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民歌《Вот мчится тройка почтовая》中文譯為《三套車》,20世紀50年代即在我國廣泛流傳。原文歌詞共六段,講的是一個年輕車夫趕著一輛郵車在冬季沿著伏爾加河奔馳。按說這應該是一首歡快的交響,但車夫卻心情憂鬱,乘客好奇地問他為什麽這樣傷心,小夥子便把自己的傷心事講了出來,於是構成了這首民歌的全部內容。
歌詞的中譯文現存兩個不同的版本:一個是由高山先生譯的;另一個是由張寧先生譯的。高山先生隻譯了全文六段中的第一、二、四段。它在我國流行最早也最廣,為大家所熟悉。其主要內容為:財主要把年輕車夫的一匹“老馬”強行買去,小夥子舍不得但又惹不起,因此悲傷。我們姑且把這個版本的譯文稱為“老馬說”。近幾年來,“老馬說”遭到了質疑,認為譯者弄錯了,把“姑娘”誤譯成了“老馬”。並且認為這本來是一首帶悲劇意味的愛情歌曲,講的是財主要把一位“姑娘”(車夫的戀人)強行搶走,車夫無力反抗,因此悲傷。我們把這一說姑且稱為“姑娘說”。一段時間,報紙上不斷刊登不同作者的文章,都力主“姑娘說”。言之鑿鑿,似乎已成定局。那麽,究竟哪個版本的譯文是正確的呢?我們懷著好奇和探求真相的心情把原文找出來,不帶成見地認真閱讀一下,意外地發現,原文所表示的固然不是“老馬”,但也並非是“姑娘”。也就是說,目前所流行的“姑娘說”似有待商榷。
這首歌之所以容易被誤認為是一首愛情歌曲,首先因為歌詞中出現的兩個關鍵性詞匯的含義:第一個是Люблю;第二個是ей。
Люблю(動詞любить的單數第一人稱形式)這個詞的含義不僅僅指男女之間的“愛”,而且也指“熱愛”、“喜歡”、“高興”以及親情之“愛”等等。而ей(陰性代詞она的第三格形式)在俄語裏既可以指人——“她”,也可以指物——“它”。因為俄語裏任何一個名詞都分別屬於不同的性,即陽性、陰性和中性。“姑娘”(девушка)是“陰性名詞”,而“馬”(лошадь)和“三套車”(тройка)這兩個詞也是“陰性名詞”。它們三個詞的代詞(она)第三格形式都是ей。我們怎麽能肯定歌詞裏的ей就一定是指“姑娘”呢?根據俄語語法規則,代詞是代替前文中已出現過的名詞。其含義隻有在特定的上下文或語言環境中才能具體化。歌詞裏“三套車”在第一段第一句就出現了,“馬”出現在第六段,而唯獨“姑娘”這個詞從來就沒有出現過!
現在讓我們進一步分析。“姑娘說”的主張者所依據的不外是第三段中的三句話和第四段中的兩句話。讓我們逐一解讀。
第三段中的三句話是:
“Уж скоро год, как я люблю,
А нехристь староста, татарин,
Меня журит, а я терплю.”
大意是:“我愛(熱愛、喜歡、高興)快一年了,可是那個混賬工頭總是責罵我,我隻能忍受。”
我們注意到,在這裏隻是“我愛”,但並沒有說“愛什麽”。如果認為“我愛”(я люблю)是“愛姑娘”,那麽下一句,“工頭總是責罵我”又與此何幹?我們知道,歐洲(包括俄羅斯)是信奉天主教(東正教)的國家,他們對“愛”是很珍視的。這裏當然也包括“夫妻之愛”、“愛情之愛”。在這方麵,歐洲要比當時的中國開放得多。除了父母出於某種原因或許加以幹涉之外,他們並不會因為彼此產生了愛情而受到什麽人的“責罵”,更何況不相幹的“工頭”!這一點和封建社會的中國完全不同。中國提倡“男女授受不親”,“結婚是為了傳宗接代”,至於有沒有愛情,那不重要。如果青年男女有了“私情”,那就是不正經、不知恥,可以受任何人的“責罵”。這是兩個民族文化的不同。我們不能用中國的觀念去理解外國的事。所以,如果把這句理解為“愛姑娘”,那麽上下兩句連起來看,似於情理不合。因此,這三句話的合理解讀似乎應該是:“(當車夫)已經快一年了。我很喜歡這份工作。可是,混賬的工頭總嫌我幹得不好,常常責罵我。我隻有忍耐。”
這是使年輕車夫傷心的原因之一。而更使他傷心的是原文歌詞第四段中的兩句話所表達的內容:
“А ей не быть уже моей,
Богатый выбрал да постылый—”
這兩句話的大意是:“財主把她(它)弄走了,她(它)不是我的了。”
我們先從語言方麵分析一下。這裏第一次出現了“ей”(她,它)。
“ей”在這裏到底指什麽呢?令人不解的是,“財主把她(它)弄走了”句中的動詞為什麽用了個“выбрать”呢?這個動詞最基本、最常用的意義是“選擇”“挑出來”的意思,也就是“從幾個或至少兩個中選出一個”。應該說,它沒有“奪走”或“娶走”的意思。如果財主看中了車夫的戀人(姑娘),把她強行弄走就是了,何用“選擇、挑選”?難道被財主看中的不止一個“姑娘”?
據歌詞譯者張寧先生介紹,這首歌詞大約創作於19世紀中葉。那麽讓我們再看一個當時的社會背景。這方麵我們的知識太少,隻能根據一些古典文學名著加以推測。俄國的上流社會在婚姻方麵講究門第,社交活動也是有嚴格範圍的。社交場雖然也常常有一些醜聞,但多是男女雙方自願的,如《安娜·卡列尼娜》中描寫的那樣。但絕少一方用強力手段脅迫另一方的情況。此外,上流社會的公爵、大人、紳士、先生們也絕少有把社會下層的一位素不相識的姑娘擄為情婦的情況。在中國的舊小說中充斥著財主、老爺搶男霸女的情節,這是中國的國情。但在古老的俄國,男人並沒有那麽大的性權利,所以上流社會的老爺們未必敢明目張膽地搶男霸女。至少我們在文學作品裏很少看到。即使有,也不構成典型的社會現象。所以,如果把上麵的話理解為財主老爺把一個窮車夫的女友強行搶去做情婦,這恐怕也是受了中國式思維的影響。我們認為,這裏的“ей”不是指“姑娘”,而是指“тройка”(三套車)。因此,我們可以把這句話的意思解讀為:
“財主老爺選中了我的三套車,並將把它強行弄走,從此它(тройка)不再屬於我了。”
小夥子沒有了“三套車”,飯碗被打碎了,這才是他之所以悲傷的主要原因。有人說,驛站是公家的,它的馬車是不能隨便買賣的。其實在以私有製為基礎的舊社會裏,“公家”就是“官家”的代名詞,隻要官家同意,沒有什麽是不可以的。何況俄羅斯的驛站據說也有“官營”和“私營”兩種。
為了證實上麵的看法,我們不妨再把原文的最後一段仔細看一看。在這一段的開頭,先是敘述小夥子和他的馬兒戀戀不舍地告別,之後接著說:
“А мне уж больше не промчаться
По Волге-матушке зимной!”
大意是:“今後我不能再趕著三套車沿著伏爾加河奔馳了!” 這裏很明顯,如果說前麵的“ей”是指“姑娘”,那麽,車夫失去了姑娘,他何以就不能再趕著三套車奔馳了呢!由此可知,他失去的不是“姑娘”,而是他賴以謀生的工具——“三套車”。
“民歌”反映著人民生活的各個方麵,並不隻是反映愛情。在俄羅斯,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對《三套車》的改編活動。音樂家把它改編成交響樂、音樂劇,劇作家把它編成劇本搬上銀幕。他們都毫無例外地堅守“愛情”這個“永恒的主題”。但它的真實麵目卻越來越不為人關心了。如果我們要探討《三套車》是不是一首“愛情歌曲”,我們不能以正在上演的或正在熱播的音樂劇、電視劇為佐證,而應當細心地觀察它初始的淳樸的真麵目。
民歌是深深紮根於民間的,是與人民的生活、風俗,甚至政治製度、社會文化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每個民族各不相同,如果我們不了解這些差異,自然也難於深刻理解它的民歌。在這方麵,我們知之不多。聽說有人結合這首民歌《三套車》,正深入研究舊俄羅斯的社會文化,諸如婚姻製度、民歌、驛站製度等。以上隻是拋磚引玉,我們希望看到更高明的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