴著柔風,長久地飄過花香遍野的大地。天父保佑你們,阿門……”
布萊森坐在床上,緊抱著傅佐惠。傅佐惠安祥地躺在他懷裏,眼睛緊閉。她已經死去多時,身體開始漸漸變得僵硬。
布萊森緊緊抱著傅佐惠,早已忘卻了時光,忘卻了環境,忘卻了一切。神父不知什麽時候走了,天黑了又再天亮,布萊森懷抱著傅佐惠,象一尊石雕。到第三天上午,幾個醫生和兩個護士走來,強行將傅佐惠從他的懷裏拉開,然後將他架下床,扶出去。剛到走廊,布萊森腳一軟,撲倒在地不醒人事。
布萊森恢複清醒是在三個月後,他來沙麵西橋。西橋上,風光依然。他走到橋上曾經與傅佐惠相撞的地方,呆呆的看著遠處。他的手中,緊緊攥著一小塊油畫,和那盒鋼針。他的眼前,疊印著傅佐惠的臉龐,融化在藍天裏。
從那天起,沙麵的西橋上,人們常常會看見布萊森獨自一個人佇立在那裏發呆,這情景一直持續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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