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絲的弟弟來看她了。約翰今年88歲,住在離倫敦不遠的小城市,他開車過來,路上花了2個半小時。
自從弗朗西絲最小的弟弟愛德華去年去世以後,(享年83歲)她這一代在家族裏隻剩她和大弟弟約翰。約翰住得不近,自己的老婆又得了老年癡呆,需要很多照顧,所以過來看看老姐姐也不是說走就走的事情。
然而他是很惦記弗朗西絲的,今年一直在勸她搬到他那裏住,弗朗西絲卻拒絕了。有一次一起喝茶,她告訴我:‘搬到約翰那裏去風險很大。我在這裏住了許多年了,認識的人多,像你這樣的還常常過來陪我,幫我遛狗。到了一個新環境,誰也不認識,隻有約翰。而且你知道的,男人到老了總拚不過女人,雖然他比我小六歲,誰先走還不一定呢,如果我最後一個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情況會很糟糕。’
於是她這個老弟弟逢年過節的就過來看看她。兄弟姊妹間串門本是生活常態,但遇到這樣高齡的,任何事情都變得特別起來。認識弗朗西絲以來,我一直沒有見過約翰本人,複活節後聽說他要來,我就和弗朗西絲在兩個星期前就約好,屆時請他們到我家喝茶。弗朗西絲有一個鐵打的習慣,約好的事情,寫在本本上,嚴格執行。於是她寫下:‘22日2:30pm,Minnie’。
到了日子,我開車去接他們。到她的住處,見到約翰,第一印象非常非常地高,長得和照片上他們父親的模樣一樣一樣的。互相介紹以後,他問我是否坐下來喝杯咖啡,我說我是來接他們到我家喝茶的。弗朗西絲看上去很迷惑的樣子,我知道她忘了我來是做什麽的。雖然和其他高齡老人相比,弗朗西絲活得如神話般地硬朗。她對往事可以如數家珍,但每次我去她都會重複一個虛擬的我們第一次如何認識的故事,每一次都要問我的狗狗多大了,對近期發生的事情幾乎都不能清楚地回憶,經常混淆。所以我是很習慣她的這種散亂的。
他們起身和我出門,這兩人在家裏也穿戴很整齊,弗蘭西斯總愛穿裙子,帶項鏈,約翰穿了一件洋紅色襯衫,紮在西褲裏,那腿長得…於是無需準備,說走就走,臨走弗朗西絲唯一惦記的就是帶狗鏈,帶狗用的毛巾,以免把我的車弄髒,其他的都記不得。約翰拿了門鑰匙,鎖好門,順手揣褲兜裏。
到我家,我先生和小女已經把茶點擺在花園裏,大家飲茶賞花,看新生的小雞小鴨,吆喝著滿院子跑的狗狗,席間聊聊家事,往事,非常愜意。
約翰說了一個他兒子的經曆:兒子在牛津讀書時,別人勸他學學日語,他打算去日本看看再說。到了日本,住朋友家,吃完飯,他提出要幫忙洗碗,那個日本太太聽到此言,當場暈倒,而日本老公又不知道廚房在哪裏。於是他兒子後來娶了一個日本老婆。約翰的聽力不是太好,但和弗朗西絲一樣,對過去的事情記得非常清楚,尤其是他們外公和母親在剛果的經曆,他母親是在剛果出生的第一個白人,當地人看見這個白種嬰兒時都把她奉為神靈一樣。當然他們出身在中國的外婆也是聊天裏一個可圈可點的話題。和這樣高壽的老人聊天有一種超現實感:聊到印度第一任總理Jawaharlal Nehru時,弗朗西絲隨意地說:我在印度時見過他,那時上世紀六十年代。聊到非洲,我先生拿出一本讀過的書介紹給他們--《My travels with Stanley》,兩個老人在首頁地圖上尋找他們父輩早年間的足跡,如數家珍。
我先生看他們如此有興趣,便說可以把書借給他們拿回去看,弗朗西絲捧著書好高興,連聲道謝。想想好多九十高齡的老人,能在院子裏曬曬太陽,打打瞌睡已經不錯了,而弗朗西絲總讓我們忘記她的年紀,又總是記得她的年紀。
約翰牛津畢業後,也沿襲家族傳統做了醫生,(他兒子也是醫生。)說起他在臨終關懷醫院做負責人的20年,我問他每天麵對即將離開人世的病人,對這種工作有什麽感受?他說:‘我很喜歡那份工作,因為每個被疾病判了死刑的人,進來的時候狀況都很悲催,但走的時候都是帶著平和,安靜的心態離開人世的。因為在這樣的醫院,沒有冰冷的病房,房間置身在環境優美的大自然中,我們盡可能地提供一切他們需要的人文關懷,讓他們在溫暖愉快的氛圍裏離開。盡管當時作為負責人年薪才2萬多,我還是非常愉快地在那裏工作了20年,現在這樣的職位年薪有15萬了。’
喝完茶,我提議到村裏河邊溜達溜達,弗朗西絲馬上讓約翰去我車上拿狗鏈,約翰徑直走到我先生的車邊,到處找狗鏈,直到我提醒,他才反應過來。大家帶狗往河邊走,期間弗朗西絲又給我先生說起那個虛擬的我們如何認識的故事,然後又問了我一下我的狗狗多大了。不過這麽高齡的老人,下個樓梯什麽的居然不用人管,也是歎為觀止!天氣真好,河水平靜如鏡,狗狗玩得高興,大家更是心情舒暢。他們姐弟能這樣在春光下到處轉悠轉悠,言談舉止中,可以看出弗朗西絲從心底裏的滿足感。
回到家中,大家小敘一會兒,他們起身告辭。
弗朗西絲問:‘我的包呢?’
我說:‘你沒帶包。’
她看著很迷惑的樣子:‘那我的門鑰匙呢?’
我說:‘在約翰褲兜裏。’
約翰說:‘沒有啊,怎麽會在我褲兜裏?’
我說:‘在你左邊褲兜裏。’
他翻了翻,沒找到,又翻了右邊,也沒有。
‘一定在你褲兜裏。’我堅持說。
‘怎麽會呢?’約翰迷茫地一邊說一邊重新翻一遍,一把掏出一些鋼鏰撒了一地,好歹找到了鑰匙。
弗朗西絲鬆了口氣,向我道別。我說:‘我還要送你們回去呢。’
她想了想說:‘對啊!’
路上,我問他倆:‘今天晚上你們準備幹什麽?’
弗朗西絲說:‘晚上我做飯,吃完飯我們玩紙牌遊戲。這次看看約翰能不能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