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丕顯, “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無產階級革命家,中國共產黨第十二屆中央委員會書記處書記,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引自官方評價),在上世紀三年大饑荒之時,任華東局書記處書記。本文摘自他的回憶錄。
上世紀的三年大饑荒,四川省委第一書記李井泉治下的四川省,以及河南省委第一書記吳芝圃治下的河南省,才是大饑荒的重災區。而陳丕顯先生本文中所描述的福建省,遠不是重災區。
1960年4月下旬……回到了久別的福建家鄉。一路上,我每到一地除了聽匯報外都要去參觀農民的食堂,到農民家裏揭開鍋蓋看看,看他們吃的什麽。邵武、三明、永安的情況還好,盡管三餐的稀飯稀得可以當鏡子,稀得“浪打浪”,但畢竟還有飯吃。可是一進入閩西境內,情況就十分不妙。許多人家無隔夜糧,靠野菜充饑,群眾叫苦連天。我的心情很是沉重。……
4月30日,我在龍岩地委聽取了地委、行署領導同誌的工作匯報。他們匯報了閩西的大好形勢,也說了存在的一些問題,其中提到有些群眾生活有一定困難,但他們又把這歸咎於這些農民瞞產私分。從他們閃爍其詞、吞吞吐吐的匯報中,我深知他們怕戴上“右傾”帽子,不敢多談問題。我初來乍到,對情況不是十分了解,所以也不便深問……. 5月2日,我在地區行署代理專員李應槐、上杭縣委副書記李升亮等同誌的陪同下驅車去南陽。
由於從南陽到我家官連坑是鄉間小道,不能行車,我到南陽之後便步行回家。當我路經田間時,便主動向正在勞動的群眾問候,問他們生產、生活情況。他們異口同聲地訴說沒飯吃,吃不飽,餓得不能勞動。有人甚至大聲地問我:“陳書記,現在是怎麽搞的,弄得我們種田人沒飯吃?”我心裏真不是滋味。在一片哀怨聲中,我們一行來到官連坑,住到了我堂兄陳家梅的家裏。事後才知道,我的兩位兄弟為我回來住在哪裏,頗費了一番心思。按理,我應當住在自己兄弟家裏,可是我家住房年久失修,且又擁擠,兩位兄弟實在擠不出能讓我們一行七、八人住的地方。後來還是我的堂兄陳家梅為他們解了這個難題。因為陳家梅前幾年蓋了新房,較幹淨、寬敞。落座後,大家訴說了一番悲歡離合之情。
之後,我便在村子裏轉了一圈,看望了一些鄉親。我離別二三十年的家鄉至今沒有多大變化,眼前仍是一派衰微破敗的景象。看到群眾吃糠咽菜,有的瘦骨嶙峋、麵有菜色,有的叫苦連天,我原先那份重返故鄉的興致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卻是痛心和內疚!解放十多年了,沒想到農村仍然如此破舊,農民仍然如此貧困!快到吃晚飯時,我聽說公社領導為我準備了一桌酒菜。我一聽此情況,氣就不打一處來,嚴肅地批評公社領導:“群眾吃糠咽菜,你卻叫我吃肉喝酒,我能吃得下去嗎?我要他們立即把酒菜撤去,隻留米飯和一盤青菜,並重申從明天開始隻準吃稀飯和青菜,不準吃幹飯,更不準擺酒肉。實際上,這頓晚餐我基本沒吃,因為看著家鄉父老吃糠咽菜,我哪裏還吃得下啊!
我回到家鄉的消息不脛而走,眾鄉親不約而同地來看我。許多人被縣、社警衛的同誌勸到了生產隊食堂。我得知後就來到食堂看望鄉親。當我們來到生產隊食堂時,村裏及鄰近村子的群眾不請自到,一下子聚集了五六百人。我看人來了這麽多,亂哄哄的,不好談話,便請公社副書記陳從忠把原定第二天召開的群眾會,提前到當天。這樣既省得浪費大家的時間,我也可以聽聽大家的意見。陳從忠簡單講了幾句之後,我便請大家隨便談了起來。於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許多人不客氣地問我,知不知道群眾沒有飯吃?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一位名叫陳從明的中年社員更是激動得爬坐在桌子上,喊著我的乳名大聲說道:“春分妹子,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就不曉得該不該講真話?” 看著這位苦出身的鄉親這麽激動,我深知他有許多話要說,便對他說:“你有話盡管講。” “我講了真話,你走後公社會不會把我打成反革命呀?” 我望了望在場的地、縣、社領導,說:“你反映真實情況,怎麽會成反革命呢?” 接著陳從明便一五一十地訴說起來:去年發大水又下冰雹,糧食減產,可是公社卻向上級浮誇說糧食跨《綱要》,並按《綱要》的指標來征購。我們完成征購任務之後,就沒有多少糧食了。現在飯吃不飽,靠挖野菜充饑,許多人得了浮腫病,射山村已餓死了十多個人。公社領導隻顧扛紅旗爭先進,不顧群眾肚皮,不管群眾死活。說著又指著我說:“春分,你當那麽大的官,究竟知道不知道群眾沒有飯吃呀?我們實在想不通,為什麽會弄成這個樣子啊!”
陳從明一席話,說出了許多群眾積鬱在胸中多時、想講又不敢講的話,引起了在場群眾的強烈共鳴全場頓時出現一片呼喊聲:“陳從明說得對呀!”“陳從明說得好呀!”大家紛紛爭相訴說餓肚皮的痛苦。突然,一位頭發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大娘跌跌撞撞地擠到廳堂中央,“撲通”一聲跪在我的麵前,抱住我的腿泣不成聲。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把我嚇了一大跳,我趕忙用雙手把她扶起來。定眼一看,原來是我的一位叔婆。我一邊扶著她一邊說:“三妹婆婆,你不能這樣,我擔待不起,受不了呀,你有話起來慢慢說。” 老人家站起來拉著我的手說:“春分,我這六十多歲的老太婆從來都沒有餓得這樣透(厲害)呀!我一家餓得不行,上山采山蒼子樹葉磪糠吃,頭都被磪打破流血呀!這樣的日子怎麽過啊!你要救我們呀!”老大娘的哭訴深深地感染了在場的群眾,許多群眾傷心落淚,會場上出現一片哭泣聲。麵對此情此境,我再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感情,辛酸的淚水刷刷地流了下來。
(下麵幾段,陳丕顯同誌談到自己心情的難受,其弟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地向他講述,當地官員知道陳丕顯回鄉,事先撥了九千斤穀子給南陽公社。)
……與南陽毗鄰的舊縣、白砂等公社的一些社員群眾,誤以為我已到了南陽。許多群眾匆匆趕來,挽著乞食的碗筷、竹筒直奔官連坑,見著李應槐專員,不分青紅皂白,不管三七二十一,倒頭便跪在他的麵前,異口同聲地哭著喊著:“陳書記呀,救救我們吧!我們沒有飯吃呀!”一位群眾當場哭訴說:“我家裏人都餓死了,隻剩下我孤獨一人了,走投無路才出來討飯吃呀,陳書記你大恩大德救救我們吧!”……
聽了這些情況,我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們一行吃過早飯——稀飯配酸菜,就告別鄉親來到南陽公社,參加了公社召開的烈軍屬代表和基層幹部會議。到會的有一百多人,把公社會議室擠得滿滿的。 ……我剛講完,軍烈屬代表劉富玉便搶先發言。他說:“我們公社在‘三麵紅旗’照耀下,形勢一片大好,糧食畝產800斤,跨了《綱要》,群眾生活比過去好多了……”
她的發言引起許多幹部、代表的不滿,不少人搖頭歎氣,有的幹脆說:“劉富玉呀,你現在還在為公社吹牛皮,你不覺得臉紅嗎?” 在眾人的指責下,她才不得不結束了背誦式的發言。事後我才得知,原來她是按公社領導的意圖搶先帶頭發言的,以起示範、導向作用,發言的內容也是公社領導事先授意的。結果卻是適得其反,被大家哄了下來。接著一位叫黃啟智的白發老人發言。他毫無顧忌地說:“有人說我們公社的糧食畝產800斤,除非把田裏的泥土挖出來湊數!我們的實際產量不過是二三百斤,公社領導不是不知道,為什麽還要這樣吹牛皮呢?這是因為幹部為了爭取先進,可以提拔當官。他們昧著良心匯報,卻苦了我們老百姓。現在群眾吃不飽,不少人篩糠、摘樹葉當飯吃。丕顯,我們真不明白,人民政府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種田人連飯都吃不飽呀?”
(下麵說到一位公社副書記在黨委擴大會議上仍然胡吹畝產跨《綱要》,被陳丕顯問得無言以對,麵紅耳赤。)
5月4日上午,我回到母校——南陽龍田書院,即後來的龍田小學參觀。當我們走出校門口,路經洪田村時,隻見數十個衣衫襤褸、拖兒帶女的群眾跪在路旁,大聲哭喊著:“陳書記呀,我們沒有飯吃,快餓死啦,請求政府救救我們啊!” ……幾位老者捧上手中的糠菜,塞給我說:“陳書記,你嚐嚐我們吃的是什麽?”我和秘書、警衛員各自拿了一塊,掰了一些吃了,那穀糠和野菜的滋味真是又澀又苦,叫人難以下咽。看著眼前這幾位瘦骨嶙峋、麵黃肌瘦的老人,我心如刀絞,淚水忍不住又淌了下來。……
幾位公社領導都說,看著群眾沒飯吃,餓死人,他們心裏也難過、也著急,早就想反映,但是又不敢說。我很理解他們的心情。於是我便提議把各縣縣委書記請來,匯總一下情況。各縣縣委書記來了以後,都談了情況,統計了缺糧人數,浮腫、生病、餓死人的數字。據當時統計,全區七縣,除龍岩、漳平兩縣情況稍好之外,其他五個縣缺糧情況十分嚴重,全區餓死——8000人左右
(下麵陳丕顯同誌說到要求省委書記葉飛救濟,省裏決定馬上撥糧給龍岩地區1300萬斤)
遺憾的是,福建省委撥給龍岩地區糧食後,龍岩地委個別領導同誌認為情況沒有這麽嚴重,遲遲不肯要這些糧食。實際上是他過去向上麵吹了牛,結果露了餡,感到下不了台,不好意思,怕影響今後的前程。到後來情況越來越嚴重,餓死的人越來越多,群眾知道省裏已撥了糧食,卻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不到,紛紛提意見。這時,他才不得不要了糧食。結果遲了一個多月時間,全區多餓死了幾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