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代的最後一天,早晨正與妻打乒乓,手機鈴響,傳來四弟的聲音“表哥,爸爸昨晚走了……”。舅舅是我有血緣關係的最後一個長輩,義不容辭要去送老人家一程,哪怕路途遙遠。四弟說在西昌的表姐也要來,他可以為我們安排車子。我說那好,我馬上動身去西昌。
會理汽車客運站搬到城北有幾公裏的地方,趕車很不方便。我簡單收拾了一下,出門在旁邊的自動取款機弄了些錢,徑往縣政府對門的公交站。隻見5路公交車在那裏不停,迎麵開來,趕緊舉手招呼。離站二三十米處,車子一閃而過,車上隻有兩名乘客。當然,縣政府門口就有監控,司機不敢停車也情有可原。會理城區的人口不多,下午在濱河路散步時經常看到公交車上沒幾個人,有時甚至空駛,下一趟不曉得要好久。焦急地注視來車的方向,終於攔下一輛出租車,副駕位還坐了個小夥子。女司機問我到哪裏,回答後同意我上車。
會理的新官上任後,大半年未見出租車的影子。後來電視上說,擬於7月1日投放70輛電動車,大約八月份才見有綠色的出租車在跑。小夥子問司機這車買成多少錢。司機說她當初買貴了,24萬,現在才17萬。我問70輛都賣完了嗎?“可能一半多點吧,不然怎麽會降價”。“是運輸公司經營的嗎?”“哪裏是。是財政局的某某某搞的。”她說的這個人我認識,好像當初不是財政局的人,隻不過是財政局局長的侄兒。財政局發起成立縣城市信用社,他是管理人員之一。後來城市信用社資不抵債,虧空6000餘萬倒閉,一把手坐牢,其好像未受影響,但似乎也一直在自己做生意。
小夥子下車後,女司機問“哥,你趕車去哪裏?”“去西昌。我都快八十的人了,你喊哥?是習慣使然嗎?你多大?”“我七三年的。我看你頂多六十歲。”“六十歲?滿頭白發,滿臉老年癍。前幾年就有人問我八十幾,你太會說話了。七三年,46,隻比我女兒大一歲。”“那我應該喊你叔叔囉!可不是,上個月有個老妞坐我的車,我喊她姐,她說你要喊我小王,難道你比我小嗎?我問她的年紀,她說五十六。我隻好說我五十八,的確比你大兩歲。你看,搞我們這一行的,生怕得罪人。”究竟那老妞寶氣,還是女司機園滑,我也說不清。
下車時女司機看了看表,說你老正好可以趕9點的車,來得及。但我到售票口,裏麵說隻有9點40的。無奈,在冷清的候車大廳等了半小時,檢票上車。正點了,司機還在下麵打電話,似乎等誰,又跑來跑去。原來是個販雞的老太婆,還帶個小孩,空手檢票後,行李拿不動,在出站口守候。等司機轉進轉出找到她,才請人幫她把兩個大簍子搬進站,塞到行李廂裏。車子啟動已過了10點。
一路上除了在巴鬆停車旅客方便,兩個駕駛員免費午餐外,倒沒擔擱。一下高速,表妹就來電問到哪了。後來又打了兩次,最後一次答到海濱了,稱馬上來接。果不其然,一出站就見她迎麵走來。我倆打的到她家的羊肉館,表妹夫及侄兒夫婦忙把燉的雞湯、羊肉、白菜、豆腐等端上桌。一麵說,表弟派的駕駛員已經打過幾次電話問我到沒有。當下便通知他了。然而,我們吃完又等了十多分鍾還不見來。打電話問,才說堵車,走不動了。眼下,中國的私家車擁有量超過2億,城市堵車成為靚麗的風景。如果幹等,不曉得要啥時候。我和表妹問清司機的方位後決定打的過去會合。出租車才轉過一條街,又見車龍,走走停停。司機說,前麵就是體育場,照這樣的陣仗你們走過去恐怕還要快些。俗話說依人勸 得一半。我倆下車走過這一擁堵路段,所乘的那車亦隨後出現。見路邊停的一輛車旁有人向我們招手,坐進舒適的別克SUV,車子啟動,剛好3點。
表妹的奶奶是我外公的親妹妹,於舅舅亦算至親。她的右手也有殘疾,像我一樣,從小遭遇歧視和羞辱。但她自強不息,吃苦耐勞,識字不多,卻勇於闖蕩。從在縣城東關開家小小的羊肉館,到州府西昌發展,20年間,用世俗的眼光,也算是發了點小財。會理、西昌都買了房子。現在又租下市口不錯的四層樓作為營運場所,交給兒子兒媳打理。一路上都聽她的龍門陣,從兒時的挑石頭、打豬草,婚後利用夫家的門麵開店,到西昌草創時與個素不相識的姊妹共租一間門麵,她支口鋁鍋賣白天,那人晚上賣冷飲;巧對工商、城管、衛生等部門;用小恩小惠爭取回頭客;與尋釁茲事,存心來吃白食的年輕夥鬥智鬥勇;同鄰裏互相關照……甚至家庭中姑嫂矛盾、婆媳鬥氣等等均娓娓道來。話語中還不時冒出些“人家說”、順口溜,比如“大石頭要有小石頭噻,富人要有窮人捱”之類。我隻有插問一兩句的份,而司機小王怕是洗耳恭聽矣!有了她,7個多小時的車程,疲憊和枯燥全被趕跑。
在榮經服務區用餐,本來有現煮的麵食,我考慮到小王幸苦,應該多吃葷,建議進自助餐廳。結果除了一道湯是熱的,其餘的雞鴨魚肉菜皆放冷了。我有美國喝冰水的鍛煉,小王經常跑長途似乎習以為常,可憐表妹說是吃了冷的要拉肚子,隻刨了半碗湯泡飯。我們鄰桌的小夥子,剛嚐了一口就對著門旁的收銀員怒目抱怨,嘖嘖連聲。收銀員同意退他的錢了事。由於肉價上漲,雅西高速服務區自助餐的價碼,也從每客30元調至38元。
一路上四弟都來電問小王到哪裏了。進了內江,車上有導航,一直到舅舅原來住的桐梓小區。本來07年舅舅八十大壽時我來過,記得小區外沒有多少房子,街道也不寬。如今高樓大廈,燈火輝煌,不知道從哪個口進入。小王打電話,隔會兒來了輛麵的把我們導入。大妹四弟接我們下車,
引進一間帳棚,裏麵光如白晝,幾盆熊熊炭火,4張機麻鏖戰正酣。帳棚左角白色的幃幔掛著舅舅的遺像,前麵是靈牌和香缽、蠟燭。表弟表妹掀起一旁的幃幔,領我倆到幔後,揭起玻璃棺上覆著的綾披,舅舅的麵容跟一七年九十壽誕差不多,像睡著了一樣,僅僅嘴癟了。旁邊的大妹說是把假牙取掉的緣故。老人家八月份腦梗,先在西昌州一醫院住了一個多月(等我知道要去探視時,被告知已轉到內江鐵路醫院了),後期幾乎是植物人,數月折磨,這才算是解脫。呼喚、告慰幾聲,仔細端詳後出來,我和表妹各取三柱香,三跪拜。表妹忽掏出一疊老人頭遞給四弟媳,弟媳隨即交給坐在帳棚門左邊方桌前的女子。我也趕緊跟進,聲稱一疊是我的,一疊是我三哥的。收錢的女子分別問了我們的名字,寫成一張紙條,別在身後的帳幔上。
棚裏靠後的右角坐著五個敲鑼打鼓吹喇叭的年輕人。家什一響,穿袈裟的先生念念有詞,到靈前舞動。舅舅的4個子女和媳婿,以及孫子孫女、孫女婿都要隨著跪拜,據同行的表妹說,要拜六六三十六次。不拜時弟妹們也來跟我們說說舅舅臨終的狀況。又說我們一定累了,早點休息。表妹說她要在那裏陪著守夜。我有自知之明,心想弄不好倒會給人家增加麻煩。何況表弟們的事不少,我們是遠客,人家還得專門來陪,便勸表妹客聽主安排罷了。
歐表弟(舅舅姨妹的兒子,我幾次坐過他的車)開車送我們到花逸酒店,開好房間,並囑給表妹送夜宵,給我送水果。我們乘電梯送表妹到12樓,一開門亮燈,她叫起來,說這麽好的房間,我睡不著,退了退了,我要回去住,把歐弄得很尷尬。我說,房間都開好了,怎麽退?克服一晚上吧,睡不好,明天不住就行了。她才無話可說。
歐表弟又送我到14樓。我問是5星級嗎?他說哪裏哪裏,開了好多年了,啥星也不是。而房間的陳設的確跟我在昆明和騰衝住的5星級差不多。
第二天我與她約好下四樓的“雲中客廳”早餐。一見麵就問她“昨晚睡著了嗎?”“哪裏睡不著。我是想倒這麽豪華的酒店肯定很貴,要花他們多少錢呀!故意說的。當然安逸囉。”“我倒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麽多人總不可能三天三夜不睡覺,他們家有這麽多房間嗎?若是怕增加人家的負擔,我們自己把後三天(先生定了,要初九才下葬)的房間續了,告訴他們一聲不就行了。你實在不住,我一個人也要住,畢竟七八十歲的人,睡眠重要。”她勉強地點點頭,“要得嘛。”
餐後下一樓續好房,出了酒店,估摸著頭晚上車子來的路徑,走到一個路口,向個開店的問桐梓小區。他往前一指,那裏就是。走了5分鍾進門後循著鼓樂聲響,很快就找到。桐梓小區分好幾期,全是征地動遷的安置房,據說總共2000餘戶。此處為1期,當是建築者尊重農村習慣,預留了樓間蘭球場大小的空地,打成水泥地坪,做喪事的帳棚隻占一角,其外擺了二三十張園桌,二三十個花圈靠在棚布上。帳篷門楣白布上書:“胡乾豫靈堂”五個大字。兩邊是“梅吐玉容含笑意 柳托金色動哀情”的對聯。棚內的靈台上方是“沉念”二字,旁有“壽終德望在 身去音容存”。兩邊分別有“王帥”、“馬帥”,不曉得是何方神聖。左右棚壁上各掛五幅彩像:一殿泰廣大王、二殿楚江大王、三殿宋帝大王、四殿五官大王、五殿閻羅大王、六殿卞城大王、七殿泰山大王、八殿平政大王、九殿都市大王、十殿轉輪大王。周圍還供奉著觀音、庫官、城隍、務至,以及南無阿彌陀佛、十八男女神像。大約普天下的神衹,除了上帝和穆罕默德,都被先生請來了,難怪據說要收1.8萬元,而且不滿足於每人每天一包煙,隨時伸手。有天不知要幹啥,讓四姐弟每人湊36元。我看該先生根本不看靈堂外“真誠清淨平等正覺慈悲 看破放下自在隨緣念佛”的條幅。而收銀桌背後貼的“某某某敬挽”的小紙條,我數了一下,共58張。(到第三天下午,轉拐的兩麵牆都貼滿了,怕有一兩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