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癱中山國、擺平諸胡部落之後,雄心勃勃的主父開始秘訪各國,搜集情報,為進一步攻伐其他諸侯做準備。
《史記》裏記載了他偷入秦國的曆險:主父詐稱趙國使者入秦,受到秦昭王的接見。這個秦昭王本來是武靈王派人送回秦國而登基的,卻不識得武靈王,隻是驚詫於這位趙國使者‘狀甚偉,非人臣之度’——沒辦法,身份名號可以瞎編胡造,這王者氣質卻難以掩藏——等這位“使者”離去,秦昭王派人一查證,才知道此人正是趙武靈王,急忙‘使人逐之,而主父馳已脫關矣’——知道胡服騎射的厲害了吧?你想追我,沒我快,奈何?
正是由於主父長年不在中央政府,甚至不在趙國,他對趙國的政局失察,也逐漸失去對軍、政的控製。此時在趙國國內,一方麵公子章越做越大、蓄勢待發,另一方麵在年幼的惠王身邊,形成了兩大派勢力,一派以忠心耿耿的相國肥義為首,另一派以根深蒂固的公子成掛帥。尤其這個公子成,資格老、勢力大,當初以稱病不朝對抗胡服騎射的就是此公。
對公子章的圖謀不軌,成、肥兩派都心知肚明,老奸巨猾的公子成把它當成了攫取更大權力的良機,派出幹將李兌遊說肥義,指出公子章與田不禮‘二人相得’,作亂‘必不久矣’,相國您‘任重而勢大’,‘禍之所集也’,公子章要謀反,必先拿您開刀,如今明哲保身,您何不‘稱疾毋出,傳政與公子成’?說您何必不要老命,把著高位不放呢?不如把大權交給公子成獨攬算了。
對此,忠誠的老臣肥義(據說他有胡人血統)回以身負主父重托,不願做‘變負之臣’,願與惠王共赴危難,雖死無悔。對肥義的大義凜然,身為政敵的李兌都悚然動容,‘涕泣而去’。感動歸感動,李兌卻拿不出拯救肥義的良策,隻能回到公子成身邊,‘以備田不禮之事’。
肥義也預感到危機將至,於是囑咐侍衛長高信:“‘自今以來,若有召王者必見吾麵,我將先以身當之,無故而王乃入’”[從今天起,凡有要麵見大王的,務必先見老夫,老夫欲先以身試,確認安全之後大王才可出見]。
這裏看出,大家謀劃來謀劃去,卻未有人提及主父趙武靈王,一方麵顯示主父失去對政權的掌控,另一方麵是因為主父對公子章負疚的態度,使得連老臣肥義都對靠主父來控製公子章不報指望。有事為證:趙惠王四年,公子章回邯鄲朝見惠王,主父在暗處觀察群臣的一舉一動,看見自己的長子滿麵頹廢,‘反北麵為臣’,‘詘於其弟’,不由得心如刀絞。
平心而論,武靈王立王子何,並不是因為此子如何能幹有才,而是基於對贏娃的萬般寵愛,而真正表現出令趙武靈王心動的雄壯武力的,恰恰是這位跟隨自己征戰多年的長子章。時贏娃已逝,主父‘愛馳’[對贏娃的愛鬆動了],又開始‘憐故太子’。
主父當時就打算把趙國一分為二,讓公子章王於代,讓兄弟二人兩頭大。理智的相國肥義自然不同意趙國合而複分,才使得主父此議作罷。在肥義心中,或許認為主父在更大程度上是站在長子那邊,自然不會於此時要求主父出手對付公子章。
主父對兩個兒子的予奪優柔寡斷終於導致了史上著名的“沙丘之亂”。惠王四年(公元前295年)的一日,‘主父及(惠)王遊沙丘’,天色已晚,惠王和主父在不同的宮室歇息。忽有人來報,說主父要召見惠王。惠王剛從主父處回來,如何又要召見?此事引起了相國肥義的懷疑。老相國決定先行查探,並囑咐侍衛長高信高度戒備,約定如果肥義逾時不歸,就立刻向邯鄲告急。
肥義隨召使進入一處宮室,等待他的果然不是主父而是公子章、田不禮及刀斧手,可憐一代忠骨,命喪刀下...
高信久候相國不歸,一邊著人飛騎傳訊告急,一邊部署守衛。隨後的幾天,高信死守行宮,擊退了公子章一次又一次的衝鋒,手下兵員幾乎耗盡,終於捱到了公子成、李兌從國都帶來的勤王大軍。公子章畢竟兵少,戰敗,逃進主父行宮,馬上又被公子成和李兌帶兵重重圍住。
此時的主父哪裏還指揮得動公子成?公子成卻也不敢冒然上刀加害主父,隻是圍住行宮,高呼“交出叛賊”。日久,宮中食盡。公子章眼看著慈父為己受累,形容憔悴,想起平日父親待己的種種好處,早把廢立之恨拋諸腦後。為保父王活命,公子章於是瞞著父親自出宮門,當著公子成、李兌之麵,自刎而死...主父隨後而來,老淚縱橫,抱起愛子尚溫的屍首,踉踉蹌蹌回宮而去...
然而至此公子成、李兌卻不敢放過主父了,公子章自刎一幕,讓公子成看到了主父與公子章的父子情深,如今公子章因成、兌而死,二位又負攻打主父的大罪,一旦主父脫困而出,追究起來,成、兌都是要遭滅族的。於是大軍圍而不攻達三月餘,主父幾次欲出,均被亂箭逼回。腹饑,直至攀梁掏幼雀為食,一代雄主趙武靈王終被生生餓死在愛子墳旁...
此時的趙惠王年僅十二歲,一切聽成、兌的擺布,於是公子成終於取代肥義為相,號安平君;李兌為司寇。死守行宮、血透重甲的侍衛長高信反而被調離京都,隻因他是已故相國肥義的人...在其後相當長的時間裏,公子成和李兌把持朝政,為己謀得封地千頃。好在武靈王的變革已深入人心,這二人雖官癮極大,卻不賣國,趙國得以在戰國後期擔任抗秦中堅。
古人說:忠孝難兩全,“忠”是臣屬對君王的,是公事;“孝”是子女對父母的,是私情。不妨把“忠孝”的含義擴大化一點,用“忠”泛指所有公事,用“孝”代指一切私情,忠孝難兩全反映了許多時候公與私的難以兼顧甚至是尖銳對立。作為一方君主,家事國事本就互相糾纏,難以理清。在大支大節上,是取國事還是善親情,需要超人的定力,甚至是冷血的定力。
來看看前麵提到過的雍正,他在殺子之時,何嚐又不是心在滴血?然而他與他的兄弟間你死我活的宮廷鬥爭,使得他在這個大關節上選擇了國事而放棄了親情,從而為乾隆的順利掌權鋪平了道路。然而作為一個父親,雍正至今被人唾罵。
趙武靈王或許是個好父親,但他在國事、親情上的抉擇是失敗的,最後是害了兒子也害了自己,並幾乎害了趙家江山。有人說看重親情的人要玩好政治是很難的,因為政治要求你關鍵時刻六親不認,這話實在很有道理。我等凡夫俗子,看著孩子在幼兒園受了點委屈尚且陪著哭鼻子,又如何能在大關節上徹底的舍私為公?幸好我們都是尋常百姓,也沒有稱王為帝的野心。
趙武靈王的悲劇在於身為君王,卻有著平常百姓的兒女情長,在更立太子的時候感情用事,偏離了任人唯賢的原則——或許公子何甚有潛質,然畢竟尚未表現出來,為什麽要廢掉一個已經初露頭角的長子呢?須知廢長立幼,曆來就是大忌!等看到長子的不得意,又忍不住舔犢情深,甚至打算采用分裂國土、自我削弱的荒唐做法。然而如果我們把他僅僅看作一個父親,我們又還能說什麽呢?
正是:自古忠孝難兩全,慈心一片誰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