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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大火中她勇撲向火災

(2018-05-19 17:40:22) 下一個

短篇小說《    》

作者:彭澍

導讀:火災即將在一個無限忠於偉大領袖的老太婆家發生,老太婆家裏有座供奉偉大領袖的“忠字台”,老太婆睡著了,夢中是她人生的經曆,她曾經貧窮,迷信觀世音,後來,新中國來了,她獲得新的生活,於是感激偉大領袖,於是將供奉觀世音的蓮花台改為“忠字台”,真誠地表達自己每時每刻對偉大領袖的崇敬和叩拜……火災終於發生,大火中,老太婆會作出什麽樣的反應呢……請閱讀《神曲》小說。

 

四麵透風的木板屋裏,老鼠撒歡兒。一張沾滿油漬的破紙片被拖上屋梁,又嘀溜溜打著旋兒落到煤油燈的罩頂,給煙一熏、火一烤,“噗”地躍起火苗兒,輕飄飄飛向屋角的廢紙堆,在泛潮的紙上誘起幾點火星,被板壁縫隙遛進的小風一吹,忽明忽暗,閃閃爍爍,正悄悄醞釀著一場火災。而屋主人---一個孤寡老太婆卻睡得爛熟,毫無覺察 ……

這晚,沒有月亮,沒有星光。依傍著珠江的小城,陷入昏沉沉的夢境連日來,廣播頌歌的高亢音響,勢如奔雷般地震撼著城關市廛;歡呼“最新指示”的標語橫額,排山倒海似的充盈長街短巷。這一切。落入黝黑靜謐的夜幕裏,失去了固有的聲勢色調,變得悠遠、迷離,象是夢寐中的浮聲幻影 ……

老太婆和她的木板屋相依為命,渡過了數十個春秋。她原籍皖北,出生在“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的大清宣統元年,換算公曆為一九零九年,恰與本世紀共同涉曆了從末代王朝到社會主義的人世滄桑。她像她的同輩婦女一樣,沿襲古老的民族傳統。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名叫“某某氏”;她也和災難深重的民族同樣,飽經憂患,死裏逃生,至今孑然一身。

她靠撿廢紙賣錢過活,必須量入為出,精打細算。為省卻電費開銷,她效仿當地的節儉住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始終以煤油燈照明,她平素牢記“金木水火土”五行當中“木生火”,一向舉火謹慎。但今天入晚,她卻為自己無意中所犯下的過失長時間地麵對“忠字台”請罪,乃至身心疲憊,不覺倦伏在“忠字台”前的條案上酣然熟睡起來,失去了慣常的警惕。

朦朧的油燈光染黃她一頭稀疏的花發。她翕動的鼻孔吐著均勻的輕鼾,眼角殘存著斑斑淚痕,唇邊滯留著一抹滿足的微笑……;她在做夢,夢見人頭攢動、群情鼎沸的體育場。

那天下午,市革命委員會貫徹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最新指示”,邀請她給青年們做“憶苦思甜”報告。別看她鬥大的字不識半車,但記憶力不錯,講親身經曆並不作難;何況近一年來,她出入車間、農場、軍營、“幹校”,少說也講過十幾二十回,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就像嘴裏裝了錄音帶似的。趕上哪次精神旺,還要添油加醋發揮一通哩!

北京牌吉普風馳電掣地開抵體育場。部隊“支左”幹部、二十來歲的姑娘小覃攙扶她下車。市革命委員會領導快步迎上前又握手又寒喧,陪她登上主席台。隻聽滿盈盈的看台上掀起“嘩嘩”急雨,待她入座才淅淅瀝瀝止住。

接著,數千隻喉嚨匯聚成的滾滾熱浪卷上雲天:

頌歌回蕩:“ ……呼兒嘿喲,……大救星 ……”

祝福震響:“ ……萬壽無疆!……永遠健康!”

爾後,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痛訴苦難家史。由於現身說法,講得樸實無華,真切動人,把聽眾帶往淒風苦雨的歲月。那字字血、聲聲淚,贏得不少唏噓哀泣。

“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上山下鄉幹革命!……”

高八度的嘶啞的領呼與數千人渾厚的混聲交響,震得頭皮發麻。她被層層疊起的聲浪推動著,像一條小船在往事的茫茫苦海中顛簸。

最後,她濕漉漉的眼睛冒出亮光:

“ ……盼星星,盼月亮,到底盼來了救命恩人,……同學們,別忘了是誰掀掉壓在咱們頭頂的青石板,叫咱們重見天日啊!大夥兒看看,”她扯扯一身新嶄嶄的衣服,“舊社會我能穿得這麽好嗎?這是誰給的?---- 真是天大地大,不如他老人家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他老人家親哪!……”

她心潮難平,不禁起身舞臂,仰天長嘯“萬歲萬歲萬萬歲”,發自肺腑的三呼。猶如滾油鍋裏濺入了水,使得全場沸騰,歡聲雷動,曆久不衰 ……

她坐上北京吉普回她的木板屋時,耳鼓尚在嗡嗡鳴響著。伴送她的小覃負責寫稿來報導這次大會,路上把擬好的文稿繪聲繪色地念了一遍。念罷,又嘻嘻笑道:“您今天有幾處發揮得好極了,隻是講到‘不吃二遍苦,不受二茬罪’的時候,您說‘階級敵人火燒辣椒心不死 ---- 不是‘辣椒’,是‘芭蕉’ ……”

“嗬嗬嗬 ……”她爽爽地笑了個夠,“你阿婆老糊塗嘍!”

船到碼頭車到站,她在木板屋前下了“北京牌”。

進屋雷打不動頭件事,先來到“忠字台”前,畢恭畢敬三鞠躬。

製作“忠字台”的革命行動是去年興起的。誰不願“忠”呢,人們雷厲風行,爭先恐後,一刹時挨家逐戶,每姓一座,用來時時刻刻督促自己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以建立紅色家庭。她自然不甘人後,傾盡當年刺繡描花那般心力,拚木造型。精雕細刻,又克扣夥食買來金漆紅彩,著意粉飾。果然老天不負苦心人,她那尊“忠字台”精美超群,別具一格,直令得絡繹不絕的參觀者咂嘴咋舌,稱讚她“無限忠誠”。

此時,她回味著剛才做報告的情景,體驗到一種蜜裏澆油的滋味兒。“哈!你這個連自家姓氏也寫不出的老太婆,還要給那些學生、老師,竟還要給大首長講階級教育哩!”她的心間滋生起高大感,其中既有享受尊榮的喜悅,也不乏竭盡職責的自豪,仿佛喝罷陳年佳釀,渾身暖洋洋,心頭熱呼呼。“哦,可不能忘記,你怎麽會交上了好運喲!”她不由望向“忠字台”,當她的目光觸及上麵那幅他老人家年輕時“去安源”的彩像時,但覺心頭一震,剛剛漾起的高大感宛如秋風掃落葉般地蕩然消逝,暗暗罵自己:“呸!瞧你神氣的!你算個啥?不過給青年人講了幾句話,就臉頇皮厚覺著自己了不起了!……”她頓感自己身子愈漸縮小,變成天地間的一塊石頭、一粒沙子 ……。她的眼眶很快潮濕,瑩瑩淚珠漲大,象通過焦點虛朦的凸透鏡,眼前浮現出迷幻的五彩暈環。她恍惚看到“忠字台”上身穿長衫足踏布鞋手拿油紙傘屹立在安源山頂的領袖,神彩奕奕地,似從天界下凡,那雲空浩渺的襯景就像是盤古開天辟地的時刻,……她的耳畔刹時回響起“大救星”的頌歌,一個靈感如火花似的在她的心底閃現出了兒時的記憶 ----

在皖北鄉下,她身量兒齊八仙桌高那陣,唱著“說鳳陽,道鳳陽”花鼓調兒,聽著老輩子講述:世間的大人物全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譬如皇帝是紫微星,文臣武將則是文曲星、武曲星,……總之,大官、小官都有一顆本命星與他們相對應,而黎民百姓在天上是沒有位置的。

“ ……是啦!能把千千萬萬受苦人救出火坑,凡人怎麽會有那麽大的本事!---- 沒錯,夜晚那顆最明最亮的,一準就是‘大救星’了。”熱淚如春潮漲滿在眼眶裏泛濫,淌下腮邊,吧嗒,吧嗒,跌落衣襟 ……。

“哎呀!這衣裳 ---- ”她驚叫道,趕快拂去點點淚跡,馬上去床頭尋見家常衣著,匆匆替換下來。這是她唯一的一套逢喜慶大典才穿的禮服,可得愛惜呀!

這時,門外傳來小汽車刹掣、熄火的聲音。

“阿婆!”小覃樂嗬嗬地推門進屋,身後跟著一個戴近視眼鏡的細高挑男人,“又有記者來采訪您了。”

“我有啥好訪的!”喜得她手忙腳亂,趕緊讓座斟茶。

“省裏特地派了記者來,是對我們市的關懷,也是對我們工作的督促檢查。”小覃順口溜似的說著官麵兒上應酬的俗套套兒。

“不不,我是來向革命群眾學習,來做小學生的。”記者也笑盈盈地回以社會上流行的時髦語言。

“我一個老太婆,沒文化 ……”

“不!文化不能代表水平高低,資產階級‘臭老九’文化愈高愈反動!您的憶苦思甜報告充滿了樸素的階級感情,給大家上了‘活學活用’的最生動的一課!”記者不假思索,張口就有,說得慷慨激昂。這時,他抬眼望向“忠字台”,不由驚歎道:“噫!獨具匠心!瞧,這‘忠字台’的台座雕刻得多莊嚴!”

“那是朵蓮花。原是神龕上的。”老太婆美滋滋地解釋道,“過去我供觀音菩薩,後來不迷信了,把它撂在一邊兒。去年建‘忠字台’見那朵蓮花雕得鮮活,就移了過來。起初配的是半身像。左瞅右瞅不相搭配;近日裏有了他老人家‘去安源’這張像,才算稱了心意。”

小覃聽她碎嘴嘮叨地提起神龕來,不禁神情緊張,暗想:“你不懂神龕是‘四舊’嗎?亂扯一氣!”

記者看出小覃的顧慮,托了托眼鏡框,富於啟示性地說:“具體宣傳時,當然不宜提神龕。事例完全可以生發,要著重挖掘問題的實質,充分深化她的信仰發生了根本變化,從崇敬菩薩升華到高度的‘三忠於’、‘四無限’的思想境界。”

對於記者的透辟分析,小覃一句一點頭,佩服得五體投地,不禁暗暗自嘲剛才的擔驚純屬庸人自擾。

“阿婆,您不識字,學習紅寶書一定有很多困難吧?”記者提問道。

老太婆也不管人家問的什麽,隻急於表現一番。她自幼唱慣了鄉情小調兒,這兩年又從市麵上撿來的一些合轍押韻的熟詞熟句,便後語不搭前言地來個快炒快賣:“‘最新指示’及時雨,字字句句是真理;威力賽過原子彈,一句能頂一萬句。”

盡管這得驢唇不對馬嘴的答話逗人發笑,但記者依然表情嚴肅,一麵住采訪本上記錄,一麵不住地點頭:“好好,很受教育。”然後,他起身正正眼鏡,感興趣地去看“忠字台”。

小覃隨同上前,一眼瞥見台頂端排成橋拱形的九個字,刹時怔住,心弦緊繃 ---- 那紙板鏤空的“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竟沒有了最後的那個字 ---- 這還了得!

 “啊!這蓮花台座的確顯得很莊重,我真佩服您的鑒賞力!”情急之下。她以攻為守,有意操縱記者的視線,乘便上前用身體掩住缺字的空檔。

所幸對方隻顧欣賞蓮花的造型,並未留意,僅隨口答以幾句謙辭,便宣布采訪結束了。

小覃把記者送回下榻的招待所,隨即返身登車,原路駛回,到達木板屋,她旋風似的直撲進門,一把將老太婆拉到條案前,指著“忠字台”火冒三丈地責備道:“您簡直太粗心了!出了事,大家都要倒黴!”

“哪,哪裏,出了岔子?……”老太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張口結舌,不住眨眼。

“缺了最後麵的那個‘疆’字,意思正相反!您 ……”小覃想起她不識字,隻得耐著性子解釋一番,曉以厲害,直把她嚇得汗毛倒豎,背脊發涼。老太婆忙不迭地尋覓,在條案下的幾捆廢紙後麵發現了脫落的字塊兒,竟不知何時脫落的。

老太婆誠惶誠恐找來小鐵釘。小覃幫她把“疆”字複歸原位,並懇切地關照道:“阿婆,您別以為自己出身三代貧農,就進了保險箱。咱們私下裏說,這兩年,因為疏忽大意轉眼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我見得多了。劉少奇、鄧小平的功勞大不大,資格老不老,還不說倒就倒!阿婆,千萬得多加小心哪!”

“覃同誌,我打,打打心眼兒裏,……‘三忠於‘呀!”她急於剖白,牙齒打架,說不成句。

“阿婆,您別怨我發態度,這全為您好。您放心,事情已經過去,誰也別再提它了,用不著緊張。”小覃柔聲細氣地安撫一番,直到她情緒趨於平靜,才辭別離去。

老太婆一個人在留屋裏,越想越後怕。她並非怕事情被捅出去自己會挨批鬥 ---- 那是罪有應得!她是怕那句祝福話兒缺少了一個字會真的產生不祥後果 ---- 那是她哪怕粉身碎骨也無法彌補的!“世間沒了我,能夠有別人頂替去講那些憶苦思甜,也隻是少了個‘活學活用’積極分子,地球也照樣轉;可要是沒有了 ……,咳!造孽的舌頭!怎麽能夠提名道姓的 ---- 唉!真要那樣,往後斷了‘最高指示’怎麽得了?全國老百姓可照什麽章程辦事呢?不知地球還轉不轉?嗯,也許會轉慢一點吧?……”她心情萬分沉重,胸際發悶,晚飯也沒吃。她垂頭肅立在“忠字台”前自譴自責,痛悔的淚水潸潸流過皺褶的麵頰。“……你不識字也罷,可總還識數呀!分分明明九個字隻剩下了八個,你老得昏了頭瞎了眼哪!‘萬壽無’ ----  造孽的話呀!……罪過!罪過!你不忠,不忠啊!……”她真心誠意地仿照被揪鬥的“三反分子”那樣,弓腰曲背,萬分痛悔地對著“忠字台”不停地重複著,“我不忠,我有罪,我罪該萬死 ……”

上了年紀的人哪能經得住這番折騰,盡管出於自覺自願,但身體卻不爭氣。她的眼皮象墜了鉛塊般沉重,不久便坐在條案前進入了迷茫的睡鄉 ……

夜深了。大火在木板屋中靜悄悄地蘊育著 ……

屋角的廢紙堆上,陰燃著的紙變作黑褐色紙灰,在板壁透入的小風中栗栗顫抖,邊緣處擴展成亮閃閃的金線,緩緩地延伸、推移,幾縷輕煙嫋嫋飄向老太婆,令她的夢寐出現荒誕離奇的幻境 ……

煙彌漫,霧騰騰,在千百雙捧著香火的繭手上方繚繞。龍王廟前的空地上,供著牛、豬、羊三牲,黑壓壓的人體此起彼伏,亂紛紛地作揖叩拜著 ---- 哦,淮河水位暴漲,她、她的丈夫和全村老少在祈求龍王爺退水禳災。飄渺的香煙中浮動著威嚴的的龍王塑像,鄉親們哀哀地重複著:“大王庇佑鄉裏五穀豐登,恩德無量。如今大王震怒。我等愚民定有觸犯。懇請大王寬赦,全村男女永記宏恩,四時侍奉香火 ……”

轉眼間,一串悶雷蓋過眾人的禱誦聲,她已漂浮在浩浩淼淼的洪水裏,死死地抱住一枕房梁。眼睜睜看著幾丈開外的丈夫和兒女被浪濤吞沒 ……。一個浪頭劈麵打來,不知怎地,她已然奔走在風塵仆仆的大道上了 ……咦?同路人是誰?噢,對了,是那個人販子!往何方去呢?……

她沒來得及想完,又被狂風旋到半空,迷迷糊糊跌落到一間木板屋裏。幾隻單調的鼓樂簇擁著她和一個陌生的男子拜堂 ……“呀!這不是自己的第二個丈夫嗎?是他!”那雙大眼睛忽閃著善良,使她滿懷驚懼頓時消弭。她羞怯地低下頭,順從地把手伸給對方,……怎麽?觸到的卻是砭骨透涼的冰塊兒?她猛地抬頭,原來丈夫臉色鐵灰,滿頭汙血,躺在一塊門板上。幾個衣衫破爛的苦力哀聲地訴說道:“碼頭的貨箱倒了,大哥沒躲開 ……”她發瘋似的撲向丈夫的屍身,不想卻撲了個空,隻聽頭頂上方有聲音在呼喚自己,急忙望去 ,卻見丈夫懸在天空,怨怨說道:“你命苦哇,求菩薩保佑吧!”

“等等,我隨你去!”她縱身一躍,不料眼前發黑,兩耳生風,身體一個勁兒墜落。雙腳踏實時,她已來到陰曹地府,當即被兩個夜叉連撕帶擄,推進滾開的油鍋裏,烹得全身枯焦。

她正痛楚地翻轉間,卻見一尊神靈自天而降 ---- 啊,足踏蓮花,手持楊柳枝,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南海觀音大士!……她欣喜若狂,欲待呼救,觀音大士早已將她提攜,脫離了油鍋,眨眼功夫她已回到自己的木板屋,直僵僵地挺在硬板床上。觀音大士用楊柳枝蘸了淨瓶裏的水,朝她臉上撣下幾滴。她立刻四肢活泛,魂歸陽世,便趕快翻身下床,正欲伏身下拜,豈知大士已飛入條案上的神龕裏 ……。

迷幻的夢境使老太婆的麵孔漾起感激的神情。紙堆上漚起的火煙還未濃烈到足以刺激她醒來,她睡得恬靜而安適。

廣闊無限的夜空裏,一顆銀亮的星嵌在迢遠的雲隙間,不知哪位鄰人收聽電台的零點新聞,隱隱約約傳來播音前的樂曲:“ ……呼兒嘿喲 ……大救星 ……”

屋角,煙氣開始升騰、旋轉。淺淺的火苗兒慢慢燒了起來,晃到老太婆臉上。而她隻稍稍側轉了脖頸,調整了睡姿,兀自沉浸在夢鄉。她感到一絲暖意,仿佛五十年代的那段生活又回到了身邊 ----

小城的第一任宣傳部長也是皖北人,兩口子請她這個孤單的同鄉來照管子女,把她視同親人,孩子都稱她做“大姑”。她著實享受到了家庭溫暖。如今出外時穿的一套新衣,還是當年部長妻子專為她在裁縫店量身訂做的,虧得身體十幾年來反而瘦子些,否則就難以上身了。可是,五七年,聽說部長夫婦好像犯了什麽錯誤,雙雙下放去了邊疆。她從此就失去了頤養天年的福地,重又回到她第二個丈夫留下的那間木板屋去住。唉!說到頭,靠金窩,靠銀窩,靠得穩當還是自己的草窩。

 部長曾是她思想覺悟的啟蒙者,那次開導她:“老大姐,你為什麽要供觀音菩薩呢?”

“菩薩保佑黎民百姓呀,人間的事總得有神靈掌管著呀!”她頗有道理地說。

“那麽你信了大半輩子神靈菩薩,又得到過什麽好處呢?”

“好處麽,沒有,……可,可是,……那,那就啥也不信了麽?”她好像失去子主心骨,有點無依無靠的感覺。

“當然要有信仰。”部長說,“我過去擼鋤把子,和你一樣苦出身。如今我們翻身解放,是靠毛主席、共產黨的領導;要不,你、我和全國老百姓還得在十八層地獄的舊中國受苦受難哩!”

“是啦!”老太婆點點頭,“毛主席在相片上,我見了;可我沒見過共產黨的相片呀?”

部長笑著解釋了一番,最後啟發道:“你說說,到底該信誰呀?”

……從此,她的腦瓜兒打開了一道縫,解放以來的無數美好事物得以湧進腦海,淹沒了主宰她大半生的觀音大士。終於,她主動搬開條案上的神龕,代之以他老人家的一幅畫像。然而,她總認為這不成敬意:觀音大士未曾使她交好運,逢年過節還要享用幾樣供果哩!現在呢,就算不時興這套,也不該怠慢呀!於是,她請人參照她的意思寫了“恩深似海”、“情重如山”的對聯,和“大救星”的橫額,盡心地進行了裝飾,才使她歉疚的心得到些許慰藉。

 使她的心願最終得以淋漓盡致的表達發揮,還得感謝最光輝的榜樣“副統帥”所倡導的“三忠於”、“四無限”。嘿,瞧吧,如今她在胸前主心骨的左上方佩戴著金燦燦的像章,懷裏揣著遇到任何問題都可以從中找到答案的語錄本,走到哪裏都是一片“紅海洋”。尤其近來又興出製作“忠字台”,使她那張條案不再是空蕩蕩了。這更給她帶來難以言說的喜悅。她可以每天“早請示”、“晚匯報”,而且每餐飯前還麵對“忠字台”叨咕幾句貼心的話兒。這一切她做得自然、自覺而真摯。

 “人可不能忘本哪!”她時常想,“比比舊社會過的豬狗不如的日子,應該知足嘍!可不能生在福中不知福哇!”自從她離開部長家以後,靠撿廢紙謀生,政府經常給她些救濟款,使她得以維持一日三餐,她沒有更多的要求了。因此,當市革命委員會批給她一筆補助款的時候,卻無法闖入她那崇高的思想境界,被她原封退回了。她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活到今天全托他老人家的福啊!”因此,她為剛才所發生的意外事故而深深自責。雖然她已經請罪,但在心底留下的罪錯陰影將令她痛悔終生。

 這時,她在夢境中暫時得到了解脫,夢見自己的身子飛向了“忠字台”,落到畫像裏的安源山下,領袖朝她揮手微笑,分明是寬恕了她無心而造成的過錯,她感激涕零,舉臂高呼“萬歲” ……。聲音才落,周圍的景物驀然消失,正感到奇怪時,發現自己已經來到天安門廣場,變成身穿軍裝、腰紮皮帶的紅衛兵小將,在和戰友們一塊兒熱情洋溢地邊唱邊跳“忠字舞”。當大家豪情萬丈地舞到“我們心中的紅太陽”這句唱詞時,隻見天空躍出一團呼呼燃燒的火球,烤得人津身燥熱,仔細看去,卻不象太陽。她想找樹蔭躲避,豈料火球滾滾而來,愈逼愈近 ……

“哎呀!”她從夢中驚醒的時候,火舌已舔向條案,向腳下竄來。

她驚慌失措,準備拿那條綴滿補釘的棉被撲火,轉念一想:“毀了被子蓋什麽?不行!”於是,又慌慌失失去找水桶。不料一轉身絆倒在地,扭傷了腰,待她掙紮起身,熊熊烈焰已經爬上板壁。她自知喪失了滅火的力氣,隻好一邊高聲呼救,一邊移步向屋外逃生。

烈火卷過屋梁,她艱難地走到門口,擺脫了險境。趕來救火的鄰人正要上前攙扶她,但見她略略一怔,又調頭向火中撲去。

濃煙升騰,火勢愈猛,“蓬”地掀開屋頂,……煙霧火網中,老太婆跪地膝行,貼地麵推著什麽物件向門口蠕動,從模模糊糊的輪廓,可以分辨出是她的那座“忠字台”。她拚盡全身力氣,一下,一下 ……,終於將它推出火線之外,然而,就在這一刻,當門的梁柱垮落,不偏不倚,砸中她的脊背,短暫的昏迷過後,她便離開這紅彤彤的世界,陷入了永遠的夢境。臨死前,她嘴裏似曾喃喃吐出一些字音,從口型分析,那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 ……”

大火燒紅了半邊天。木板屋燒得僅剩下一副焦黑的骨架。

遵照市革命委員會領導同誌“盡全力掄救”的指示,醫生們對抬來的死屍認認真真地采取了一係列救治措施,忙碌了兩個多小時,才沉痛地宣布“傷勢過重,掄過無效”。

小城給予她的榮譽,是她做夢也不會想到的。市革命委員會領導親自主持了各條戰線革命群眾參加的隆重追悼會。會上播放著“死得其所”的語錄歌。並且,做為政治任務,緊急動員有關部門,編繪她的苦難家史和英雄事跡,短短幾天就辦起了展覽會,不僅轟動了小城,全省各地的革命群眾聞訊後紛紛前來參觀學習。大廳裏擺著據稱是她舍身掄救出的“忠字台”,雖然某些邊緣處暴露出新木的紋理,但卻沒有任何參觀者懷疑過它的真實性。

省報記者一連熬了兩個通宵,趕就了一篇人物特寫,以《一首響徹雲霄的忠魂曲》為題,刊戴在報紙的頭版頭條。

流光溢彩的文字砌成巍巍神龕,她被奉為一尊小神,成了對“上山下鄉”知識青年進行“三忠於”教育的楷模。不過,那些雲山霧沼的事跡,那些隨心所欲的杜撰,倘若她黃泉有知,恐怕也會臉紅心跳的。這是寫於1980年的短篇,《長江文藝》文學刊物本擬發表,卻因當時展開了對前輩作家白樺之劇作《苦戀》(刊載於1979年9月出版的《十月》第3期)的批判,致使此短篇撤稿未能問世,迄今已三十餘載。

作者後記:這是寫於1980年的短篇,某知名文學刊物本擬發表,卻因當時展開了對前輩作家白樺之劇作《苦戀》(刊載於1979年9月出版的《十月》第3期)的批判,致使此短篇撤稿未能問世,迄今已三十餘載。

                                                                              1980年7月寫於珠江邊的小城

六十年前,在政治需要下,國家開動宣傳機器全民造神,將毛澤東造為中國及全世界人民的大救星,於是有了十年文化大革命浩劫。文革剛結束,有良知的中國人開始反思,《神曲》寫於1980年,是全國第一篇反映荒謬的全民造神運動的小說。舉目今日,新的荒謬的造神運動正在竄起,《神曲》小說所描寫的社會狀態,完全有可能慢慢的至全部覆蓋我們今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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