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晚上八點半,接到弗朗西絲的電話,說確定第二天早上11點去教堂參加她教友的葬禮,我立即表示願意開車送她去。
第二天我特地提前5分鍾到她家門口,11點整,守時的她出現在我車窗旁,我趕緊開門讓她坐進來,坐定,她拿出一塊巧克力,抱歉地說:我還沒去商店,家裏就剩這塊巧克力了,謝謝你這麽麻煩來接我。我知道每個月社區裏有人專門過來接她去一次超市,買回必需的日常生活用品和食物。我知道英國人如果給你禮物,無論大小,接受是最大的尊重,於是也就收下了巧克力,但強調下不為例,和我不用這麽客氣。
去教堂的路上,實在忍不住,我還是問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問題:‘弗朗西絲,去參加葬禮有什麽感受?你一定參加過很多葬禮了。’
‘我總在想什麽時候輪到我,’她一點不介意,一點不遲疑,一點不傷心輕快地說,語調還頗有些舞台上那種抑揚頓挫的效果, ‘活這麽久真是很荒謬!’
我笑了。膽子也大了起來,故作不經意地問:‘那你想過自己的葬禮嗎?’
‘沒多想,我其實最放不下的是我那隻狗—賽迪,我走後如果她有一個好的去處,安頓地好好的,那我就放心了。’
‘按你現在的情況,還不知道賽迪活不活得過你呢!’我輕鬆地說。
說話間,我們到了教堂。弗朗西絲每周日都由朋友開車送到這裏做禮拜,所以教堂裏的人她大多都認識,她把我一一介紹給大家。坐定後,我們和坐在後麵的老太太聊了起來,知道她先生也是今年去世的。
‘今年在這個教堂已經走了六位了。’她告訴我。
‘今年就是很不正常,你看今年多少名人去世了?!’我唏噓到。‘你先生走了,你怎麽打發日子的?’我關心地問她。
‘到現在還很難適應。’她平靜地簡單地說。
一句話,冷靜地說出了所有的柔腸寸斷。典型的英國人,心裏再翻騰,說出來都是四平八穩,體麵而內斂,絕不在別人麵前有潰不成軍的樣子。
我翻了翻為逝者特別做的葬禮單,老太太84歲,沒結過婚,以前是個護士。冊子首頁有她的照片,一副和善的樣子,下麵印有她的遺言,是這樣寫的:’If I should go before the rest of you, break not a flower nor inscribe a stone. Nor when I’m gone speak in a Sunday voice, but be the usual self that I have known. Weep if you must, parting is hell, but life goes on-so sing as well.’ (如果我先離你們而去,不用給我送花或刻一個墓碑,或者浪費時間為我悲傷,就像我認識的你的時候一樣,該幹嘛幹嘛。如果你實在因為分離想哭,那起碼也要歌唱,人生還要繼續。)
抬眼看看四周,我才發現許多人穿著色彩鮮豔的衣服,弗朗西絲也作紅裝。除了正前方新擺了一捧鮮花,教堂和平時並無兩樣,管風琴奏響了悠揚的旋律,氣氛莊重,但卻無悲傷之意。
葬禮中我尤其喜歡牧師讀的一段聖經啟示錄內容:Then I saw “a new heaven and a new earth,” for the first heaven and the first earth had passed away, and there was no longer any sea. I saw the Holy City, the new Jerusalem, coming down out of heaven from God, prepared as a bride beautifully dressed for her husband. And I heard a loud voice from the throne saying, “Look! God’s dwelling place is now among the people, and he will dwell with them. They will be his people, and God himself will be with them and be their God. ‘He will wipe every tear from their eyes. There will be no more death’ or mourning or crying or pain, for the old order of things has passed away.” (我有看見一個‘新天地’,因為先前的天地已經過去了,海也不再有了。我有看見聖城耶律撒冷,從神那裏由天而降,準備好了,就如同新娘裝扮整齊等待自己的丈夫。我聽見有響亮的聲音從寶座上說:‘神與大家同在,他們要做他的子民。’他要為他們擦幹眼淚,不再有死亡,悲傷,疼痛,因為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
信奉基督教的英國人相信好人死後會去見上帝,而在上帝的國度裏,沒有現世的苦難和悲傷,所以離去不應該是讓人痛心的事,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把死亡看得很開,這在弗朗西絲身上就表現地很突出。置身在這群有信仰的人中間,傾聽牧師的宣講,共同吟唱頌歌,不管是否信教,那種從他們的神態,聲音傳達出來的力量感染著我,讓我的心裏升起了一種不熟悉的感覺,能找到的合適詞語隻有五個字:坦然和堅強。超越對死亡的恐懼,關注靈魂的滋養也許就是這個民族在一生的宗教教育中得到的最大感悟。
這不禁讓我想起前兩天報紙上說一個身患癌症的14歲的小女孩,要求父母在自己死後把她冰凍起來,等以後發明出治愈癌症的藥物後,再讓她複活過來。她父親不同意,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即使有戲,一個人被倒吊在零下幾百度的幹冰裏,過了一兩百年活過來,也會很不適應未來社會。為這個事情,小女孩告到了高等法院,最後如願以償地在死後半小時就運走凍上了。這個事情引起了很大的爭議,許多基督教人士認為與其身體回歸現世,不如相信靈魂升入天堂。小孩子也許看諸如‘睡美人’這樣的童話太多了。從物質的自然循回往返的規律來看,我倒是傾向於後者。
葬禮後,逝者的姐姐及她的家人們招待大家吃午飯。席間大家用聊家常的輕鬆態度擺談逝者的點點滴滴。她87歲的姐姐,54年前摘除了一個肺,還是個駝背,現在走路需要推著一個滑輪手架才能挪得開步,仍然不和女兒一家住,堅持獨處,言談舉止中透出了無比的堅強和獨立。我和弗朗西絲正好和她們一家坐一桌,她用非常典雅好聽的語音說起她妹妹的軼事:有一年,我過來看我妹妹,她是個護士,上班很忙。我問她是否記得住病人的名字?她說記不住,病人太多了。我說那你應該把名字記在一個本上。你猜我妹妹怎麽說:要記也隻能把名字寫在他們屁股上,因為我每天都對著那個部位,基本沒工夫看臉。
逝者的音容笑貌在這葬禮中被輕快地傳遞著,弗朗西絲一如往常地談笑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