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博要走一段長長的山道,路上有人告訴他山道上經常有猛獸出沒。臨行前有一女子要求他帶她同行。但她不是宇文博生活中的任何人,隱隱隻覺著似乎是一個認識了許多年的故人。於是他帶著她走上了那“景陽崗。“ 一路上山道似乎並不崎嶇,絕對不是天梯石棧相勾連,倒是挺平坦的。隻是一邊是懸崖,另一邊是深穀。一會兒暮色四合,鴉集野樹,風鳴林梢。荊棘縱橫,寂無行人。兩人的足音在空穀回聲往返,如鼓聲不絕,一聲聲直接撞在心坎上,似乎越走越響。
驀地一陣腥風飄過,前麵山道上忽現一隻斑斕花豹,有小水牛大小,作虎踞狀,兩目閃爍,綠光熒熒似電。正緊張時,身後忽然一聲驚呼,回頭一看,後麵百步以外,又是一隻花豹!
前有埋伏,後有追兵,左麵峭壁,右臨深淵;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宇文博氣急,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忽然想起形意十二形裏練過的虎形,於是三體式一蹲,雙手向前虎撲,轉眼間似乎自己真的變成了一頭猛虎,山風拂過,遍體絨毛如風過草偃,觸體生癢。宇文博仰天長嘯,暴風驟起,四周枯枝落葉飛旋如雨。嘯聲中峭壁震動,山鳴穀應,雲起水湧。前後兩花豹做鳥獸散 —— 他這時候醒了。
要按著榮格夢的解釋,這和英雄救美一點關係都沒有。那同行的故人不過是所謂的“阿尼瑪”(Anima), 男人心中存留的女性特征,榮格所謂的兩個原型之一。宇文博近來經常會夢到和猛獸遭遇、格鬥。這其實隻是他自己下意識裏對自己性格中一部分缺點有認知,想改進而已。不知諸位有沒有類似的夢?如果你在夢中和人或獸博鬥,對手無論是人或獸,都是殺不死的。按照夢的分析理論,夢中和你博鬥的人或獸其實是你自己性格的一部分。你自己怎麽又能殺死你自己呢?就宇文博而言,這類夢其實反映了他下意識裏的一種焦慮:他自己清楚地知道他的性格剛強有餘而溫文不足。其實他是很想讓他自己損有餘之剛,補不足之柔,以臻剛柔相濟 —— 這也就是夢中老和猛獸博鬥的原因了。隻是盡管努力,但進境很慢,這種下意識的焦慮就在夢中反映出來了。
不過宇文博沒想到的是,這還是一個榮格所謂指向未來的預言夢,而且很快就要應驗了。
他更沒想到的是,這個夢的寓意深邃,遠遠不是等會兒應驗了就完事了。
今天是周六,但宇文博有早起的習慣,就是周末也就隻是稍為睡晚點。而且瑪塔的兩個小侄子胡安 (Juan) 和卡洛斯 (Carlos) 在他家度暑假,他準備早餐還不能象平時和瑪塔兩個人那麽簡單。拉丁美洲幾乎90%的人口信仰天主教,教義說孩子是神的賜予,反對計劃生育。尤其在瑪塔父母那一代,每個家庭的孩子都比較多,瑪塔一家就有八個兄弟姐妹。不過和瑪塔最親的還是胡安和卡洛斯的父親何爾海 (Jorge) ,比她隻小一歲半的小弟弟。
和瑪塔認識結縭正應了佛家說的那個緣字。宇文博浙大光儀係畢業後,自己申請到德國西門子公司在慕尼黑新佩拉赫 (Neuperlach, München) 的研發中心 (Zentrum Forschung und Entwicklung, ZFE) 的獎學金去德國讀博。德國的這段經曆對宇文博以後的人生影響深遠。宇文博所在的部門直截了當就叫固體電子學 (ZFE FKE, Festkörperelektronik),而且名符其實,整個研究所的風格和大學或者德國著名的專注基礎研究的馬普研究院 (Max-Planck Institute) 以及應用研究弗朗霍夫研究院 (Fraunhofer Institute) 毫無二致。當然研究水平和這兩個著名研究院也是一時瑜亮。德國人的嚴謹和精確成了宇文博的工作作風,當然德國人的機械和古板也成了宇文博性格的一部分。網上傳言,德國人在青島的基礎建設如何如何,連下水道都修得異常寬敞堅固。宇文博沒去過青島,無法證實或證偽。但慕尼黑的研發中心卻的的確確是典型的德國人的做事風格。西門子現在不再有當年的輝煌。就宇文博在德國那段時間,西門子也已經無法和美國尤其是矽穀的大公司分庭抗禮了。但他在矽穀待了十幾年,要說公司建築的氣勢,還真沒有可以和西門子比擬的。不說別的,西門子研發中心所有大樓全部有地下通道相連。這些地下通道四通八達高大寬敞清爽明亮,可容得卡車通行。實驗室設備儀器或者人員都可以在地下通道自由通行,下雨下雪時尤其方便。上世紀九十年代時,惠普的測量儀器執全球牛耳。這又和德國人的哲學完全一致:高質量,但價格昂貴。西門子實驗室那時清一色的惠普儀器,把宇文博喜歡的差點就把實驗室當情人了。想起在中國時,大學實驗室裏有一台惠普的頻譜分析儀,大家當眼珠子似的寶貝著。
宇文博年輕時氣盛,侍才傲物,加上喜讀書但全憑興致,在複習高考時收不住手,聯帶著自個把微積分和大學普通物理都給通讀了。進了浙大光儀係後高等數學和普通物理免修,因此和班主任和班幹部們沒太多交集。等到畢業了公費出國自然也輪不到他。但這恰恰應了老子的名言,“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要是選上公派,就沒有西門子什麽事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時中國大陸的富裕程度遠遠無法和現在相比。公派出國到德國的每月也就不到一千馬克的生活費,要是一家子三口都在德國,過日子還真有些捉襟見肘。西北歐向來社會主義,德國的貧富差距遠小於美國。宇文博獲得的獎學金是按著德國博士生標準,差不多是公費生的四倍,大致上和德國的中產階級的起薪相當。加上那時他還是個光杆司令,小日子過得自然挺滋潤的。這也更助長了他的飛揚拔扈。不過隨著年齡增長,慢慢虧吃得多了,也學會不要鋒芒畢露,漸漸懂得和光同塵了。
那時候中國大學的實驗設備確實沒法和世界水平比較,但象浙大那樣的重點大學的學生的水平和德國的比卻毫不遜色,尤其是數理基礎。宇文博高等數學和普通物理免修後,時間沒法打發,他又是個隨性的人,幹脆就選修了物理係的一些數學物理課程。浙大是最先實行學分製的高校之一,跨係選課等等的自由度很大。宇文博最喜歡的是數理方程和數理統計,還有就是四大力學,尤其是電動力學。那時候浙大圖書館裏還有許多五、六十年代留下的翻譯的前蘇聯的教科書。在宇文博的眼裏,朗道的《理論物理學教程》簡直就和《紅樓夢》或者《三國演義》一樣美妙。據說朗道聲稱全世界隻有兩個半物理學家:牛頓和愛因斯坦各算一個,剩下半個就是朗道自己了。而解巴蒂金的《電動力學習題集》就象圍棋打劫一樣令宇文博入迷。對宇文博來說,玩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不過他沒想到的是,當年純屬為了好玩的電動力學,以後竟成了他賴以謀生的飯碗。
作為電磁場理論的分支學科,電子學自從英特爾奠定半導體大規模集成電路 (Semiconductor Very Large Scale Integrated Circuit, VLSI) 的工程製造技術基礎後,每隔一年半按照所謂的“摩爾定律”(Moore’s Law) 性能翻一番。要按宇文博的看法,二十世紀唯一的革命性劃時代意義的公司就是英特爾,而且隻有唯一,沒有之一。但同樣作為電磁場理論的分支學科,光學在技術工程應用領域和電子學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業內有論者說如果說電子工程是二十一世紀的水平的話,那光學工程尤其是光學冷加工和牛頓時代幾乎沒有本質的差別。這個說法其實有些誇張了,其實光學工程至少天下三分月色得其一。現代信息技術的三大基石一是半導體大規模集成電路,二是光纖通信 (Fiber Optic Communications),三是磁存儲 (Magnetic Storage)。第一和第三是電子學領域,關於數據的儲存和處理。而第二是光學領域,關於數據的長距離傳輸,而且光纖的工藝技術和傳統的需要大量昂貴專業技師工時的光學冷加工完全不同,倒是和現代電子學製造技術有幾分相似。
而且光學工程師們當然也沒閑著。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光學工程師們就試圖用光學存儲取代磁存儲。隻是光學工程師和象菲利普 (Philips) 和索尼 (Sony) 等光盤 (Compact Disk, CD) 製造商們 在技術和市場上都犯了錯誤。技術上他們低估了磁存儲技術的進步速度和創新能力,而在市場定位上,菲利普和索尼的光盤盡管是數字音樂的奠基者, 但他們沒意識到陽春白雪和者必寡的道理。隻有坐在音樂廳裏或者家庭影劇院的高質量音響係統聽經典音樂時才能顯示光盤的強大的寬頻響和高保真度的猶越性。但在影視行業經典音樂早已經是邊緣,對於用MP3以及以後用手機聽流行音樂的年輕人,下裏巴人不需要寬頻響和高保真度。
光學對電子學的第二次衝擊是在上世紀90年代。光學工程師的終極夢想是光子計算機,全光學的集成光學 (Integrated Optics) 元器件全麵取代電子學的VSLI, 包括光子中央處理器 (CPU) 和光子記憶體 (Memory)。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光子學蠶食電子學的切入點是光學互聯 (Optical Interconnections)。由於光纖在長距離通信的成功,一個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外延就是用光纖和光波導取代電子線路實現CUP 和周邊設備的通信,甚至用光學元器件實現芯片之間的數據傳輸。等到90年代中宇文博來到西門子時,他工作的那個實驗室作為西門子參加歐共體代號為“橄欖”(OLIVES) 的光學互聯網項目。但可惜的是技術超前市場,光學互聯並沒有形成產業。其實就是在20多年後,光學互聯仍然是“技術前景光明,商業化道路曲折”—— 成了無數不成功的新技術商品化不成功的案例中的一個。
等到宇文博帶上博士帽,光學互聯已經是強弩之末。而且自從兩德統一後,西德受東德拖累,經濟停滯。其實從東西德統一到1991年德國總理科爾和法國總統密特朗主導的“政治聯盟條約 (也被稱為“馬斯特裏赫特條約”—— Maastricht Treaty) 東拚西湊成現在的28國的歐洲聯盟 (European Union, EU), 最大的贏家是歐洲尤其是法國和德國的政客們。而最大的輸家是西德的普通老百姓。德國的政客們也許夢想統一後的德國成為歐洲的一號老大。但由於沉重的二戰罪惡包袱,歐洲聯盟中法國仍然是政策的製訂者,而德國的角色就是出錢的冤大頭,替法國人的社會主義大鍋飯政策買單 。而且這帳單是富貴不斷頭,大大小小好吃懶做的所謂 “豬玀五國”(PIIGS, Portugal, Ireland, Italy, Greece, and Spain, 葡萄牙、愛爾蘭、意大利、希臘、和西班牙) 全都賴到西德人身上。就連同文同種的東德,經過了幾十年的社會主義大鍋飯,也成了西德的救濟對象。從兩德統一起,每年德國政府在東德投入大量資金進行基礎建設。截至2010年,兩德統一20年西德在東德總共投入了一萬六千億歐元。東德總人口才一千六百萬,落到每個東德人頭上平均10萬歐元。即便如此,二十多年彈指一揮過去了,東德的收入水平仍然遠低於西德的,2014年西德成年人的人均平均財產大約是9萬4千歐元,而東德的隻有4萬1千歐元,連西德的一半都不到。而更讓西德人悲催的是,冤大頭花錢還不落好。西德老牌雜誌 “明星周刊”(Stern) 2010 年的民調結果,67%的東德人認為他們不認同作為統一的德國的一分子。
宇文博博士畢業恰巧是黎明前的黑暗,正好趕上西德給東德輸血,在德國找了半年工作沒有任何結果。其實90年代中期在鄧小平南巡後,中國經濟即將騰飛。隻不過升鬥小民自然看不出中央在下那麽大的一盤棋。豈止宇文博,那時在德國的大陸留學生畢業後都拚命想在德國找工作留下來。隻不過德國經濟停滯,又加上德國人骨子裏尤其種族岐視,連日爾曼血統的博士畢業生都一職難求,又怎會有工作給外國人。在德國找到工作的大陸留學生真是鳳毛麟角,加上大部分留學生學了德語扔了英語,往美國找工作的可能性也不大。宇文博的英語倒沒丟,但美國從1990年開始,受日本泡沫經濟破滅影響,也陷入衰退,製造業就業一直到1995年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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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美國製造業就業人口曆史數據
來源: Global Macro Monitor, Manufacturing Employment in the U.S (https://macromon.wordpress.com/2012/04/30/manufacturing-employment-in-the-u-s/)。
一些中等發達的國家看準這個機會到德國延攬人才。大陸留學生退而求其次的,一部分去了新加坡和香港。宇文博一向順利,找工作的小小挫折並沒有放在心上,再加上水瓶座天性好奇,香港新加坡等四小龍的文化太熟悉了,激不起他的好奇心。恰巧有墨西哥康那西 (Conacyt, Consejo Nacional de Ciencia y Tecnología, 墨西哥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 也派人到德國招人。宇文博對拉丁美洲充滿好奇,再加上象墨西哥人自己說的,“可憐的墨西哥,離美國那麽近,離上帝卻那麽遙遠”(Pobre México, tan cerca de los Estados Unidos, y tan lejos de Dios),保不準哪天就去美國了,於是打包離開德國,來到了墨西哥中部瓜納華多州“獅子城” 萊昂的國家光學研究中心 (Centro de Investigaciones en Optica, León, Guanajuato)工作。
如果說光學的第二次浪潮將宇文博衝到德國,但卻晾在墨西哥的沙灘上,那麽正如宇文博預期的,光學的第三次浪潮來到時,他已經是一位嫻熟的向濤頭立的弄潮兒,手把紅旗旗不濕,順利登陸矽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