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興詩文

時間的河水流去,也許文字可以留下一些瞬間。一個人書寫,另一個人閱讀,就完成了默默的交流。或咫尺天涯,或漸行漸遠,本是緣分或命運。
正文

北京師大附中初三8班

(2017-04-28 10:09:25) 下一個

 

歲月不居、人事漸緲,記憶在不知不覺裏褪色。在《明暗交錯的時光》提及陳紱先生,說他是陳寶琛曾孫,後來家兄告我,陳紱先生是陳寶琛幼孫,已故世多年了。書寫往事,雖難免個人色彩,但基本的準確度比文字水準更為重要。以前,或以記性好自詡,最近發現這種能力的衰減,是和年齡增長成平方比的。

 

文革時,小學中學成立紅小兵、紅衛兵鬧革命不讀書,直到1977年恢複高考風氣才為之一變。而我自1968年冬小學一年級時輟學,度過八年多自由自在的日子。1977年初,周圍大人們開始傳播有關恢複高考的小道消息,突然起了些高玉寶式“我要上學”的心情。在十六歲上,我囫圇吞棗地讀過從《神曲》到《苔絲》一溜兒經典,但數學隻會一元二次方程,物理、化學根本沒學過。雖然按年齡該上高一,我一開始連上初三都是跌跌撞撞。好在當時還是就近入學,大多數學生還不讀書,隻要不搗亂就不算差學生。很快我就趕上功課,於是故態複萌,帶著小說到學校看。一次帶屠格涅夫的《初戀》、《阿霞》,班上幾個所謂“壞學生”,看見書名和插圖,斷定我是在偷看黃色小說,立刻和我哥們起來,課間很神秘地給我看他們的黃色照片,我一看,原來是費雯麗等明星的大頭像,便一一道出名字,幾個家夥大樂。若幹年後,在東單偶遇其中一人,猶自相談甚歡。
    我最初進的是北京市東城區124中,曾經是北鄰24中的一部分,後來分出取名外交部街中學,現在好像又並回24中了。輟學八年後,我沒了學籍,連戶口本上的成分都是“無業”,幸虧家兄在124中任教的同學幫忙,才得以插班。124中雖然是一所普通中學,師資不很強,當時按片分來的學生卻有很多來自外交部、協和醫院、人藝、北京軍區等單位或大院,成分駁雜。此時校園秩序較文革中有所恢複,但時不時仍有打群架一類事情。為首的幾個,似乎家境不錯,不是穿黃軍呢就是著綠軍衣,腳上嶄新的白邊懶。印象深的是一位姓車的同學,矮個黑瘦、小眼有神,外表就是特別能打架、上來就動家夥的狠小子。我少年時麵白唇紅,走路一搖三晃,入春仍穿一厚棉襖,笨手笨腳,一望而知是個不中用的。由於色素沉澱和日曬變成黑紅、因為吃得多也好歹幹點活變得厚實,都是人到中年以後的事。雖然不大靈光,但我素來喜歡到處逛蕩和人搭訕。不久這位小車同學想必是聽說有這麽一個新插班的,某日在操場把我截住,他比我矮幾乎一頭,一聲不吭、自下而上地盯著我。我心裏發毛,但知道這時候既不能惹他也不能太鬆,隻好做微笑狀眯著眼看他。僵持了一會,圍上了幾個看熱鬧的,小車一轉臉吼一聲“你們丫看什麽看?”人群散,他也走開了。

 

我就這樣回歸了社會,每天背個書包走五裏路去上學,不久躋身於學習好的學生之列。不過,我幾次課上舉手指出老師的錯別字,對社會規範還相當陌生。這年秋天高考恢複,各中學開始籌辦重點班。位於和平門的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空有名氣,可就近分來的學生大多成績不佳,情急之下,私自在全市通過熟人介紹招生。原在師大附中任教的楊天石老師,這時候剛剛調入社科院,熱情介紹我去考試。師大附中師資極好,尤以數理見長,出的考題讓我幾乎暈倒。幸好我作文英語均佳,遂被錄取。北師大有三所附屬中學:師大附中、實驗中學和師大二附中。師大附中前身是師大男附中,創辦於1901年,有諸多知名校友,時下最著名的,大約是半世紀前“大躍進”時積極對畝產萬斤做科學論證的錢學森。實驗中學原為師大女附中,曆史也很悠久,宋彬彬是極具爭議的著名校友之一。二附中的成立晚近得多,但因位於師大旁邊,反而近水樓台,師資生源穩定。

 

 

春季學期開學第一天,我遲到許久,班主任已在講話。我走進教室,徑直到講台前,摘下帽子,鞠躬二十度,以朗誦般聲音:“老師,您好!我是李大興,向您報到。對不起,來晚了。”全班安靜兩秒,然後爆發哄堂大笑。老師有些錯愕,等笑聲停頓,說你就先找空坐下吧。我見第一排還空著一個座位,就遵命坐下。一會兒課散,便和鄰座聊起來,鄰座少年老成,和我截然相反,卻自那天起結下三十多年同學友誼。其間時有聚散,雖然同在美國,卻是動如參商。好在所謂友情者,是一種能夠穿越時空的感覺。疏懶如我,往往是不在一個城市就想不起去聯係,然而一見麵彼此就覺得仿佛回到了從前。雖然從前是回不去的,隻見下一代迅速長大,自己須發漸白。

 

新成立的初三8班,人丁興旺,以致最後一排要加幾個課桌聯在一起。我因腦袋碩大、身材竹竿,幾乎每次排位子都被分到最後一排。這一次被夾在中間,左麵是臉蛋撲紅、嚴肅認真的女班長,右麵是剛從撫順轉來,兩圈眼鏡片一口東北音的P君。一時間我再也無法藏本小說在課桌下,眼觀鼻鼻觀心做聽講狀看,隻好老實上課。班長和P君都是標準好學生,善良老實、熱愛學習。我平時忍不住抄作業,雖然注重互通有無,主動請鄰座抄我的,可兩位鄰座不但自覺,而且臉紅,倒象他們做了錯事。我也過意不去,改從隔一個座位的Y君那兒抄。Y君一直和我投緣,功課拔尖且認真,後來在高一和我同桌,成為我交作業的主要供應來源。

我自以為老師們都不知道,作業抄得很開心、交得很坦然,不料到世紀末時物理老師還清晰記得這事。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少年時耍的小機靈,哪裏逃得出老師法眼?而師大附中幾位老師的高明之處,不僅在於教學,更在於對學生的愛護寬容。我的班主任張老師,六十年代中期畢業於北師大數學係,溫和嚴謹、細致認真,喜怒不形於色。她在八十年代後期曾經告訴我,她當年一見我,就覺得我和別的學生不一樣,也就沒有象對別的學生那樣要求我。的確,我比同學們年長一兩歲且經曆獨特,相對來說成熟得多,張老師顯然是察覺到這一點,對我說話更象和一個成年人談話,總是商量的口氣。
我本不是“刺兒頭”,更禁不起順毛捋,加之幾位老師課確實講得好,很快就從不得已的老實聽課變成著迷地上課、玩命地做題。不僅如此,不久我被從語文課代表提升為學習委員,每天負責收作業,自然就不抄別人的了。


1978年春天,七七級大學生剛剛入學,全國為準備下一次高考抽瘋般忙碌。那是學校終於可以業務掛帥的年份,師大附中文革裏被紅衛兵打得半死的老校長官複原職,他是“三八式”幹部,政治上此時占了上風,培養一撥能夠為學校爭光的學生成為當務之急。於是初三7、8、9三個新組的重點班得以配備業務最強的老師,雖然他們都不是黨員。教物理的顧老師當年是北師大物理係的尖子;教數學的喬老師更是文革前北大數學係高才生,才氣風流,外表是孫道臨扮演的肖澗秋一路人物,一望可知是教師裏另類。他們此時三十多四十出頭,終於能夠一展長才,也都十分投入。
師大附中雖是名校,卻除了一棟兩層磚樓,全是平房,院落大約也還是民國時期的結構。進校門,一條主路通往操場,操場後麵是四個並列的裏院,每個院有道圓拱門,走進去院落深敞、別有洞天。初三8班位於右起第二個,也是最大的院落,一進拱門兩邊都是教室,容納了十幾個班。三個重點班占據了三間坐北朝南的寬大教室,粉刷一新;對麵的一堆普通班相形見絀,多少象後娘養的。

我當時以身體不好的名義,逃避上操,獨自坐在教室眺望對麵。普通班有一撥被認為“小流氓”的壞孩子,頭頭是個女孩,個子是否很高難說,穿了雙七十年代還很稀罕的半高跟,顯得挺拔颯爽。女孩有股北京胡同妞的潑勁,眉毛上挑,眼神裏更有些野氣與淩厲,後麵跟了一溜小男生心甘情願做她的“催輩兒”。已經是後文革,師道尊嚴恢複,學生的野性卻遠未馴服,兩者之間關係微妙。女孩避免和老師、“好學生”直接衝突,隻在課間操帶著隊伍在裏院逛蕩。有一次闖進初三八班教室,隻有我一人,女孩和她的小分隊圍了我一圈,死盯著我。我以不變應萬變,端坐入定,女孩最後摸了我臉一把,留下一句“喲,還挺嫩”,飄然而去。

 

 

在那個春天,我和兩三同學,常受老師小灶輔導,直到月近中宵。有好幾次是趕9路公共汽車末班車回家,又累又餓。春夜溫暖,拱門邊幾叢丁香陣陣;月色如水,灑在新鋪過柏油的操場上。雖然後來選擇學文科,但我一直感念滿麵疲憊地推著自行車走出學校的老師。三個月下來,我對高中數學、物理豁然開朗,一下由漿糊狀態跳躍成參加競賽的選手。此前,我對自己能否學好理科毫無信心;此後,我盡管把所學悉數還給老師,卻多了一份人生中很重要的自信。
在《哥德巴赫猜想》的光環下,數學、物理競賽風行一時。不過,我幾次參加數理競賽的成績讓人啼笑皆非:區數學競賽取前三名,我高掛第4;市物理競賽初賽取前五十名,我列榜第51。好在我皮厚心寬,勝易驕但敗不餒,從未因一兩場考得差垂頭喪氣,倒屢次由於心不在焉錯得離譜把老師給氣壞了。非始料所及的是,參賽既給我自信,也使我見識了山外有山,後來反而促使我在重理輕文的時令裏,決心棄理從文。少年的好勝虛榮是一時努力於數理的動力,到必須有所取舍時,回歸文史是自然的選擇。
雖然《哥德巴赫猜想》轟動全國,但給我的感覺用北京話講是“起膩”——那時候還沒“煽情”一詞。不過,陳景潤的流行,在當時學校裏還是有助於寬鬆環境:隻要學習好,其他怪異多少就被容忍。鄰班一男生,十六歲依舊發育未全,小個細脖大頭,聰明用功,沉浸在數理世界,從不玩耍,常在手心、衣袖上做題,口中念念有詞。我看著他,不無罪惡感地想到,在手心、衣袖上偷寫答案作弊是高招啊。

我自己也是怪物一類,三十年後,據說同學還記得我擠公共汽車時不忘背誦英語。隻不過我不僅是有些所謂“怪”,而是多重性,或曰“複雜”。我隻在學校用功,回家繼續看“閑書”,時不時寫古詩;隻在學校老實,出校門就戴上墨鏡,書包裏還藏著煙。

時有李副校長,似乎也是三年內戰時的婦女幹部,矮敦而略具雙槍老太婆的風度。雖然風標急劇轉向業務掛帥,政工幹部不大受待見,李副校長紋風不動地重視本職工作,每天早晨站在校門口檢查風紀,不老實的學生見她多似老鼠見貓。我自幼養成見人先打招呼的習慣,每到校門,必向看門的李大爺和李副校長兩位本家長者請安。這本是平常不過的禮節,在當時卻不多見。所以李副校長盡管幾次看到我在門外匆匆摘掉墨鏡,有時滿臉狐疑地上下打量我的裝束,終於沒有發作。——天氣暖和時,我穿一條淡藍色府綢長褲,北京人所謂“哆米索的褲子”,雖不醒目但頗為罕見。我又是匱乏年代裏極少在矯正牙齒的少年,一笑露出一排鐵箍和銅絲,也常讓人一怔。

 

在傳聞、醞釀、博弈半年多後,1978年夏天北京中學廢除文革時期按片招生的大鍋飯、恢複市重點、區縣重點、普通中學三級製。7月中旬,舉行了文革後第一次全市高中統一考試。不過,那一年與後來不同,雖然是全市統考,市重點卻不是全市招生,而限於所在區縣。這一決定公布,入選重點中學的學校歡欣鼓舞,成為普通中學的學校怨言紛紛。師大附中被定為宣武區唯一的市重點,囊括全區最好的學生;而124中雖然原來生源頗佳,但淪為普通中學後,兩個重點班的學生幾乎都考入市重點、區重點,從此一蹶不振。這一決定基本是回到文革前的體製,也確立了此後三十年的體製。在當時,被認為是“撥亂反正”的重要一環,在今日,則被認為有相當多弊病。在當時,恢複等級製和競爭的改製得到大多數家長支持,平素學習好的學生大概也都願意。然而,當塵埃落定,看到包括女班長等近半同學未能留下,或感傷或灰溜溜地離去時,我感覺很不好而無奈。後來區裏一次活動遇見,她卻已顯得很生分了。

全國競賽得獎者,多被保送北大等校。比附之下,區裏規定數學競賽頭三名可以保送市重點高中。我本想由此捷徑免試溜過去,不過,想得太美的事大都不會成真。待我知道自己是第4名,必須乖乖考試時,離統考隻剩不到十天。別的課好說,政治課一向是我的弱項,總讓我背得眼冒金星。但那次我手氣忒好,一打開政治考卷,就發現幾道大題都讓我曚上了。其中一道,是在臨考前半個小時背的,如剛出爐的麵包。於是,我僥幸以高分考上重點高中,繼續留在師大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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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作家李大興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哭哭啼啼' 的評論 : 師大附中校友微信群裏不少85屆的,我見過好幾位
哭哭啼啼 回複 悄悄話 學長的文章讓我更知道入學前的附中,我是79年入學初中,85年離校。
老瞎話 回複 悄悄話 哈,你是小字輩啦!沒經曆師大附中的文革吧?校長劉超被打得內髒出血,居然還能複出繼續他的教育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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