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八卦鳥――我們來盡情歡樂
高三上學期。
這一星期,大眼妹(高佬)沒有準時回校。到了星期二晚上,大夥兒都睡下以後,他才竄了回來。他一回來,已經躺在蚊帳裏的大夥兒馬上覺得有些異樣。大眼雙手抱著一個大紙箱小心地放到桌上。老K道:
“那是什麽,難道你這小子拿了一箱好吃的來?”
但又不像,紙箱裏有動靜。大眼妹無心讓大夥兒猜測,興奮地叫道:
“快來看,鳥呀!”
有幾個機靈的人原已有所察覺,這時仿佛聽到發令槍,馬上從蚊帳裏跳出來,一擁而上。
看箱中時,真的有一堆鳥,總共有二十多隻。那些是鳥雛一般大小的,模樣與羽毛都不好看,而且大多瞎一隻眼,或瘸一條腿,沒幾隻完整。大家問大眼妹從哪裏得來的鳥,他說是其父親給的——對了,大眼妹的父親是個商人,擁有嘉興某某公司;大家又問大眼妹,其父親從哪裏弄來的。說是其父親北上內蒙古,網羅了一萬多隻鳥,用火車運回廣州賣給花木公司,這些是不合格的,所以給了大眼妹;還有,這些鳥的名字夠稀奇,叫“八卦鳥”,誰也不曾聽說過。
大夥兒聽了,議論紛紛,有讚大眼妹父親會做生意的——無本生意,盡得利潤;有問大眼妹其父親的鳥賣給花木公司有何用,既不好看,又不好吃;也有問大眼妹拿這些鳥如何處理。
“吃唄!” 大眼妹答道——好一個純粹的廣州人。
第二天早晨醒來,好幾個人埋怨大眼妹的鳥。原來在萬籟俱寂的半夜時,那些八卦鳥大概餓了,紛紛啄紙箱幫子,弄得嘀嘀噠噠,吵醒了好些人。
到了傍晚,大眼妹真的要吃鳥了。
我剛洗澡回到宿舍,見大眼妹和另一個人正在動手。他也夠殘忍,竟然將鳥活拔毛。幾隻拔了一半毛的鳥半死不活地在桌麵撲騰掙紮,但這時劊子手大眼妹顯然失去了信心,因為旁邊有幾個仁慈人士在譴責他。這些人各自搶救了一隻鳥。我走到紙箱前朝裏看去,還剩三、四隻鳥。有一隻鳥的脖子被拔掉一束毛,我見它還不是重傷,登時動了善心,決定搭救它,立即把它搶在手裏。
待大眼妹收拾完屠場,總共剩下四個活口,各被四個善長仁翁收養,我一隻,SP一隻,DD一隻,AS一隻。就這樣,我頭一回養起鳥來。
我想DD家中有養鳥,大概他懂得一些方法,因此就把鳥養在他的鐵桶中,他也樂得讓兩隻鳥作伴。SP將他那隻養在自己的塑料桶中;而AS卻搶回那個紙箱,把他那隻養在裏麵。真看不出AS平常的做派,如今對鳥兒卻如此愛護。
當時,各人搜索宿舍裏的物件,拿些報紙鋪在底下,放進鳥兒。用小碟、蛋殼之類盛些水放進去,再扔下幾粒飯粒,便為鳥兒安好了窩。但又怕鳥跳出來,又在上麵蓋了臉盆。
心裏藏著個小小牽掛,人也變得一反常態。這天晚上,我很遲才到課室晚自習,很早就回到宿舍,創下入讀高中以來之最。各人細細玩味了一回八卦鳥才睡覺。但在這晚上,鳥兒鬧騰得更歡了。啄AS紙箱的噠噠聲低沉哀婉,是男低音;啄SP塑料桶的噔噔聲渾圓堅定,是女中音;啄DD鐵桶的鏗鏘聲高吭清脆,無疑是雙響男女高音。一晚上,低中高三個音部齊備,雖無專業指揮,卻也鸞鳳和鳴,有時斷斷續續,有時疾風驟雨。緊一陣,緩一陣,苦了些睡眠不深且不諳交響樂的人。碰巧語文課上剛學了白居易的《琵琶行》,原本悠長難懂的詞句立即徹悟了: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第三天早上,有幾個人叫苦不迭,揚言要把鳥兒扔出去——當然,這都是沒養鳥的,而另幾個倒表現極為熱心,幫著為鳥兒忙著忙那。我雖然位列鳥主,卻沒多大熱情,連續兩餐忘記給鳥喂食,幸虧寄養在DD的桶裏,而他又細心,餐餐不誤喂食,我的鳥兒當然不會客氣,照吃不誤。
到空閑時,好幾個人就會把四隻鳥取出,細細比較鑒賞。各人均極力誇獎自己的鳥兒。劫後逃生的四隻鳥身體基本完好,隻有我那隻的脖子上被拔去一束毛,象一個人被惡意剃了陰陽頭,本來不醜,卻顯得不雅。而且一時未從肉體創傷中解脫出來,顯得精神不振。既然是鳥,當然得看看飛行本領,於是午飯後,關上宿舍門窗,鐵籠一般的房間就很嚴實,還原為有百年曆史,由傳教士創立的競技場。這時,各鳥主解除掉鳥兒的束縛,讓它們一展羽翅。哪知道,隻有AS的那隻鳥兒有些舉動,一下子騰上上頭的床鋪,其它三隻呆若木雞,處於“非暴力不合作”狀態中。DD那隻光顧低頭啄食,無視我們給予的虛假自由,根本不理會我們對它的鼓動;我那隻一副傷殘榮譽軍人的樣子,身心的苦痛將它浸沒在灰暗中;而SP那隻最為肥胖,可謂物類其主,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實在掃興,也大丟鳥主麵子。
那幾個沒有鳥兒的人見狀,一齊鼓噪哂笑,ZF的聲音最有殺傷力,叫道:
“咦!都不會飛的,哈哈哈哈!”
我們三個聽了,老大不服氣,於是捧起小鳥,把它拋向空中。出於本能,有兩隻勉強張開翅膀,撲騰兩下,滑落地麵,正應了《西遊記》描寫豬八戒的話:即使不會騰空,也算是會爬雲了。隻有SP那隻實在駑鈍,象塊肉泥一樣墜落地麵,引來更響亮的哂笑。SP護犢心切,趕緊將它收回窩中,再不敢放出來。
此時,AS變得最為得意,誇耀自己的鳥兒最能飛。其實,四隻鳥中是他那隻體形最小,而且僅僅騰上上鋪這一下子,後來就蹲在上麵不動,還得勞煩主人家爬上去將它抓回來。雖然我們另三個鳥主老大不服氣,但世事就是這樣,一秒鍾的高光照亮了整趟漫長人生,曆史上的很多著名人物不也如是?
第四天,大家常常放鳥兒出來比飛。這時,鳥也進步了,都能撲騰幾下,有時還飛得挺久。因為這些內蒙古鳥兒不像我們廣東人習慣天天洗澡,它的腳實在髒。大家喜歡看著鳥兒盤旋,卻生怕鳥兒降落在自己床鋪上。每次放飛都伴隨一場大喊大叫,各人深知守土有責,忙於把鳥趕離自己床上。此時,鳥翅撲撲的聲音、人們的怪叫聲、幸災樂禍的笑聲混雜一起;空中飄揚著脫落的羽毛和人手揮舞的物件攪合在一起,空氣中散發一股鳥糞的氣味,整個房間呈現一種怪異景象。其他宿舍的人察覺異常,在門口探頭探腦,我們就焦急地大叫:
“關門!關門!”
生怕鳥兒飛了出去。有時鳥兒不聽話,降落在床底下,這就苦壞了主人,拿著掃把趕它出來,但又不敢碰壞它。常常從一張床底趕到另一張床底,半天還攆不著。主人隻得四腳爬爬深入不毛之地,半天趴在床下。
這個年代“禽流感”這個名詞還未耀世,傳揚深遠的是台灣歌手趙傳的首本名曲:
“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
想要飛呀飛卻飛也飛不高,
我尋尋覓覓尋尋覓覓一個溫暖的懷抱,
這樣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當然,性別問題是這個年紀的我們最關心的,住宿學習雖然繁重,有人還是忘不了,便想探究一下鳥兒的性別問題。正好大眼妹這位昔日的劊子手懂得鑒別鳥的雌雄:提起鳥的雙腿倒吊起來,若腦袋向上翹起的是雄鳥,向下低垂的是雌鳥。於是四隻鳥都倒吊起來作科學的性別鑒定,結果SP那隻是雌鳥,AS趕緊和SP撮合了兩隻鳥,於是宿舍中有了SP嫁女之說。可惜好景不長,也許是昨天放飛時摔壞了,SP那隻鳥一命歸西。AS緊張起來,生怕自己的鳥有個閃失。
第五天.隨著喂養時間長久,鳥兒越來越生猛。每個人都小心謹慎,生怕鳥兒跑掉。百密一疏,這天下午,DD的那隻從窗口的鐵枝網下的缺口跑出了窗外。登時,急壞了幾條大漢,蜂擁而出追捕。DD、AS、大眼妹三個飛奔在前。捕手們圍追堵截,前赴後繼,好不狼狽。熱心腸的大春叉著腰站在走廊上,施展妙曼歌喉,大聲為捕手們呐喊鼓勁,引得過往路人注目。好在外麵是花圃,無高樹,此鳥不善飛。大眼妹施展體育特長生的素質,不顧跑掉的拖鞋,終於生擒活捉,完成由劊子手到護鳥使者的迅速蛻變。我站在宿舍裏看著熱鬧,沒有上前相助,我的鳥已經在上午死去。
鳥兒溫飽未足時,我們挑逗它,給予它所謂的自由;鳥兒恢複元氣想投奔自由時,我們卻百般阻擾。這就是我們身處的環境。
星期五晚上,發現了鼠跡。
第六天, 是星期六,我們準備回家。幸存兩隻鳥的主人要把它們帶回家。到了第四節下課,DD到汽車上占好位置,和AS跑回宿舍取鳥。隻見DD用一個魚絲網將鳥罩在其中,外麵還裹一個塑料袋。怕悶死鳥兒,不敢束得緊。汽車來到珠江大橋附近時,突然DD喊我幫忙,原來他的小鳥從袋中跑了出來。我四下裏尋找時,發現鳥兒在離我不遠的車椅子下麵,但人多狹窄,夠不到,鳥兒又轉移到別處去了。DD急了,動員相識的所有同學,驚動一整車的人,最後還是在高二級同學幫助下擒獲鳥兒。
星期日下午乘車回校時遇見AS,忽然記起星期六未見他的鳥,便問他。不料他說:
“死了。”
“死了,什麽時候?”
“星期六。你不知道嗎?”
原來,那天中午他回去取鳥時,發現心愛的小鳥已經死了。老鼠爬進那個紙箱,將八卦鳥咬死。想來,DD的鳥兒幸存,全靠堅固的鐵桶庇護……
AS沒精打采的,想不到最了不起的鳥兒卻死得最慘。
兩個月後,DD宣布他的八卦鳥歸西。
養鳥的一周是我們培英單調重複生活裏的異數,甚至在其後卅年裏沒有人記起過。
如今,我完全想不起這些八卦鳥的模樣,偶爾看著小朋友們在電子設備上養寵物時,想起我確確實實養過幾天鳥。
--------THE END 201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