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興詩文

時間的河水流去,也許文字可以留下一些瞬間。一個人書寫,另一個人閱讀,就完成了默默的交流。或咫尺天涯,或漸行漸遠,本是緣分或命運。
正文

重返波士頓——美國往事之一

(2017-06-07 10:04:50) 下一個

 

 

五月花盛開的時節,又來到波士頓。從機場一落地,取了租好的車,開到萊克星屯。親戚去年從芝加哥搬到這裏,已經安居樂業,兩位千金也在健康成長。我們第一次相見在老大出生的時候,這次看見她甜甜的笑容,真是欣慰而感歎時光飛逝。萊克星屯是當年打響美國獨立戰爭第一槍的地方,如今是一個安靜的郊區小鎮,也是醫學生物高科技的中心,而且學區極好,是新移民的首選居住地之一。這裏的亞裔已經占人口四分之一,據說前幾年時不時有同胞提著兩箱現金,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買下了房子。我去親戚家,開進一條林木幽深的小巷,路邊散步的大約是剛剛從國內來探親的老人。

當年保羅·列維爾星夜兼程報告殖民地民兵英軍即將來襲,民兵因而有備,於是戰爭從這裏開始。如今物換星移,在靜悄悄中,許多中國人把美國的起點染上了東方色彩。我在小鎮中心街道上,品嚐了很地道的中國菜,唯有蔥薑焗龍蝦這道菜提醒我這裏是盛產龍蝦的波士頓。

 

我第一次來這裏是二十七年前的秋天,在離萊克星屯不遠的牛頓住了一星期,是波士頓郊區典型的那種有長長的回廊的百年老屋,晚上星月滿天,蟬鳴陣陣。老屋的男主人來自中國,是我一位好友的親戚。他個子高高的,相貌堂堂,性格安靜,說話很少但是待人很親切。他的夫人是一位世居波士頓的白人,在中國大學裏擔任英語老師時認識並喜歡上了他。跟著夫人到了美國以後,幾年之內有了三個可愛的混血孩子,他就一直在家忙著照顧他們。三個小家夥最大的五歲,小的還在繈褓之中。我是平生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和三個金發黑眼的小天使在一起,有時還會趴在地毯上和他們玩耍,如今兩個大的也都是而立之年了。

男主人告訴我,牛頓鎮上幾乎沒有中國人,他已經很久沒有說中文了。孩子們上床後,在安靜的晚上聽他安靜地講他的故事,有幸福也有寂寞。我好像還和他喝了一杯,也許是我獨酌。九月下旬的波士頓,入夜其實有些涼了。

那一年我突然把自己放進了一種不確定的境況,匆匆來到美國,除了年輕,重新一無所有。在牛頓的一星期,與世隔絕,時間悠長。看到男女主人在老屋養育新生,緩慢成長,開始體會日常生活在新大陸有著多麽不同的麵相。此後的四分之一世紀,我目送一代代留學生這樣在郊區安居樂業,成為熱心撫育下一代的中產階級。與男主人告別時,我們彼此互祝一切順利。在海外生活久了以後心裏自然知道,一次道別後如果不去尋找,更多的時候就不會再見麵。

 

 

在去年發表的回憶高中時代文章裏我曾寫道:“國門開放之初,老外開始來到中國,但還是很少見,走在街上會像大熊貓一樣被人側目以視。與閉關鎖國時代相比,最大的變化是人們不再恐懼躲避,尤其是年輕人開始主動和外國人接觸。我近距離認識的是一對美籍華人伉儷,先生是雲南王龍雲的七公子,年輕時曾經是父親的學生,夫人當時任教於哈佛燕京學社,來北京做研究由父親接待。他們在北京飯店長住,那是當時北京城裏最好的酒店,據說現在裏麵裝修得也還是很不錯,但是外表十分不起眼了……龍先生本非漢人,雖然個子不高,但深目高鼻,相貌俊秀。他生長在民國時鼎食之家,卻因龍雲起義而就讀人民大學,接著又因為乃父被打成右派遠走美國。這些經曆在他身上留下一種獨特的氣質,神態做派與那時北京大街上的人們截然不同,在我的記憶裏,他溫文爾雅、沉默寡言,麵帶笑容傾聽,但極少表態。夫人全老師恰恰相反,熱情健談、交遊廣泛,來北京不久就結交了許多朋友。在他們北京飯店的房間裏,我見到形形色色的進出,不乏名流與高幹子弟。我印象最深的卻是他們的兩位女公子,當時一個十一二歲,一個七八歲,大約繼承父親,長得像洋娃娃,眼睛清澈如水。後來我在美國久了,看朋友的孩子慢慢成長才明白,那樣的眼神是因為從小生活容易,心地單純……”

 

我沒有提及的是,當年全老師兩度主動提出做擔保人讓我到波士頓自費留學。第一次是在我上高中時,第二次是在我上北大以後,她提出了很具體的方案,大致是先住在她和龍先生的家裏,然後自己勤工儉學。1980年全國人民都還一窮二白,自費留學完全靠國外親友幫助。由於去美國留學的人還極少,讀本科的更近乎無,據說隻要有人擔保,什麽考試都不需要。我入北大不久,就通過考試免修大一英語,升入二年級英語快班,因此少年氣盛,開始滿懷對留學美國的憧憬。就在此時,我被保送留學日本,不僅是天上掉下一個餡餅,更是一種榮譽。於是我徹底把波士頓忘懷,直到八年多後,我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午夜飛抵波士頓,從人影稀稀落落的停機坪往外走,心中感歎命運還是把我帶到了這個城市。

來接我的是一位當地學生會負責人,穿背帶褲、西裝呢外套,微卷的長發、留大胡子,看不出年紀,一下把我震住了。不過他說話聲音細細的,柔和而不蒼老。令我驚訝的是,他似乎早就知道我,告訴我他認識孫思白先生。我卻沒有記住他的名字,若幹年後在波士頓和朋友聊起來,竟然不知他是誰,去了何處。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由他帶路,我第一次到哈佛,參觀了校園,記得不少樓房年久失修,不像如今老黃瓜刷綠漆,麵貌煥然一新。

我帶朋友參觀哈佛校園那天,學生已經放假了,校園成為觀光者的樂園。哈佛大學校園其實是很樸素的,除了主圖書館氣派一些,沒有什麽廳堂會所。幾天後即將舉行畢業典禮,草坪上到處支起大帳篷,擺上桌子,準備狂歡慶祝。臨時搭起的一個台子,幾千把折疊椅,就是主會場。八十年前中國校友會捐贈的華表上邊是胡適題的詞,不遠處,幾個學生坐在陽光燦爛的屋頂上讀書。第一次在哈佛像前照相,見到那隻被虔誠的家長和學子們摩挲得閃閃發亮的腳。在五月的校園裏轉悠的有一小半是同胞,或者已經實現或者正在做著哈佛夢。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最後一個秋天,中國留學生大多是同齡人,數量不算多,但是都有著因為上哈佛而生的自信。我在當時學生會負責人家裏住了一夜,他身材不高,穿一件舊毛衣,很整齊利索。這位七七級的學長走路很快,笑容開朗,健談和氣,但是言談間有一種意誌堅定的氣勢。當時哈佛出名的幾位留學生我多半見到了,不過後來在財界學界上位的精英大多不在其間。在樓道走廊裏偶然遇見高我一屆的學姐,滔滔不絕地說了兩個小時,告訴我哈佛的好。這位學姐後來出入於美國兩黨之間,亦堪稱一時俊彥。

美國的學術界本來就比日本的氣象要大出許多,那一年又屢屢遇見比我年長,口若懸河的高人,讓我頗有些向往之心。不過現實的生存與發展總是第一位的,我離開了象牙塔,遇見的人們大多蔚然有成,但也大多不在學術界。大約在十年前我們這一代人初步塵埃落定時,曾經寫過兩句詩:“平生所擅唯遊戲,朋輩先飛半棟梁。”遊戲有時玩不下去,棟梁也可能中途坍塌。我離開牛頓搭灰狗長途大巴去芝加哥,馬薩諸塞90號高速公路兩邊蔥蔥鬱鬱。我在長途車上給朋友寫信:“這裏的風景美好,我很想遠離人群,過一種寧靜的生活”。我不曾想到這一趟大巴的終點就是中年生活的起點,寧靜的日子過得很快,四分之一世紀如白駒過隙。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認識到,自己很多時候和大多數人一樣,不自覺地追求一種穩定的生活狀態,雖然也明白,不確定性才是人生的常態

 

 

灰狗在一個清冷的早晨抵達芝加哥,我背著兩大袋衣服從長途巴士站走出,在克林頓街上迎著明媚的陽光。一個很邋遢的青年對我伸出手:“先生,你能給我一支煙嗎?”

朋友把我接到海德公園住了兩個星期,他和兩個老美合租了一套三居室一廳的公寓,房子古老,屋頂很高。綠色長毛地毯看上去好像在好萊塢老片裏見過,後來才明白是大概有二十年沒換過那種。朋友的室友裏,有一位我僅見了一麵,印象深刻的是他屋裏不僅養了小豬,還養著眼鏡蛇。另一位在神學院讀研究生的大衛,身材高瘦,彬彬有禮,很有教養但也有一點端著。朋友去上課時,我在廚房裏遇見他,聊過幾次。大衛是我在美國遇到的第一個可以談文史哲的老美,我的英語結結巴巴,詞不達意,他說的話也是似懂非懂。不過談玄歸談玄,外國人賬都算得很清楚。快要搬走時,大衛告訴我:你在這裏住這麽久,水電煤氣費還是要交一份的。臨走那天和他結賬,清清楚楚一分不差地交了錢。大衛穿著樸素,但是可以看出來衣服多是名牌,後來才知道,他其實是個美國富二代。大衛本科讀的是經濟,那是芝加哥大學最好的一個係,一畢業就能夠進美國一流企業工作,他卻畢業以後一轉身就進了神學院。沒有再見過他,也許如今在某個地方當神父吧?

年輕時基本是月光族,所以在日本留學八年,臨去美國賬戶上隻有三千美金。囊中羞澀,神學也好、玄學也好,都不敢談。我學的專業,本來就是在國外無用,也很難找到教職的。當生存成為日常生活的基本需求時,別的隻好不去多想。一年以後,我搬到郊區租了公寓,每天早上七點半起床,熨好襯衫打上領帶去上班,成了一名公司職員。又過了一年多,我在一個安靜的小區裏買了一幢小房子,開始割草、修整灌木。秋天滿院落葉,掃葉子時我忽然有些茫然:這就是美國夢嗎?

 

之後的許多年裏,我過著和許多在公司工作的美國普通人相似的生活:朝九晚五,日複一日,一年出去度兩三次假。其間去過幾次波士頓,大約是1992年,偶然結識一位朋友,一聊之下他竟然就是龍先生和全老師在上世紀80年代初擔保到美國來自費留學的另一個人,由此我聯係上了他們伉儷。那年冬天,我去波士頓看望他們。龍先生在哈佛大學對麵開一家名為“燕京飯店”的中餐館已經很多年,當地華人與留學生無人不曉。我的朋友告訴我,龍先生對來自大陸的留學生尤其照顧。當天晚上龍先生專門設一席招待我,那是我來美國後第一次吃到正宗的北京烤鴨。在席間我告訴全老師當年她送給我的安迪·威廉姆斯(Andy Williams)和肖邦華爾茲,是我最早的外國音樂原聲帶。

 

 

這次我帶的朋友和我都是學曆史出身,自然想去哈佛燕京圖書館看看,然而我認識的人早已離開那裏。偶然和高中同學提起,她久居波士頓,曾經創辦舞蹈團、排球協會,如今在跑馬拉鬆,充滿活力,交遊廣泛。已近午夜時分,她和朋友聯係好,第二天中午兩個人親自帶我們去參觀圖書館。

哈佛燕京圖書館不大,卻是海外漢學聖地,上一次來這裏應該已是27年前。到了圖書館更有奇遇,掌管善本書庫的女士,以前住在芝加哥郊區,就在隔壁的鎮子上,說起來我和她的先生還曾經有數麵之交。這位也是來自北京的朋友為人十分豪爽,看到我們朝聖的心情,就很痛快地讓我們進到書庫裏看了一個夠。圖書館裏隨處可見從董其昌到陳寶琛的墨寶,書庫裏有許多宋明善本、裝潢精美的明代藏傳經書,還有種種秘籍。如果有一天能夠在這裏讀一個月善本書,幸何如之!然而自從離開大學以後,這種幸福近三十年可望而不可及。在一定意義上,象牙塔是人生的海市蜃樓,一旦離開再也無處尋覓。

 

一麵感慨著,一麵就要離開圖書館時,忽然有人提起燕京飯店,在開了四十多年以後,不久前關張大吉。我不禁插嘴說,我認識那裏的龍老板呀!世界真的很小,新結識的朋友竟然和龍先生伉儷過從甚密。她告訴我,龍先生早就把燕京飯店盤出,最近接手的老板在寸土寸金的哈佛廣場無法續租,隻好關張了。

 

次日下午,走在市中心著名的自由之路紅磚人行道上,天空蔚藍,街道兩邊的兩百年老屋鱗次櫛比,修繕得幹淨靚麗。一樓臨街多半是小飯館,遊客們坐在露天。這是今年第一個夏日,北方的城市忽然生氣盎然。波士頓是美國最有曆史的地方,這裏的碑文與雕塑充滿自豪。在這樣的下午喝著咖啡,我對朋友說起《美國往事》,這部電影1985年甫在日本上映我就去看了,裏麵的音樂我非常喜歡。真實的美國往事,自然沒有好萊塢大片裏的暴力、背叛與幻滅,而是在平淡的日子裏遷徙、尋找與逃避。總有一些遙遠的隱痛,曾經想要遺忘,終竟無法忘卻。在行行止止之間,經過的事、路過的人不知所蹤。我還記得龍先生的家在休倫街,甚至隱隱約約還記得門牌號,卻已斷了聯係二十多年。

同一天晚上,我在一家川菜館見到龍先生和全老師。他們剛剛從中國回來,聽說我在波士頓,就執意要請我吃飯,這份長者情誼,令我感動無言。在席間自然說起許多往事,說起已不在人世的先父母,說起1979年的北京與龍先生伉儷的風采。全老師依然快人快語,中氣十足;龍先生已經八十多歲了,步態仍很穩健,目光依然明亮,說話還是不多而謙和,隻是頭發比當年稀疏許多。少年錦衣玉食、青年追趕革命、中年打理餐館,變幻的一生似乎在龍先生沒有留下太多痕跡。我看到了他們的外孫女照片,又是一個長得像洋娃娃的小天使。

 

久別重逢時,不知不覺裏時間過得飛快,餐館快要打烊時,我目送全老師驅車歸去。然後我也在月光下開上高速公路向南奔馳,又一次把波士頓留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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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6)
評論
ganster 回複 悄悄話 作家李大興 發表評論於 2017-06-08 21:42:12
回複 '翹搖' 的評論 : 不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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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燕京圖書館不是對公眾開放的嗎? 我十幾年前幾乎每兩個星期就去一次。門口登個記就行了。十幾年沒去了,難道規矩改了?
作家李大興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翹搖' 的評論 : 不可以的
翹搖 回複 悄悄話 請教一下,沒熟人帶領,也可以參觀哈佛燕京圖書館嗎?
雨女 回複 悄悄話 今非昔比。如今的Newton到處都能見到中國人。出去散個步,都能聽到從某個house的窗口飛出中國音樂。
coppertown 回複 悄悄話 讀起來很親切,似乎時光回放。
weibao 回複 悄悄話 作家李大興,有什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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