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好奇心害死貓

宇文博這個人其實胸無大誌，天性還有些懶散，而且還吃不得苦，還又貪玩—— 曾經自鳴得意地聲稱“玩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他本來就胸無大誌，所以壓根就從來沒擔心過玩物喪誌。“溫柔鄉是英雄塚” 那也得先是手握重兵的不抵抗英雄才有資格，他宇文博一介白衣就是想做民族罪人也不夠格。正因如此，宇文博沉迷溫柔鄉中流連忘返樂不思蜀似乎沒有一絲一毫心理負擔。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可以心無旁騖專心致至地享受溫柔鄉的綺旎風光。

宇文博後來曾在網上讀到過一篇文章，討論“衣服洗得好對夫妻感情是否很重要。” 宇文博開頭還以為是討論家務事的。後來才知道 “洗衣服”原來是隱喻夫妻性生活。這個命題的答案應該是不言而喻的。宇文博好奇的是 “洗衣服”這典故的出處。據說有人考證過魯迅日記裏的“洗腳”是性生活的隱喻。不過也有人反駁說是妄加推測。中國傳統文化，無論是出自居廟堂之高的“萬字平戎策,”或者出自處江湖之遠的“東家種樹書,” 從來都缺少抽象的概念和嚴密的邏輯論證。隱喻是最常用的表達方式。這對宇文博倒是一點都不新鮮，尤其是民間草根的隱喻對他太熟悉了。少年時跟著師傅先是練南少林，後來練形意，師兄弟們總會互相交流淘到的一些拳譜秘籍。由於江湖普遍認知的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以及“師防徒三年，徒防師三年，教拳學藝又三年" 的保守心理，這些拳譜的表達方式不僅僅是隱喻， 而且是故意的隱晦曲折，難以讀懂。因此萬法歸宗，師兄弟們淘來的那些內功心法最後總會匯集到宇文博的手上。

其實那些在民間裝神弄鬼雲山霧罩讓人摸不著頭腦的隱語現代科學輕而易舉就能破解。說到底那不過是模式識別 (Pattern Recognition) 和密碼學 (Cryptology) 的一些粗淺入門方法而已。當然還得加上模糊邏輯，因為民間科學不可能具有真正意義上的編碼學的自洽性 (Consistency) 和完備性 (Completeness)。當然那時候宇文博並不具備模式識別和密碼學的知識，但機緣湊巧，他無意中無師自通了一些破解民間科學隱語切口的方法。

大陸曾有一位出自民間自學成才的大數學家華羅庚。對於這位偉大的數學家，人們津津樂道的可能是他的傳奇人生：沒有上過大學，而且因家貧連免學費的上海中華職業學校也讀不起而中途綴學，但卻在他父親的雜貨鋪幫工時自學數學，最終以發表在《科學》雜誌的成名作《蘇家駒之代數的五次方程式解法不能成立之理由》得到清華大學數學係主任熊慶來賞識，先被聘為圖書館助理員，並在1933年被破格聘請為助教教授微積分。人們熟悉的也許是他在解析數論、典型群等領域的成就，名列芝加哥科學技術博物館88位數學偉人。人們可能不是太熟悉的是，華羅庚曾專門給中學生寫過兩本書。宇文博無意中邂逅了其中的一本：《從孫子的神奇妙算談起》。書的開頭是一首典型的民間科學七言打油詩口訣：

三人同行七十稀
五樹梅花廿一支
七子團圓月正半
除百零五使得知

這首被稱為“諸葛亮點兵”的口訣其實宇文博早已聽說過了。後來被歸結為“中國剩餘定理，”不過也有人認為從嚴格的數學意義上並不能被認定為是定理，因為同樣是以中國的傳統文化方式表述，隻有具體問題的解法，缺乏抽象嚴格的邏輯論證。但對宇文博來說這些並不重要。對一個在傳統應試教育係統裏成長的高中生，宇文博從大師那深入淺出的論證裏學到了從教科書上根本接觸不到的思維方法，學會了如何從民間的零散無係統的原始資料中歸納總結抽象出規律來。大師的那本小冊子成了宇文博自學的鑰匙，通過它他悟出了模式識別的一些方法。那些師兄弟們淘來的拳譜秘籍對他來說再也沒有任何“秘”可言。

宇文博本來讀書興趣就極廣，有些象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他並沒有受過係統的文言文訓練，但他從拳譜開始，其他的三墳五典、四書五經、八索九丘、十三經廿四史、諸子百家, 乃至麻衣柳莊、五燈會元、景德傳燈錄、六祖壇經、黃帝內經、傷寒論、金匱要略、溫病條辯、玉房秘訣、玄女經、素女經  …… 也統通照此辦理。他那文史哲古書理科生讀法還有另兩個額外的好處。古書難免有殘缺不全，此外古代因為避諱，常有改字、空字、或缺筆。對於那時僅僅是一個高中生的宇文博，開頭根本不知道書裏除了黃金屋千鍾粟顏如玉，還有這些陷阱。不過有了他自個悟出來的模式識別大法，無論殘缺避諱，他都自己給補上。不懂文言文的規則，照樣讀得“一世讀書抵封侯。”宇文博後來得知他的拾遺補闕的文科理讀法居然暗合混沌理論的相空間重構方法。

混沌理論與研究不規則幾何形態的分形理論相提並論，被稱為繼相對論和量子力學之後的20世紀物理學的第三次革命。它們研究的是物理學的最根本的兩個變量：時間和空間，尤其是大自然的時空複雜性，並提供了定量描述複雜係統的方法。分形理論是在空間描述係統的結構隨著觀察的尺度變化。混沌理論是在時間框架內研究非線性動力係統，最基本的特征是係統初始誤差隨時間的推移而放大。

“混沌”最早的出處大概是莊子，不過他的寓言故事裏的中央之帝混沌和後來的Chaos 理論其實沒什麽關係。真正在數學上嚴格引入“混沌”定義的是美籍華裔傑出數學家李天岩。他和約克合著的文章《周期三意味著混沌》證明了著名的“李-約克混沌定理”奠定了非線性動力學係統混沌理論的基石。混沌理論最基本的描述方法是相空間，也就是以研究對象的的物理量如位移、速度、壓力和溫度等作為坐標分量所構成的廣義空間。從一個給定的初始點開始，這些物理量隨時間的變化形成在相空間內的一條動力學軌跡。對於實際存在的非線性動力學係統，建立完整的解析係統模型幾乎是不可能的。所謂的相空間重構，就是通過測量相空間中的一個變量，獲得其軌跡，然後選取延遲時間，並將在給定延遲時間上的這個變量的觀察值作為新的分量的值。通過這種“嵌入”方法構造出一個與原來實際的動力學係統等價的相空間, 在這個空間中恢複原有的動力係統。當嵌入維數和時間延遲選擇適當時, 重構的相空間與實際的動力係統在幾何性質和信息性質方麵等價, 具有原來實際相空間的所有特征。

這種相空間重構的方法的基礎是，動力學係統相空間中的所有變量都是互相聯係的，其中
任何一個分量的演化都取決於和其它分量相互作用。 這些相關分量的信息都隱含在我們觀測的分量的軌跡中。所以隻要考慮一個分量, 並將在某些固定時間延遲點上的觀測值作為新的分量處理, 就可以重構出完整的相空間。當然作為高中生，宇文博那時連混沌理論這名詞都沒有聽過。隻有等到他後來讀完博士，開始工作，自己係統自學了常微分方程和動力係統理論，了解了相空間重構、李亞普諾夫指數 (Lyapunov Exponent)、赫斯特指數 (Hurst Exponent)、分形維等概念後，才對分形理論和混沌理論有了一個基本的理解。

他的文科理讀法的另一個好處是對付文言文的句讀。所謂的新式標點符號是1919年由當時的教育部頒行，從那時以後中國的書籍才有了和世界接軌的標點符號體係。在此之前，文言文基本沒有標點符號，有的是所謂的“句讀 (念句豆)”也就是在豎排的句子旁邊加圈 (所謂的“句”) 或頓點 (所謂的“讀”)


圖一 加句讀的《水滸傳》。來源：知乎生活 《中國的文言文為什麽沒有標點符號？》(http://izhihu.liteneo.com/story/1634032) 之相關圖片中之“句讀”( https://notesbooks.wordpress.com/tag/%E5%8F%A5%E8%AE%80/)。

宇文博讀書時有時會淘來一些仿宋體雕版木刻或石印的舊書，開頭時讀起來簡直就是天書。最經典無標點句是 “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孔乙己知道回字有四種寫法，而這句話有七種解釋： “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或者 “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大概不少人都會讀崩潰了。宇文博讀中學時語文課是不會教句讀的，他可能根本也沒聽說過有句讀。直到後來他自己悟出了模式識別文科理讀法，句讀也就不再是攔路虎了。

他這人沒太多功利心，那是好聽的說法。說直白了，簡直就是不求上進。讀書自然全憑興趣喜歡，從來不管有沒有用。他以模式識別文科理讀法攻克拾遺補闕和句讀後，基本上沒有他讀不懂的古書了。但他有一天無意中撞到一套看起來有些象日語假名的注音符號，出於好奇，他無事忙把它和漢語拚音映射對應起來，自己覺著特別好玩。估計大陸他那個年代以後的讀書人大部分都不知道還曾有過那麽一套注音符號係統 —— 其實那係統大有來頭，是章太炎 “取古文篆籀徑省之形”再加上大篆小篆的偏旁發明出來的。當然宇文博做的純屬無用功。自1958年2月11日大陸人大正式通過漢語拚音方案，基本上看不到注音符號的蹤影了。不過他自己也沒想到的是，無功利讀書其實還並非浪費時間。書到用時方恨少。少年時因為好玩或好奇讀來的雜七雜八的閑書，想不到在墨西哥還真的用上了。香冷金猊，被翻紅浪； 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龍翻猿搏、虎步鳳翔；九淺一深，五征四至 …… 瑪塔和宇文博在溫柔鄉如魚得水。

宇文博一直記得老查那晚在薩摩蘭諾高山牧場說的那一席話，朵萊曾經做過一件不光是對萊昂，甚至對整個墨西哥皮革製品產業都非常有益的大好事。機緣湊巧，還真讓他無意中得知了。

在天朝婦姑勃谿那是一道特殊的風景線。推廣到極致，某位蘇姓“準婆婆”在準兒媳婦還沒有過門，就要給未來的媳婦立規矩，而且居然還要發到網上昭告天下，非得要臻“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境界。 天朝上至顯宦巨賈土豪劣紳，下至引車賣漿販夫走卒，人人崇尚“尊貴”、“至尊”等等的“品位” —— 注意，不是“品味”—— 盡管這詞本來可能是舶來品 “Taste。”大概那位“準婆婆”與時俱進，把自己定位在武曌或呂雉的“九五之尊“上了吧。在西洋那裏番邦女子之間似乎沒有那麽大的敵意，據錢鍾書說丈母娘和女婿倒是天生的天敵。而天朝在“丈母娘經濟學”成為房地產供需關係的主導力量之前，女婿和丈母娘倒是一直相安無事，而且還有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之說。尤其在以上海為中心的寧滬杭金三角，準“毛腳女婿”挖空心思討好未來丈母娘那是傳家久繼世長的家風庭訓。就是在那苦寒的黃土高坡，照樣有“丈母親女婿，如同狼逮地”—— 狼逮地者，狼逮著肉食也，自然異常狠心盡力。

不過到了宇文博這裏這傳統卻不幸失傳了，不能宏揚天朝上國教化於荒煙蔓草四海之外，宇文博難辭其咎。他這人沒太多心計，更不會存心討好人。他和朵萊主客相得甚歡的緣分居然是德國。

猶太人在國際金融界的成功是有目共睹不爭的事實。如果你稍加關注，就會發現大部分華爾街的猶太寡頭來自德國，比如高盛 (Goldman Sachs) 和後來破產了的裏曼兄弟 (Lehman Brothers) …… 等等，更不用提著名的羅斯柴爾德家族(Rothschild Family) 了。這其實不是偶然的。猶太人鶴立雞群當世無匹的智商再加上德國人的理性認真嚴謹秩序紀律，這樣的優化組合大概在這個星球上是獨一無二無法複製的，成功豈不是必然？朵萊就是個典型的例子。她對秩序整潔的癖好不僅僅局限在商場上，就是她的家，也和絕大多數的墨西哥家庭完全不同。說她有“潔癖”那是英國紳士的低調委婉(Understatement) 了。宇文博曾和朵萊開玩笑說他在德國時森林裏野徑石階都比墨西哥大部分人家裏的灶台還幹淨。到了朵萊家裏那就完全不成立了。她的廚房必須是真正的一塵不染光可鑒人。而且家裏所有的家具都必須是橫平豎直，擺放符合0.618斐波那契 (Fibonacci) 黃金分割法則。自然她的仆人們無法滿足這種嚴苛的要求。不過朵萊倒也不是個不近情理的人。當查家七郎都還小的時候，她以公司政入家政，以賞罰員工的規章製度部勒家仆。重賞之下居然也有勇夫，所以家政倒也還能差強她的意思。等到查家七郎各自成家，家裏隻剩下查八妹，她幹脆就自己下廚了。

宇文博天性對簡潔和對稱有著特殊的癖好。在德國接受的教育和專業訓練更加強化了他認真嚴慎古板拘謹，其實他骨子裏差不多就是個德國人。在老查家處得熟了不見外了以後，他和朵萊在斐波那契數上契合共鳴。但凡有物件擺放雜亂散漫的，他自然而然歸置整齊。朵萊不以宇文博為越俎代庖幹涉內政，反倒覺著他勤快整潔孺子可教，所以偶爾會傳授他一些西班牙、墨西哥、和德國菜的心得。隻是宇文博這方麵的天賦實在有限，對做菜一道始終不得要領。江南男子善庖廚的傳統又無法揚威海外，這是他又一次的難辭其咎。

有一天宇文博在幫朵萊準備晚餐時忽然想起了老查的謎語，於是就問多萊了。

朵萊笑了：“查老爹誇張了。其實我隻不過是促成了在萊昂皮革原材料的期貨交易 —— 對了，你對金融衍生品有些了解吧？”

“沒有實戰經驗，隻是看了些書”宇文博老老實實的回答到。

真正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老查在薩摩蘭諾高山牧場那晚的一席話，就象掉在宇文博心田的一顆不知名植物種子，隨著時間的推移，破土發芽，拱得他心癢難忍。西彥有所謂“好奇心害死貓”(Curiosity Killed the Cat) 。 好奇心讓宇文博和瑪塔倆在伊甸園如魚得水，還是好奇心讓他們倆被趕出了伊甸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