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的,在那個春雨霏霏的下午,我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巷中,突如其來的直覺告訴我,也許再也見不到她了。
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過客
相逢有時隻是一種想象
在沒有丁香的雨夜
穿過小巷也穿越時光
1990年,我找到工作後搬到郊區,開始漫長的美國普通人生活。第一個住所是一個花園式公寓,四幢兩層小樓圍起一大片綠野芳菲。那是一個寧靜而茫然的夏天,公寓麵對花園那一邊是一扇落地窗,我經常在黃昏時分,看著窗外發呆。波瀾起伏的八十年代結束,我也隨命運的河流飄到了美國。忽然進入周圍都是金發碧眼的世界,忽然變成上班族,每日有條不紊,周而複始。
從某一個黃昏起,我看見一個人在花園裏緩緩散步,遠遠望過去應該是位東方女性。不久我就發現她很守時,幾乎像康德一樣,晚上七點鍾出現在花園裏。有一天我下樓抽煙,和她打了個照麵。出國近十年,練出一看東方人的表情與衣著就能判斷從哪裏來的本事。我和她打招呼,接著就問了一句:“你是大陸來的吧?”她一說話,我就知道她不僅來自中國而且來自北京。那時候一出大學門到了郊區,來自大陸的中國人就非常少見,所以一見之下,竟有一點親切的感覺。
同在天涯,又是近鄰,自然就來往得多了起來。如茵從來沒有告訴我她的年齡,她身材結實,皮膚姣好,看上去年輕,但是目光和眼角卻透露出幾許痕跡。她平時話不多,說話很客氣,顯得很有教養但是也有效地保持了距離。第一次聊天我就知道她曾經住在大佛寺一帶,離我小時候的家很近。說著說著不免問到她父母,她幽幽地說他們都已經不在人世了。對話一下子卡殼,停頓了一會兒,她說起別的,我也就從此再也不問她家裏的事情了。有一天在樓道裏碰到她,她說“昨天晚上聽見你在放維尼亞夫斯基第二小提琴協奏曲了,是不是韓黛爾拉的?”我大吃一驚說你太厲害了,竟然聽得出是哪個小提琴家的版本。如茵說自己站在樓下聽了半天,文革前在家裏聽唱片,這張特別熟悉。大佛寺地處東城的腹部,不乏深宅重院,是各朝各代形色人等混居之地。一個不起眼的人,身世也可能像胡同裏的井一樣深,所以我從小習慣不去打聽。
80年代來美國的中國人途徑相當單一,基本上都是留學出來的。如茵卻不是,關於什麽時候到的美國她一直語焉不詳,她在做什麽我也百思不得其解,除了在附近的社區學院學英語以外,她好像什麽都不做。她告訴我她是作家,老公還在國內,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她手頭沒有自己的作品,多年以後我在網上穀歌她的名字也查不到,大概是另外有筆名吧。不過當你認識一個人以後,讀不讀她的作品有時候也沒有那麽重要。
二
郊區小鎮很安詳,剛剛進入朝九晚五的我,偶爾會覺得心裏空空蕩蕩,那時候還沒有互聯網,就從中文圖書館裏借回來幾十本武俠小說。我原本並不太喜歡古龍,這一年卻不僅僅是他的作品,而且讀遍了溫瑞安,那種不合邏輯的孤絕或許契合當時的心情吧。二十多歲時非常喜歡的索爾·貝婁,當我來到了他所在的城市,竟然再也不想去讀了。曾經以為是非常荒誕的小說,其實隻不過是真正的現實主義作品,而我的人生軌跡,總是通往意想不到的方向,有時就覺得現實比小說還要荒誕。
武俠小說看多了,總不免有一點負疚感。到美國時間還短,想提高自己英文的緊迫感頗強,就經常去借電影錄像帶看。小鎮圖書館電影很多,除了舊日經典還有不少紀錄片是我愛看的。有時借到一部覺得不錯的電影,會邀如茵來看,她會帶一點零食或者水果,看完電影聊一會天然後回去。在一個風雨之夜,我租了一盤第一次在奧斯維辛實地拍攝的電影《魔鬼集中營》,寫一位希臘猶太裔拳王和難友拳擊供納粹取樂,看完真實而暴力的鏡頭,打開房間裏的燈,我看到如茵臉色發白、飽含淚水。我問她是否OK,她匆忙地站起來跑到廁所裏嘔吐,然後就打開公寓門衝了出去。過了幾分鍾我打電話問候,她說已經沒事了,對不起。我說應該是我道歉,讓你受刺激了。
那以後有一段時間我沒有見到如茵,再見到她時身邊站著一個魁梧的男人,她介紹說是她老公。裏程很健談,為人外場豪爽,就是說話聲音有些尖細。攀談之下,原來他是八十年代文化界小有名氣的人物,隻是我孤陋寡聞不知道罷了。文化熱嘎然而止,圈中人天各一方,裏程也費盡心力到東部的一家大學當訪問學者,想第二年去讀文化人類學的博士。他生長在部隊大院,15歲就去當兵,後來從部隊直接考上大學,一路順風順水,腰板筆直,充滿自信。在大學讀哲學係的那幾年,正是百廢俱興、新思想紛至遝來的時期,裏程不僅接受的快,而且兼具寫作能力與行政能力,畢業不過兩三年,就寫出了一本論弗羅姆《逃避自由》的專著,然後轉向翻譯介紹福柯,當上了一家地方高校的外國哲學教研室主任,躋身於知名青年才俊的行列。
裏程和我一見如故,有幾個晚上聊起文史哲,一直聊到夜裏一兩點。他口才很好,交談時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直視對方,很認真很誠懇的樣子。說了些什麽大多記不得了,隻記得我曾經告訴他,美國的人文類博士很不好拿,拿到博士後出路也很渺茫。那時候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和家屬一共有八萬多人,有一天晚上酒喝得爽了滿嘴跑火車,一致預言二十年後我們這撥人一定會經濟地位上升,文化水準下降。微風習習的夏夜是柔軟的,如茵時不時給茶壺蓄些水,笑盈盈看裏程和我搶著說話,仿佛看著兩個大男孩。
夏天過得很快,天氣轉涼的時候,他們開著那輛排氣管轟轟作響的1983年日產桑德拉去了東部。臨行時,如茵將她養的兩盆花留給我,我說我可是什麽都養不活的,她說你隻要記著每星期澆一次水,多曬曬太陽它們就會茁壯成長。裏程幫著把花盆放到我房間裏,然後他們就開車上路了,離去的時候,我看見早晨的太陽落在他們臉上。
三
不住在一個城市,很自然聯係就逐漸減少,從開始偶爾打電話聊天,到每年寄一張聖誕卡要不了幾年工夫。九十年代固定的電話號碼或者電子郵箱還不普及,一換往往彼此就失去了聯係。我年輕時是不習慣煲電話粥的,八十年代末將大部分信件付之一炬以後也不再寫信,不知不覺間和許多朋友斷了音信。和裏程、如茵夫婦本來就是短暫的萍水相逢,不久也就各自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我在上世紀末的四月走在江南小鎮,那裏春風沉醉,燈紅酒綠。出差的時候,我會向同行的老外解釋“感情深,一口悶”是什麽意思,他們大多表示理解,偶爾有人會問中國是不是同性戀也很多。辦成事總在酒酣耳熱後,所以九十年代回國時每日黃昏以後的時光,大多在餐館、咖啡廳、茶館和歌廳裏消磨。
有一天接待我的陳總帶來了另一位客人林總,據說也是從美國回來的。杯盞之間,他提到佛吉尼亞州的一個小鎮和那裏的一家大學,我靈光一閃:“你認識裏程嗎?”他說當然了,還在一起打過撲克呢。林總告訴我裏程已經海歸幾年了,聽說是在北京做生意。我問他如茵在哪裏,他說不清楚,隻知道沒有回來。
八十年代的青年學人有一大半都在九十年代下了海,聽到裏程放棄了文化人類學,我沒有半點驚訝,隻有一絲感歎。我自己在不少朋友回國發展時,選擇回到美國,恢複平淡清閑的日子。生活如牌局,也如一張張黑膠唱片,沉浸其中時不覺得,一回首過得飛快。四分之一世紀後,我領悟到無論在怎樣的時空,音樂與文字永遠是心靈安放的方舟。不知不覺間,我又回到了遊走在人群邊緣的文人墨客之中,雖然不再抽兩毛八一盒的迎春牌香煙,散裝二鍋頭也早已成絕響。
在七九八的一個現代藝術展上,我偶遇裏程。一開始我沒敢認:他已經滿頭白發,身體發福,旁邊站著一位少婦,牽著一個學齡前兒童。是他先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們激動地握手擁抱,就像老友多年重逢,也確實是二十多年沒見了。他向我介紹了他的妻子和孩子,然後說,兄弟,找個日子哥倆喝一杯聊聊。幾天後的一個晚上,他請我在金融街附近一家看上去很有檔次的餐館吃飯。在隻有我們兩個人的包間裏,抿著法國紅酒,互道別來經曆:他的淘金歲月已經收手,娶了年輕的嬌妻又晚年得子續上了香火,外人看來應該是很圓滿的吧。酒足飯飽之後,回憶起當年坐在從跳蚤市場買回來的舊沙發上喝威士忌,裏程忽然說:還是八十年代到留學之初的那幾年最美好!他問我是否聽到過如茵的消息,我告訴他沒有,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裏。裏程長歎一聲:“其實我這輩子最愛的還是她,不過也最受不了她。”他加重了些語氣:“你知道嗎,她有時候簡直不是女人!”我忽然感到,人一說到自己私密的事情,往往語言很匱乏,而且表達得很含糊,不過我也不想去問、去確認他到底想說什麽。
那天晚上他追溯了自己的一生,告訴我許多私人的事情與感受。我想恰恰是因為我們彼此並不熟悉,人生路上也不曾交集,他說起來反而順暢自如。很多時候,故事敘述的視角和語言本身也成為故事的一部分。裏程的目光還是很真誠,我們每個人都有需要真誠地說出自己的時候。我也是一個中國男人,很自然地就理解了故事背後的追求與獲取、成功與茫然、占有與失落。他一邊說著,我一邊走神地想:也許我們真的開始老去,青年時代汲取的思想與新知,往往敵不過被成長環境植入的基因。
不知道為什麽,我更關注裏程提到如茵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們九十年代中期就分手了,如茵堅決不肯跟著他回北京。我也第一次知道,如茵曾經目睹她的父親倒在地上被拳打腳踢,大人把她帶離現場。等再一次看見父親時,是躺在門板上已經沒有呼吸了。裏程說起這一段也微微激動,他說當年他很難過自己終究沒有能力讓如茵快樂,她始終不曾走出記憶的陰影,在八十年代最後一個冬天不顧一切地到了美國。他心甘情願的追隨她,幾年後卻發現這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四
幾次話到嘴邊,但是最後我沒有告訴裏程。那是南鑼鼓巷還不似現在這樣熱鬧的時候,星星點點開始有一些私家小餐館,有些時光的陳舊,也有些隱密感。狹小陡峭的樓梯,隻能容得一個人行走,吱呀作響,樓上也是三張四人坐的小桌,就已經相當擁擠。我12點半準時到達,等了半個小時朋友來個電話,把我放了鴿子。飯總是要吃的,我自己點了兩樣,要了瓶啤酒,和老板聊天。中午生意清淡,年輕的老板聽口音是江浙人,說話軟軟的不緊不慢。他是個名牌大學生,畢業後漂到北京,做了幾年IT,喜歡又學了些烹調,就開了這麽一家私房菜,客人大抵是文人、藝術家、年輕白領、還有我這樣的海外遊客。
樓下的門鈴響了,老板匆匆下樓去,隱約聽見他在打招呼:“您怎麽來了?”樓梯響起腳步聲,我下意識瞄了一眼,一個中年女人正在升起,我一眼就認了出來:“如茵!”
她瘦了許多,光陰的皺紋也就更加清晰。我再一次感到她目光中的笑意,但是笑意背後,好像多了一點寧靜的清明,無悲無喜。說到自己時,她也很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她告訴我對裏程她很感恩,也很理解他會選擇離開:對於男人說來,事業與成就感是最重要的。我問她這些年做了些什麽,她說她曾經讀了一個教育學碩士,之後當了幾年鄉村女教師,最近又念了神學院,畢業後做什麽就交給命運安排吧。很多年沒有回國了,這次回來是因為她唯一的哥哥突然去世。她幫忙安葬了哥哥,把原先寄存在他那裏的東西處理,過兩天就要回美國了。
“這樣倒也清靜,在這世界上我從此真的是一個人了。”如茵笑盈盈地對我說,我聽了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她提了一隻大旅行包上樓來,打開包拿出一大摞舊書。“這些都是我以前愛讀的書,如果你喜歡,拿兩本去吧,反正我以後不會再讀它們了。”我翻了一下,都是詩和小說,其中一本是我十五歲時最喜愛的《戴望舒詩選》。
和如茵在小雨中道別,輕輕擁抱了一下。從那以後,不曾聽到她的消息。
(原載2016年5月16日《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