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胡適先生的忘年交,餘英時先生的博導,哈佛第一個華人講座教授,甚至有人說他是西方漢學界第一人……發表在最新一期2017年5月8日《經濟觀察報》)
一
我第一次見到楊聯陞先生的大名,是八十年代中期,讀到餘英時先生的論文集《史學與傳統》時,由此知道餘英時先生的老師在錢穆先生之外還有一位。當時檢索人物不像今天這麽方便,所以就沒有再去了解,而被餘先生的精彩文章吸引了去。
我好歹也是曆史係的學生,父親也是研究曆史的,然而少年時對於近現代史學家的了解,中國史限於郭沫若、範文瀾、翦伯讚等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世界史限於周一良、吳於廑等有數幾人。改革開放之初,久閉的國門漸漸開啟,人們熱衷於引進西學,對於民國時學人開始零星接觸,但是還沒有從整體上了解他們的曆史位置。至少到八十年代初,孟森、呂思勉、張蔭麟的書是十分罕見的,即使曆史係的學生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們。
出國留學的頭兩年,我和一般青年人一樣,對以前不熟悉的外國學者充滿新鮮感,比如社會學的韋伯、哲學的維特根斯坦、曆史的蘭克,若論中國史,也是內藤湖南令人茅塞頓開。缺少對本國學者的關注,在那個時期、在遠離故國的環境下,是相當自然的事情。大約從大學三年級開始,我在學校圖書館打工,最大的好處是可以隨便出入書庫。裏麵中文書不是很多,但也從程朱理學到明清豔情小說覆蓋頗廣。當時兩岸還處於敵對狀態,因此台灣出版的書籍更能引發好奇。我少年時就聽說陳寅恪學問如何了不起,但沒有讀懂他的詩,此刻與餘英時先生的文章相逢,竟有發現新大陸的感覺。
我雖然知道趙元任先生不僅是寫過《教我如何不想她》的作曲家,而且是哈佛的著名學者,但是此前很少留意與涉獵海外華人學者著作。趙先生的語言學我是完全不懂,不料在那裏又見到了楊聯陞這個名字。曆史學家似乎還是一位語言學家,這多少給人印象深刻,不過地下書庫裏沒有他的書,我的專業還在風馬牛不相及的英國史。
於是時光流逝,我到達美國、離開象牙塔,安頓下來以後,晚上或者租電影錄像帶,或者借中文書看。九十年代初中文網絡還在草創階段,讀中文書報,要開車去五十公裏外的中國城圖書館或者三十多公裏外的僑教中心。除武俠小說外,文史類不多,幾乎沒有國內出版的書。讀胡適文集就是在那時,其中又提及楊聯陞,我這時才知道原來胡適先生和他有二十年的交往,十分稱許。
1991年初,我在《時報周刊》上讀到餘英時先生的文章,才知道楊聯陞先生已於前一年去世,從這篇題為《中國文化的海外媒介》長文,我才約略了解到楊先生的生平。餘先生文字誠摯,評價極高:“楊先生無論在西方漢學界或中國史學界都一直處於中心的地位。他的逝世,在中國史的研究方麵.也象征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那一年好像是亞洲學會在芝加哥召開,餘英時先生有一個主旨講演,講的內容是什麽已經記不清了。印象深刻的是餘先生不隻風度口才絕佳,反應機敏,而且條理分明,無所不知,於學者之外更展現出大才與鋒芒,是我七十年代末拜訪錢鍾書先生之後所僅見。演講之後,有幸旁聽一些前輩學者閑談。餘先生提到不久前去世的導師,說楊聯陞先生才是真正的博大精深。我從在我看來已經是十分淵博的餘先生口中聽到如此評價,自然更起了好奇與敬意。
應該也是在會上,我問起劉子健先生,聽說他在病中,隻好打消了去請教的念頭,過了一兩年他就去世了。劉先生是宋史大家、尼克鬆訪華後最早回國的美籍華人學者之一。父親當時剛剛從“五·七”幹校回來,繼續已在1969年去世的範文瀾未完成的工作,在近代史研究所負責中國通史組。他因此是中方接待劉先生的主人之一,又有與劉先生相識多年的張遵騮先生居中美言,初次見麵就相談甚歡,後來雖然父親轉向民國史,和劉先生不再有專業上的交集,但一直交往到八十年代末。
劉先生也是母親在燕京大學的學長,好像是十七歲就先入清華大學,因北平淪陷,清華南遷,而轉入燕京。他在校時就是洪業先生高足,珍珠港之役後,燕京大學被日軍查封,他和乃師被捕,兩次坐日本人的牢。抗戰勝利後,他作為中方代表團成員參加了對日本戰犯的東京審判。之後他負笈渡美,在匹茲堡大學研究比較政治學獲得博士並留校任教以後,轉攻宋史,十年一劍,以《宋代中國的變法》一舉成名,後來任教於斯坦福和普林斯頓大學。
據說劉子健先生的三個兄弟都死於文革之中,然而他似乎不曾提起這段痛史。他致力於與國內的學術交流,多次回國,據說一直對時事保持關注與清楚的了解,直到九十年代初心情與身體都每況愈下。他晚年著作《中國轉向內在》,篇幅不大,分析南宋時變革的頓挫、皇權的強化,寫得十分清醒。他的一個筆名“半賓”,直道出無論在美國,還是在中國,都是一半是家、一半羈旅的心境。
二
雖然沒有見到劉先生,卻讀到了他回憶楊聯陞先生的文章由此知道“那位楊君真是天才,不但是學生領袖之一,並且已經有學術論文,發表在第一流的期刊《食貨》上。本科學生,如此出人頭地,向所未有,難得之極。”
楊先生1933年考入清華大學,主修經濟卻對曆史極有興趣和功底,大三時就在《清華學報》上發表論文《東漢的豪族》,畢業論文《從租庸調到兩稅法》由陳寅恪先生指導。他上學的時候,正是清華大學的黃金時代,就連教基礎課的教授都十分不凡:大一國文是朱自清、英文是葉公超。楊先生去經濟係是尊父命,他除了本係的必修課,還選修旁聽許多文史方麵的課:陳寅恪的隋唐史、陶希聖的經濟史、張蔭麟的學術史、雷海宗的通史、秦漢史,俞平伯說詞、聞一多講楚辭、楊樹達論說文解字,還有唐蘭的古文字學、王力的中國音韻學。這些大宗師中,他尤其得到陳寅恪、張蔭麟兩先生賞識,時常去他們府上請益。
民國時代的西學,有一半是經由日本轉口進來的,所以多有通曉日語的必要性,楊先生因而從錢稻孫學習日語。錢先生是錢玄同的侄子,生長於比利時和日本,通曉日語、法語、意大利語等多種文字,是從原文迻譯但丁《神曲》、《萬葉集》和《源氏物語》的大翻譯家,但是因為抗戰期間出任偽北京大學校長,從此湮沒無聞,戰後在北京閑居,一直活到1966年。
楊先生上大學時曾任清華學生會主席。一二九運動時,他是清華曆次大會的召集人,然而他此後遠離現實政治、勤奮於學術,這一選擇與這一段經曆有怎樣的關係,如今已不得而知。另一方麵,他在大節上一直清醒,雖然1937年畢業後滯留北平,生計頗成問題,但還是拒絕錢稻孫的偽北大講師聘書。錢稻孫誤以為他是覺得職位不夠高,便以副教授之席聘請,仍被婉拒,始作罷。
楊先生沒有工作,便經常去燕京大學讀書。時哈佛大學助教授賈德納在北京訪學,周一良擔任他的中文和日語助理。周一良將赴美,急需一人替代,楊先生因為錢稻孫和周一良二位先生的推薦,繼周一良之任。賈德納極其欣賞他,回到美國後,主動提出再雇他做助理,幫助辦理他入哈佛讀研究院,楊先生就這樣半工半讀到了美國。
此後楊先生的學術道路堪稱一帆風順,他1946年在哈佛獲得博士學位,在聯合國短暫工作後,回哈佛擔任助教授,從此在學術階梯上拾級而上,是哈佛燕京學社第一個華人終身教授。二戰剛剛結束不久的美國和現在完全不同,在1964年民權法案之前,種族歧視還是相當普遍的現象。如今幾乎連社區學院裏都有不少華人教授,而那時華人當上教授是很不容易的。在哈佛大學更是如此,連趙元任、洪業四十年代回歸哈佛,都沒有得到終身職或者教授頭銜。楊先生1958年升正教授,1965年成為講座教授,餘英時先生說“在五十年代中期,楊先生毫無疑問已是世界漢學界‘第一流’而兼‘第一線’的學人。”這“第一流”、“第一線”的說法出自楊先生本人,大意差不多是一流學者並且在學術前沿的意思。
楊先生在西方漢學界被認為是伯希和一流人物,這樣的評價自然不是倖至,據劉子健回憶,楊先生每每工作到深夜,“四周都黑了,隻有他那間屋子的燈光亮著。遙見他的人影,在架前桌前,忙個不停。”
從胡適起,前輩與同代學人都公認楊先生的淵博。他在史學方法的起點是繼承陳寅恪先生的因微見著,又因為有經濟學的根基和陶希聖社會史的影響,擅長於融乾嘉考據、實證史學與社會科學為一體,在精密的訓詁中呈示大的曆史脈絡或特征。部分由於興趣的廣博,部分因為在西方漢學界教學研究的需要,楊先生的學問更多是百科全書式的,他曾經想應胡適之邀回北大,在信中寫道:“假如我能到北大來,教的東西您可以隨便(點)製定,大約中國史,秦漢到宋,斷代史都可以來,通史也可以勉強。專史則除了社會經濟史之外,美術史、文化史、史學史等也可以湊合。日本史也可以教,但明治以後不靈(得大預備),西洋史很糟,必要時可以教英國史。如果國文係能開一門《國語文法研究》頗想試教一下,指導學生的事情當然很高興做。(東西洋學者之漢學研究也可算一門。)”
然而,就在升正教授的那一年,楊先生突發抑鬱症(據說誘因是服用大量降壓藥的副作用導致,詳情不明),嚴重到入精神病院被捆綁並接受電擊治療。此後周期性發作,病一年,好兩年,困擾他三十多年直至去世。抑鬱症病因是很難確定的,楊先生性格開朗、待人溫和,本不應至此,不知是否與他長年辛勞,精神壓力累積有關?他原本是打算回國任教的,卻因為時代原因,終究定居美國,留下母親和部分子女在北京,四分之一世紀後才得相見。家國之思,畢竟是內心隱痛,雖然他自我寬慰:
故國梅開幾度花,餘香惹夢到天涯。
封侯拜相他人事,養得妻兒便算家。
黃仁宇在《母親》一文中說:“1965年的一天,我與哈佛的楊聯陞教授、普林斯頓的劉子健教授同在芝加哥大學的何炳棣教授家中晚餐。飯後,何唱《霸王別姬》,劉唱《四郎探母》,都是慷慨悲歌。楊即席說:‘我們為中國的母親同聲一哭!’”
三
我撰寫有關瞿同祖先生的文章時,發現他和楊聯陞先生有很深厚的交誼。瞿先生到美國後在哥倫比亞大學從事研究多年,1955年麵臨項目裁撤時,楊先生為他提供了在哈佛任研究員的機會。他在那裏工作了七年,和楊先生交往密切。由此我開始尋找有關楊先生的記述,首先看到的是周一良先生的文章。
大約是由於有著名的“北洋三傑”龍虎狗,早期留學生也有“哈佛三傑”之說,一般是指陳寅恪、吳宓、湯用彤。有了這個典故,才有周一良先生寫四十年代的“哈佛三傑”,其中最突出的一位便是楊聯陞。周一良先生本人年輕時極其優秀,他是陳寅恪先生的得意門生之一,也深得胡適先生賞識,日語好到能在哈佛當上教日語的助教授。他四十年代後期回國,先後任教於燕京大學、清華大學,最後因為1952年所謂院係調整清華文科撤銷,落腳在北大曆史係。他早年治魏晉南北朝史,五十年代為了革命需要改行世界史,和吳於廑先生共同編寫了《世界通史》,我們這代人最早讀的外國史大多是這本書。他和楊先生結交於青年時代,文革後又來往頗多,相知很深,筆下翔實生動。比如楊先生婉拒偽北大教職時有言:“八毛錢一斤的酒我不喝,一塊二的酒我也不喝。”當時講師月薪80元、副教授120元,是相當豐厚的待遇。
據周一良先生描述,楊先生謙和無爭,雖在美國幾十年,本質上依然是一個中國舊時的讀書人。似乎楊先生一直沒有適應美國文化中高度自我表現,習慣言之鑿鑿、咄咄逼人的一麵。費正清、孔飛力身為漢學界領袖人物,自不免如此。楊先生在日記中對他們也有所批評。他嚴守以史料為依據的分際,警惕對曆史的過度理論化,曾經指出美國人研究中國史往往富於想象力,“誤認天上的浮雲為地平線上的樹林”(mistakesome clouds in the sky to be forest on the horizon)。此言出自傅斯年先生諷刺拉鐵摩爾,傅斯年先生主張的,是民國時的實證史學傳統。
周一良先生和餘英時先生都特別提到楊先生從無門戶之見,又好結交朋友,在哈佛三十多年,尤其是身體健康時,家中經常高朋滿座。楊先生不愧是曆史家,他留下了幾十年的日記,還有許多本客人的留言冊。從留言人的名單,幾乎可以看見一部海外華裔文史學人簡史。那些回去的,多半經曆坎坷,浪費了幾十年的光陰。周一良先生的後半生,因為卷入文革風雲而廣為人知,既是他自己的選擇,也是知識分子曲折命運的一種寫照。那些留下來的,大多在其治學領域卓然有成。然而那一代人的初心,是回到本國投身並延續自己的學術傳統,而不是在其實位於象牙塔邊緣的漢學界裏,多少處於邊緣人的狀態。他們能夠有安定的生活、良好的研究環境,已經是非常幸運,不過內心深處,多少有些身不由己的感覺。楊先生在榮升哈佛講座教授時答餘英時賀詩雲:
古月寒梅係夢思,誰期海外發新枝。
隨緣且上須彌座,轉憶當年聽法時。
“古月”是指胡適,“寒梅”是指清華老校長梅貽琦,飲水思源之間,別有一份感慨。
我對楊先生最感親切的,是日記裏記載三十多歲時經常通宵打麻將,還喜歡打橋牌,自創有楊氏牌經。我雖然不學無術到連楊先生的許多著作都沒讀過,在麻將和橋牌方麵倒是有所繼承,留學時經常通宵打麻將,進入21世紀在芝加哥也曾糾集一群麻友,自訂李氏麻將規則;在橋牌方麵,更曾經創辦華人橋牌俱樂部,全盛時會員百餘人。
真正的驚喜,是發現楊先生竟然是我的高中校友,當然是近半個世紀前的老學長。楊先生在校時是師大附中國劇社的創辦人和主力成員,擅長言派老生,唱了一輩子《武家坡》。他們六個少年京劇票友義結金蘭,楊先生是老大、老六就是後來成為程派傳人的趙榮琛先生。北京師大附中建校於1901年,據說是我國曆史最悠久的公立中學,除了文革中改名“南新華街中學”的那些年,也一直是北京最好的中學之一。百餘年校史上名人輩出,最廣為人知的大概是錢學森,此外如張岱年、於光遠、李德倫、於是之等,耳熟能詳的名字不可勝數。我打開師大附中的網頁,裏麵有“一百個附中人的故事”。其中有一篇關於趙榮琛生平的文章,文中有一處提到了楊蓮生(聯陞)。除此之外,這位哈佛大學第一個華人教授、在西方漢學界大名鼎鼎的人物,似乎不曾出現在師大附中的校史記載裏。
楊先生終其一生,沒有撂下他的京劇功夫,尤其是每到港台講學,一有時間就和當地琴師合作清唱。老五曾世駿定居香港,是著名程派琴師票友,每次相聚,都要錄音留念,持續二十多年,留下十卷大盤錄音帶。他們六兄弟一半留在國內、一半去到海外,楊先生屢屢提及要辦一次重聚,卻最終是一個不曾實現的願望。那是連家人都長久隔絕的時代,楊先生數十載不輟,晚年退休後,每在自家地下室吊嗓唱做,除卻對京劇的熱愛,又何嚐沒有一份對老北平的懷念呢?
文革後,趙榮琛先生應邀赴美傳播京劇藝術,楊先生聞訊後寫下一首七律:
《懷師大附中諸友人》
辛酉初夏聞趙榮琛將訪美,因懷師大附中國劇團諸友人。
卅年離別閱沉浮,門巷宣南記幾秋。
綠鬢弦歌猶入夢,白頭哀樂已難收。
也希物換開新運,且惜身衰忘杞憂。
明月鄉心同異處,團圞不說此生休。
1981年秋,曆盡劫波的趙榮琛和曾世駿一起到波士頓郊區阿靈頓鎮看望楊先生,在一起好好唱了一回。在楊先生的留言冊上,趙榮琛先生寫道:
“與蓮生大哥闊別卅餘載,今又海外重聚,暢敘往事,複欣聆嘉音,猶如夢境,惜乎即將天各一方,書此以誌,更盼珍重,期待聚首於他日耳。小弟榮琛臨別題書,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五日於波城蓮生大哥寓所。”
去年春天此時,我去波士頓曾路過阿靈頓,那是一個四萬多人的安靜小鎮。那時我不知道,曾經有一位如此傑出的校友退休後在這裏隱居、中風,久受病痛折磨後死去。
我看著學長們的墨跡,想象著他們在半世紀後,從我也曾在少年時熟悉的校園到新英格蘭蒼翠的小鎮,再次唱起《武家坡》裏的薛平貴和王寶釧:
少年子弟江湖老
紅粉佳人兩鬢斑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
結果是楊聯陞嚴重抑鬱,每年定期發作住院。
-------------
務請把雷海東改成 雷海宗。這是絕對不可以錯的。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