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人權雙周刊
之所以終於提筆寫畢節的李誌美收聽敵台被槍斃事件,有兩個原因。首先,在2007年8月下旬我快要出獄時,貴州省國安廳畢節地區國安處的兩個國安來到關押我的畢節地區看守所,威脅我不要與貴陽那幫人、不要與山東那個律師(指為我提供法律援助的李建強)來往,出去後不要再寫反動文章,否則如果再進來,就是10年以上徒刑。他們還告訴我對我的案子已經是“仁至義盡”:你知道嗎?對你的判決是很輕的,文革時期海子街那個李誌美,僅僅是因為收聽敵台,就被判處了死刑。我當即回答道:“我知道的,如果是文革期間,不要說4篇文章,即使是文章裏的某一句話,我早都被迫害死了。不過,我今天還活著,並非你們的恩典,並非你們不欲置我於死地,而是張誌新、遇羅克、林昭,包括李誌美等等用鮮血為我爭取到的活命。”
這樣的威脅,除了暴露了威脅者的邪惡之外,還暴露了威脅者的外強中幹。當時,我就有了念頭:總有一天我得寫寫李誌美——這位專製政權下冤死的漢子。最終促使我開始采寫李誌美冤案的,則是一個叫馬桂榮的人。馬的父親抗戰時期加入過國民黨及其軍隊,是抗日遠征軍英雄,可是,1958年卻被判犯了反革命罪,一進監獄就是整整27年。為生活所逼,也因為對父親被判刑不服氣,馬桂榮在90年代初期,也加入了國民黨,並在大陸為國民黨搜集情報。後來,馬因此被投入監獄坐了13年半的牢。
近日,馬桂榮聽說國安曾威脅我,就氣憤地說,當年抓捕他的那個白頭發老公安也曾經在審訊時如此威脅他(他當時被認為“又臭又硬”):“別以為我們沒有辦法收拾你,海子街那個李誌美,隻是收聽敵台,就被我們槍斃了。槍斃了還不是槍斃了,又怎樣?你還能翻得了天!”
在畢節提起李誌美,40歲以上的人,大多知道他,而且說起他被槍斃時那種蔑視殺人政權、英勇無畏的氣概,人們還挺敬佩。李誌美給我的印象也是震撼性的。那時正是文革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期,我也就十二三歲。一天,我來到畢節城中心工會前,看到工會櫥窗裏貼出了一些被槍斃的犯人的照片。有一個死刑犯一下子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目光:他的手腳都帶上了沉沉的鐐銬,但他站得筆直,下頜還微微上揚。最讓我感到震撼的是,他的眼光和麵部表情不僅沒有一般死刑犯那種極度的絕望和恐懼,恰恰相反,那神情倒是輕蔑、正義、視死如歸。要知道那正是革命的年代,我對這個因為收聽敵台而被槍斃的人,心不由己地產生了“不該有”的敬慕之情。
我成人後,曾聽人講給李誌美平反了。中國式的所謂平反不過是一紙文書,我倒覺得應該好好地紀念他。我最初的采訪,是於去年年底開始的,馬桂榮與我同往十多公裏外的海子街。在海子街,提起李誌美,大多數人不僅知道其人其事,還講起了許多類似的事,比如某某某,比如紅星黨、反動會道門等等。
采訪中,人們說真是罪孽,聽個收音機,哪怕再是敵台鬼台,也不該把人家殺了。一位老婦人說:“李誌美飯量不小,他被槍斃後,武警用槍把他的肚子刺破並翻攪,頭天吃的東西,都給整出來了。”另一個老人,是當年的知情者,說:“李誌美當年是作為右派由朱昌遣送到沙邵公社的,他的妻子姓吳,在邵關小學教書。抓捕李誌美那天,畢節地、縣公安都來了,有好幾台車,十多個警察。就這樣,李由家中被抓走了。”老人說,當時鄰居們也搞不清楚,究竟為什麽要抓李誌美,也不敢問,隻是後來隱隱約約聽說,是因為聽收音機,還有寫什麽匿名信之類。“李被抓走不久,有人曾想借故整李誌美的妻子,但因為有好心人反對,他們沒得手。”“平心而論,李誌美哪是什麽壞人?他很少和人說話,很好的一個人。自當初到現在,我們從來沒有把他這個右派當壞人看待過。”老人還說:“還是今天好,說這些事不用怕了。要是當年,誰敢?”老人說到這兒,卻下意識地四下一望。
在朱昌,我們找到了一個老師,他知道一些李誌美的事。他說,李誌美最早是在朱昌教書,有文化,有見識,也很有個性。他對於公社的文盲幹部幹涉學校教學看不慣,很有想法。一天,他在路上遇上一位公社領導,雙方看不順眼,就理開了嘴。嘴仗一打起來,領導輕蔑地說“你一個臭知識分子,有什麽了不得”,李回道“你個泥腿子,又有什麽了不得的,憑什麽來教訓我?”就因為這句話,李誌美被打成右派,遣送到了海子街。
張先生50歲了,打小住在城裏。他說,當年他還是個小孩子,槍斃李誌美那天,他去看了。那天,先在街上遊街示眾,完了在軍分區操場開宣判大會,圍觀的人很多,人山人海。張先生記得,李誌美那天穿著的是一件青色燈草絨上衣,毫無恐懼感,讓人難忘。他描述:“當時,有個派出所所長繪聲繪色地說:‘你們曉得不,李誌美那個斬條(處死犯),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斬條!’”據說,那天李誌美自始至終都努力地挺胸、抬頭,甚至還輕蔑地微笑。圍觀者感歎,從沒見到過這樣不怕死的硬漢!李誌美被擊斃倒地,行刑人員已經離去時,圍觀者突然驚叫:“還沒有死,扳(方言,猶言動)起來了!”於是行刑者立即返回,又補了幾槍,才把李誌美打死。
一位了解李誌美的人告訴我們:“誰都知道李誌美是個很好的人。在世時,他很關注孩子的學業。”“他好上山采藥,他的一個朋友還保留著李誌美的一本手寫本醫書。”他還說“李誌美並沒有完全平反,還如馬桂榮的父親那樣,法院給李誌美也留了點尾巴。”有人說,李誌美不僅收聽敵台,好像還給台灣寫過信什麽的。還有知情人告訴我們,李誌美當過兵,個性十分鮮明,嫉惡如仇。他見到畢節縣政府的紅旗掛歪了,就請縣政府糾正,但是沒人理睬他,他就寫信給中央反映。
我曾電話聯係過李誌美的家人,但終於沒有接受我的采訪。我理解,李誌美的案子太殘酷了,即使幾十年後談及,也很是讓人恐怖,況而今天的權力仍然是昨天的權力,人們並不能暢所欲言,還有很多顧及。李誌美有3個孩子,早就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