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的一段名言,深刻揭示了人類道德墮落的基本根源之一就是遺忘、即回歸的不存在:這樣,“對希特勒的仇恨終於淡薄消解,這暴露了一個世界道德上深刻的墮落。這個世界賴以立足的基本點,是回歸的不存在。因為在這個世界裏,一切都預先被原諒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許了。”國家的力量是巨大的,當國家想掩蓋一種罪行的時候,無論多麽深重的罪惡,都極易被“集體遺忘”,因為“遺忘”是人類最無可救藥的天性之一。
的確,人類總想擺脫曆史的重負而輕鬆自在。但是,當擺脫一切曆史記憶之後,“人變得比大氣還輕,會高高地飛起,離別大地亦即離別真實的生活。他將變得似真非真,運動自由而毫無意義。”這便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原因所在。擺脫曆史記憶,生命將變得毫無意義。而千千萬萬無辜的死難者,將被曆史迅速遺忘,最多化為“曆史教科書”上一小段無足輕重的文字或幾個幹癟枯燥的數字。而這些抽象字符背後所凝縮的生離死別、血淚生命,則是後人所難以體會的。
一
近年不時讀到一些有關“知青”的回憶或敘事,其中不少總使我心頭不禁微微一震:最多才一代人的時間,一樁並非隻與極少數人有關、因此決非撲朔迷離的“秘史”,而是涉及千家萬戶的曆史事件,而且這千百萬“當事人”現在還都“正當年”的時候,這幅曆史圖景竟如此迅速地“模糊”、甚至遺忘了。
在文革中達到高潮的上山下鄉運動,在近十年的曆史中把數千萬青年從城市“趕”到農村,在人類曆史上的確是罕見的。在當時,這無疑是不得不為之舉,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沒有出路的出路”。因為文革的巨大浩劫使當時的經濟已瀕於崩潰,根本無法容納這些不斷增長的就業人口,雖然不得不自欺欺人地將此說成是為了“反修防修”。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是被迫到農村去的,甚至連選擇插隊地點的自由都幾乎沒有。這種強製性政策異乎尋常地嚴厲,反對、抵觸就是“破壞偉大戰略部署”,罪可入獄;若“情節特別嚴重”,甚至有殺身之禍。對涉及到自己終身命運的如此至關重要的問題,自己居然沒有絲毫發言權。人,對自己人生道路最基本的選擇權就這樣被殘酷地徹底剝奪。
因此,這也是當時政治上專製到極點的體現。這一“運動”改變了無數青年本應光明順直的人生道路,牽涉到千家萬戶,造成的人間悲劇難以勝數……隻有根據這方方麵麵具體的曆史內容,而不是根據某些自欺欺人的“說法”將具體的曆史事實、內容抽空,才能對這一運動作出正準的定位與評價,才可能使人對曆史進行深刻反思,警惕悲劇的重演。
然而,現在不少文章卻都“好了傷疤忘了痛”,在熱烈地謳歌當年的所謂“理想”、“火熱的場麵”,大談“青春無悔”、“青春的夢想”……其實,離城前諸如手捧“紅寶書”在領袖像前宣誓、表決心的“火熱場麵”都是精心安排的,更多的是親人間生離死別般哭成一片。而且也並非後來回城時才你爭我搶,開始,每屆畢業下鄉前還都有百分之幾的留城或參軍名額,為爭這微乎其微的名額就已經達到不擇手段的白熱化程度。當然,隻有家庭出身好的“紅五類”才有爭鬥的資格。後來為了“好做工作”,除少數參軍者外幹脆“一片紅”,一鍋揣全下鄉。下鄉後,生活十分艱苦,精神普遍空虛苦悶,回城的爭鬥當然更加殘酷,一些女知青甚至慘遭權勢者淩辱。凡此種種,簡直不堪回首。這不是青春的夢想,而是青春的夢魘。
然而,重要的是,“夢魘”如何變成“夢想”了呢?
當這場夢魘剛剛結束時,“知青文學”勃興,從文學的角度看或還稚嫩粗糙,但卻真誠,並且幾乎都可當作信史來讀,竹林的《生活的路》、葉辛的《蹉跎歲月》、梁曉聲的《今夜有暴風雪》都是其中代表。恕我多說一句,其實被稱作“回鄉青年”的廣大農村青年命運更加坎坷,更值得詳細描寫,但他們更無“話語權”,除了路遙的經典之作《人生》,有關他們的小說確實少而又少。
然而外在環境幾經變化,“文革/知青”嚴酷麵的表現受到的障礙越來越大,“文革/知青”純情麵的表現卻暢通無阻;隨著時光流逝,這些更加速了對嚴酷的遺忘、加強了對純情的記憶,鄉親的淳樸、美麗的大自然、知青間生活中的互助……這些當然是永遠使人感懷的美好事物。但一批批媚上又媚俗的出版物精明巧妙地利用此點,以此大大稀釋甚至取代了更為本質的嚴酷的現實,終於營造出符合某種要求、且使後來者容易信以為真的“美麗的夢想”氛圍。一些成功者得意於自己的“劫後輝煌”,全不在意這種成功是以千百萬同代人的犧牲為代價的。多數知青經過種種鬥爭才得以返城,此時已老大不小,城市已無他們的位置。做的是最“卑微”的工作,許多人因與弟妹共擠一房而矛盾重重……最後,又早早下崗。
然而,現在少數所謂“劫後輝煌者”的曆史正在取代絕大多數普通人的命運,形成有關曆史的“主流話語”。整整一代人的苦難,全都化為烏有,全都白白浪費……那些自鳴得意的“輝煌者”,實際是在拍賣苦難。對多數“知青”來說,也根本談不上“青春無悔”,因為隻有自己主動選擇之事才足以言悔或不悔;對不能不選的“選擇”,何悔之有?
曆史能如此輕易地被忘卻,被塗抹,著實超出了人們的想像。德國和日本對戰爭的不同認識,說明主流話語對人們遺忘什麽、記憶什麽的掌控力之強。近在眼前的當代史尚且如此,那千百年前的古代史又如何說得清,道得白?這樣,我們不能不追問:曆史是什麽?以“求真”為鵠的之史學的根基何在,這“真”果真是求得到的麽?那麽,真、假、善、惡在曆史中還有區別嗎?再進一步說,史學家生命的意義又是什麽?
倘謂“曆史”本無真實,全憑各自心造,那我隻能說,竹林的《生活的路》、葉辛的《蹉跎歲月》、梁曉聲的《今夜有暴風雪》、老鬼的《血色黃昏》、王小波的《黃金時代》、李晶、李盈姐妹的《沉雪》等等,“文學性”雖各不相同,但都是令人敬佩的“良心”之作,願其久久為人珍視。
二
曆史學的最基本的學科規範、學術要求是“無徵不立”。所謂“徵”,主要是曆史文獻,沒有文獻,便沒有依據。所以,任何事件、人物、社會運動、生活方式隻有形成文獻,才能進入“曆史”,才能成為“曆史”。如果沒有成為文獻,這些事件、人物、運動、生活在“曆史”上便不留痕跡,等於沒有發生,等於不曾存在。就這一點來說,曆史是殘酷的,也是勢利的。因為它記錄下的通篇都是帝王將相、英雄豪傑、叱吒風雲的“大人物”,而“芸芸眾生”則很難進入曆史。因為“引車賣漿者流”原本就不會寫,他們的喜怒哀樂、衣食住行……真實生活很難被記錄,即便偶有成文者,也難以被刊載,無法成為“文獻”。
然而“社會生活”卻正是由這些不被記錄、數也數不清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組成的。而且,實際生活中更多、更普遍的“生活場景”沒有也很難有文獻記錄,所以僅有文獻資料遠遠不夠。因此,寫出真實的經曆,把真實的曆史留給後人,是每個“過來人”的責任。
但令人遺憾的是,由於這些不被曆史記述,無法被曆史表現,所有這些正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與那段生活一起被人忘卻。當真正的生活被忘卻時,一種虛假的“過去”便乘虛而入。有人出於種種目的,虛構關於那段曆史的“光榮”“崇高”,以“激情”“崢嶸”來概括那一段浩劫,甚至以曆經“苦難”後的個人的所謂“成功”“輝煌”,來為苦難本身、苦難的製造者塗抹一番,甚至歌功頌德。
“通過苦難,走向歡樂。”這是西方樂聖貝多芬的名言。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這是中國先哲孟子的名言。
古今中外,關於“苦難”的種種格言舉不勝舉,數不勝數。因為“苦難”似乎具有一種神奇的效力,凡能經過它的磨難而未被壓垮者,往往或更堅強、或更成熟、或更沈毅、或更能幹、或更勇敢、或更純粹、或更高尚……所以與避害趨利的人類一般本性相反,一些優秀分子甚至因此產生一種苦難崇拜,以苦為榮,以苦為樂,赴湯蹈火,無所畏懼,真正做到臉不變色心不跳。在不少宗教中,都有“苦行僧”以自虐作為修煉的手段和虔信的證明。有人說這種“苦難崇拜”是種變態,這或多或少有些道理,但無論如何更應該承認“苦難崇拜”畢竟是一種偉大,是一種崇高。人們無權、也不應當責備芸芸眾生的避害趨利;但同樣無權、也更不應當嘲諷少數勇者的“自討苦吃”。二者相較,“苦難崇拜”畢竟更為難得,因而更值得珍視。
這種“苦難崇拜”在俄羅斯文學中表現得最為豐富。《怎麽辦?》中的拉赫美托夫堅持睡帶釘的床板,以磨煉自己的意誌。《門檻》中那位俄羅斯女性,毅然決然跨進“痛苦之門”永不反悔。自覺自願迎著暴風雪,走向茫茫的西伯利亞,甚至成為俄羅斯精神的象征。
不過,他們雖然“崇拜苦難”,但崇拜的是“受難者”而不是苦難的製造者。他們更不會因為“苦難”使人“百煉成鋼”而昏頭昏腦、卑躬屈膝地向沙皇、沙皇製度這類“苦難製造者”大唱讚歌,曲意逢迎。同樣,中國的“革命前輩”也以爬雪山、過草地、釘竹簽等等自豪。正是在這煉獄般的考驗中,他們成為“一代風流”。但他們在懷念、謳歌那一段歲月和經曆的時候,決不會以這種輝煌來美化、頌揚長征的“圍剿”者、“圍追堵截”的幾十萬大軍及監獄的打手和獄卒。
因為他們“崇拜苦難”是“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難”,是為了使人不忘記苦難和苦難的製造者,使人對此永遠保持警惕,是為了神聖的事業和崇高的理想,不是為了牟利而“拍賣苦難”。
隻有為了“拍賣苦難”,才會不顧事實、不顧邏輯、利令智昏地歪曲曆史,置千百萬“知青”曾有過的悲慘遭遇、被踐踏的青春、無數家的悲歡離合於不顧,費盡心機地以受難者曆經磨煉後的輝煌來為苦難製造者塗脂抹粉、百般辯解、洗涮罪惡、無恥獻媚,使人們忘記苦難、忘記苦難的製造者,從而為自己獲得一張拍賣執照。好一兩兩、一斤斤、一篇篇、一本本、一集集順順當當、平平安安地把“苦難”當作流行來拍賣。既顯示了自己的所謂“輝煌”,又牟取了實實在在的厚利。這就從根本上背叛、褻瀆了苦難,背叛、褻瀆了曆史,背叛、褻瀆了千百萬受難者,也背叛、褻瀆了自己。實際上,是在進行一場靈魂的賤賣。
這裏,不能不使人想起 鄧拓先生當年所說的要“專治‘健忘症’”,確實大有遠見,大有深意。為了與“遺忘”作鬥爭,他付出的代價卻是自己的生命。
為了死者,更是為了生者,請記住人類、國家、民族和自己的苦難與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