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鄧同學來我家,說原高中同班的林在他們德昌同學聚會時稱欲來會理,最想見的就是敝人和另一個張。他回來跟其他同學講,才知道我去廣州,而張已經作古。將情況告林後,林答那就等我回來,見不到張,也要去墳上祭奠一下。鄧的意思是跟我商量邀請林何時來。因為隔幾天是周日的例行聚會,正好能見更多同學,便達成共識。鄧立即撥通林的手機,讓我直接跟他說。58年沒聽過對方的話音,一下就有種親切感。驚呼都還活著,上帝對我不薄。彼此恭維聲音洪亮,身體一定不錯。我告訴他張病死在成都,據說骨灰撒在府南河。他慨歎,那墓也掃不成了。聽了鄧和我的建議,滿口答應,說自己這些天雖在成都,但一定趕來。
31號大家在白雲山莊,鄧姍姍來遲。我問他林幾時到。說是林已回西昌,但今天有事來不了,明天才來。又掛通他的電話,我說莫不是你算了今天不宜出行,哪有啥事?他吱吱唔唔,沒有聽出所以然。最後說給你們帶兩瓶茅台,兩瓶紅酒。我說明天元旦,高同學請客,你帶的名酒正好大家品嚐。回答那我帶一件其他的茅台係列酒來請大家。我說同學中喝酒的不多,每次一斤,最多兩斤都喝不完,要他絕不要再帶。然後知會高同學,你明天就別準備酒了。
第二天中午林如約而至。本來頭天電話上他還說駕駛員有事,要11點以後才能動身,兩、三點到。我說中餐安排的是小吃,有稀豆粉、抓酥包子等等,你肯定好長時間沒吃過。他大慨嚥了嚥口水“稀豆粉?那好,我再跟司機商量一下。”記憶中的娃娃臉雖然不複當年,但未刻上皺紋,白發很少,僅有些稀疏。矮胖的個子隻打齊我的耳朵,而當年他比我高呀!早些年聽說他文革後被人打斷腿,看上去走路倒不跛,隻步履緩慢。右手掌握一串佛珠,姆指不停撥弄,腕上還套著一串,堪稱道貌岸然。上席時,鄧向林介紹東主,稱高同學是原成都軍區(準確說應為成都警備區)副政委、大校軍銜。林可能記在心裏,後來對我說,與之打交道的軍方人士“大校是最小的”。我問他為啥不偕夫人(西昌四中老師)一道來看看?答曰夫人的學生回來,今天特意設宴請老師,進而補句“她的學生中有兩個少將。”
林自稱“此前已經把畢生的酒都喝完了”,平常的量斤把不在話下,而今喝成了脂肪肝,醫生說再喝就要命,因而茅台也滴酒不沾。隻倒了一小杯他帶來的木匣包裝法國卓米爾幹紅。飯桌上均是應酬話。除了稀豆粉,其餘他都淺嚐即止,食得很少。問他可以耍幾天?他說所乘的大奔是個女老板派的,人家有人家的事,用兩天行了,明天即要回去。而年輕司機口口聲聲“林大師”,恭敬有加,一付聽其使喚的架勢,不像僅僅陪侍兩天的差事。與之交談後亦發現共同感興趣的話題不多,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洗耳恭聽,我也不便強留。隻好把鄧和我各請一天改為共同招待。要他第二天吃了晚飯走也說不通,遂將正餐移至中午。
1958年整個西昌地區隻有西昌和會理兩所完中。中考後他們德昌的幾個被分來會理中學。當年的他就是個聰明絕頂,興趣廣泛,特喜繪畫的翩翩少年。臨畢業那個學期,他和另一個德昌同學沒來報到。我們滿以為是生活緊張,填不飽肚子而輟學。這次他才說是假期去河裏炸魚,不小心連魚帶腳給炸了,要在家敷藥而耽誤。此人心靈手巧,傳說失學後當了裁縫。今又更正,不會打衣服,是到母親所在的縫紉社搞了幾個月的會計。後來又到糧站工作。文革依始成為造反派的頭頭。曆任縣革委副主任。入黨後還是縣委常委。“四人幫”倒台後,因牽涉運動中一人被毆致死,和與全國著名的五大學生領袖之一王大賓(北地東方紅,德昌籍)交好而入獄。談及瘸腿是由於長期上腳鐐磨破皮所致,並不是被打。服刑期間就開始學中醫,出來後自己弄藥內服外治,花了6年才痊愈。現在走路已看不出來。他自稱從事過30多種職業。比如街頭替人畫相,每幅5毛,不像不要錢;江湖郎中,診病賣藥,但從來不開處方;有點積蓄後辦建築預製品廠,經營不善而倒閉等等。最後才是鑽研《易經》。他總結目前的狀況,還是得益於愛好繪畫(曾到長沙的齊白石畫院進修)。因為要畫好,必須仔細觀察,入木三分。像給老板看風水、立座向,沒有洞察四外、參透陰陽的功夫不成。我問是不是築墳造宅那種風水。他說他一般不看陰宅,用術語叫做園林設計,要畫得出圖來。四川堪輿學會曾請他當副會長他沒去。我第一次聽說八字先生還有學會,驚歎“看來搞你們這行當的不少呀!”“非但不少,好些大學還開設了專業呢!”這又讓我瞪大眼睛!難怪王林、曹永正之輩的大師如此受追棒!
早就風聞我們的頂頭上司哈大爺曾經崇拜某大仙,想不到即是眼前的老同學。他說有次開全州農行行長會,哈請他赴宴。席間問他明天的衛星發射順不順利?“我本來不該泄漏天機,但當著這麽多的人,又不好掃他的麵子,隻好說非但發不成,還會有點危險。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電視上就報道發射失敗,但沒有說爆炸,是很久以後才披露的。”我無法核實真有此事。問他,你們現在還密切嗎?他說自從哈腦子出了點問題後就沒有再來往。我問“啥子問題?”。他說是前兩年哈的家人突然來找他,稱哈走失,音信全無,請他算算到底在哪裏。他掐指一算,告訴其家人不必擔心,過兩天會回來。幾天後哈確實回家了,他也沒再過問。這哪裏是腦子出問題?莫不是被請去“協助調查”之類?
當年的州分行,幹部經商、開辟第二職業被認為有本事。記得九二年在黔江開省民族農村金融研討會,通知我參加。乘車赴蓉與哈大爺會合的路上,在榮經被對麵來的胡高師截住,要我返回寫申報高級職稱的材料。經過冕寧靈山寺附近時,同車的人事科長硬要上山去還願,說自家開的飯館賺了些錢,虧得菩薩保佑。其和司機分別舉出好幾個升官、發財、子女考大學的案例,吹得神乎其神。可見共產黨員不信馬列信鬼神。我和胡老師半信半疑,稱爬不動山,未跟隨。說不定因此得罪楊祖師(靈山寺的主牌位),胡老師為我竭盡幫扶的申報告吹。
林同學時不時拿出手機把玩,裏麵下載有羅盤。我和鄧陪他重拾母校故地。麵對耗資百萬,高高在上,已經沒有使用的那座大門,他用手機一測,說是方向不對,尤其是隻消一梁四柱的格局,立成四梁八柱,犯了大忌,哪是學府的樣子。“當然,這樣可以多花錢,多吃回扣。這個學校看來要走下坡路了”。不得不承認,會理中學近年優生流失,高考成績在全州的地位下降乃不爭的事實。
他尤其佩服習總的雄才大略。從手機中調出“凡益之道,與時偕行”,說這來自《周易•益卦•彖傳》,習有四次講話都提到。又如引用“窮則變 變則通 通則久”也是《易經•係辭下》的。歐陽修“得其大者可以兼其小”乃讀《易》之心得,習也提到過。之所以能“治大國如烹小鮮”,恐怕與國學深厚,特別是易經鑽研得透有關。林的記性亦使我和鄧歎服。不但校園裏麵目全非的操場、宿舍、食堂所在舊址回憶得頭頭是道,連街上早已不存在,門麵改服裝店的館子,一走攏就說出名字,問是不是在這裏。而今,以他的朋友圈和社交網,啥子美饌沒嚐過?他自稱別人送的茅台、五糧液均是論箱。但說起那年頭益民食堂的炒豬肝鮮香四溢,南街食堂的燴血旺麻辣爽口,仍嘖嘖不已。該不是困難時期的味蕾引起連鎖反應吧!
他一方麵申明自己沒有多少錢。說每月的固定收入隻有500元,還是去年才由省僑聯申報批準下來的(他父母是五十年代初從緬甸歸國的華僑)。但我們中的一個小學教師退休的同學也在鑽研《易經》,聲稱給人算八字,每次收40元時,他鄙夷地輕聲對我說“40元?不如不收。我替別人算,幾分鍾可是萬萬子呀!”他在成都和昆明都有房子。“昆明的是個房地產老板說,請您來一趟,飛來飛去的麻煩,不如送您套房子,好隨時討教。”聽說我此次路過昆明,曾下榻世紀金源大飯店,他立即接住“這家酒店的老板是北京的,叫黃金源,後台是賈某某,在全國的大城市都有物業。”一副深知其底細的樣子。又說自己一年有半數的時間在昆明、西昌、成都居住。有時應邀出去,大部分到武漢、長沙等省會。有年去海口,打交道的是溫雲鬆。生怕我不知道,補充道“溫某某的兒子”。
鄧同學的住房有140多平,子女各有居家,老伴在成都帶孫,幾個房間空著,邀他住家裏。他說住酒店方便些。我建議他住縣委賓館,這可是20年前會理首屈一指接待上級領導的場所。他問有沒有空調,吹不吹暖風?“年紀大了,怕冷,睡不著”。聽說設施有些陳舊,便問還有更好的嗎?我答那就隻有瀛洲園,是會理唯一的四星級酒店。“要得。”他立即拍板。路上我問要一間還是兩間?答曰“各住一間”。司機說訂個標準間不就行了。他稱夜裏可能打鼾,相互影響睡不好。登記時要1000元押金。我和鄧可能都沒揣這麽多。隻好任他掏出錢包,嘩嘩嘩地一疊老人頭。服務員遞來收據。他說你替我保管好就行了。
一進房間,他從提包內拎出個玻璃瓶,將其中酒精噴至所有門把手、馬桶蓋等可能接觸的地方。聲稱要是女人剛揩完屁股就拉門,你又去摩豈不黴氣?並說旅館的茶杯、漱口盅從來不用,因為曾有報道五星酒店的服務員一塊帕子擦完馬桶又擦杯子。教司機若沒有帶,可以把礦泉水瓶剪斷當杯子用。我問“你知道那塑料瓶又是如何消毒的?俗話說眼不見心不煩;不幹不淨 吃了不生毛病。你看街上的叫花子,垃圾桶裏的湯湯水水掏出來就往口裏塞,一個個臉不洗,手也髒,身子骨並不比我們差。據說歐美人要去非洲之前還要專門喝些髒水,以提高免疫力呢!”他這種潔癖我亦第一次領教。是不是他們那個層次的人之普遍現象?然而看得出來,他的體質並不如我。
連進了鄧家,他也要調出手機裏的羅盤觀測一番。沒有說個子曰,隻是背著主人家淡淡地對我說,一個人住這麽寬,缺乏人氣。本來嘛,幾十年不見,人家又專程來看我,理應請他來敝廬一坐。但麵對大師,飯後經過農行門口時,我隻解釋我家就在裏麵,不過在五樓,也不敢勞駕你去爬了。見麵不久,他即稱“你下巴原先有點尖,現在園園的,是長壽相。”我真是誠惶誠恐。每逢酒席上有人祝我長壽,我都要請他加個“罪”字,“長受罪”之謂矣!
臨別時我再次問他,難道人家派車,隻準你用兩天?他才說自己不放心5歲的玄孫。“真正意義上也沒有什麽親屬關係。是我樓下的一個女子,20多歲,單親媽媽,會東人,在西昌打工。收入又低,又要租房子,又要養孩子。我們老兩口見她可憐,孩子也頂乖,經常幫她帶帶,小傢夥巴適我們,這不真有點離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