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蹤

本人有殘疾,退休後回憶一生平凡,記下來以打發無聊,並望與網友共享。
正文

拾遺十二

(2017-09-05 18:42:37) 下一個

讀《王昭君》

                       (1977年作)

 

住在偏僻的山野礦區,人們最感興趣的一是電影,二是打牙祭。一旦有人知道第二天礦部放電影,回去告訴家裏的孩子,天一亮就有人到球場壩放凳子,以便晚上不前不後、不偏不倚地占個好位子。老實說,加上周圍居住的農民,就這麽點人,場子怎麽也擠不滿。即便開映了才去,大不了坐在與屏幕相交45度角的地方,對藝術的欣賞是不會有多大影響的。何況絕大多數人感興趣的是情節而不懂什麽藝術水準。人們的文化生活水平僅此而已。前些年,猴跳舞跳的宣傳隊倒見過不少。高質量的戲曲之類在眼前呈現,一輩子也不敢想。對於大戲劇家曹禺的《王昭君》我也隻能在十一期的《人民文學》上,通過同樣閉塞的頭腦,搭一個此間禮堂似的戲台,“形象思維”一下。

                         第一幕

競寧元年,漢後宮。狼藉殘紅,飛絮濛濛,垂柳欄杆盡日風。一個“四人幫”摧殘下的閉關自守的中國縮影。同樣的,前幾天會理來了兩個南斯拉夫商人(好似匈奴派來的特使)。前麵一輛公安局的汽車開道,持槍幹警睜大眼睛掃視公路兩旁,發現可疑,當機立斷。緊跟著的吉普乘坐陪同領導。中間的轎車隻看得到司機,據說老外害怕中國老百姓觀賞(像在動物園裏)的目光,因此躺下,不露臉。第四輛為滿載隨行人員的大轎車。末一輛才是當地官員斷後的吉普。那兩個高鼻子也曾在縣城的街上走了走,立即引來成百上千看稀奇者。其中一個想跟近在咫尺的紅領巾小姑娘握握手,該女孩嚇得轉身跑開。以小孩的年紀和上學的班次,她受到無產階級國際主義和世界人民友好的教育,不會是很淺的。可是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談談容易。實踐呢?《實踐論》乃毛澤東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各級領導時常教導我們學習毛澤東思想,強調實踐的重要性。可是往往不允許人家有實踐的可能性。像那種生怕外國人跟普通中國老百姓接觸的心理,更是閉關自守。僅此一例,不是生動地說明高高的漢宮牆,完全有推倒的必要嗎?

薑夫人,這個愚民政策的傳播者。這個思想保守,在宮女們麵前卻專橫無比的奴才。其說教看似可笑,但並不新鮮。“心不亂想,不是不想,要想就想天子”之類,我們太熟悉了。我也曾經鍛練過“念念不忘”的功夫。然而,事實證明我屬於“輪不著”。無論怎麽屏心靜氣,現實要來敲腦殼,越念越記不得。

像孫美人那種,更不是沒有,而且俯拾皆是。隻不過從醫學的角度看,這些人的神經並未失常,“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活在一種永遠是春光明媚,等待皇帝宣召的世界裏”。而且我敢說我自己就是一個。我平均每天用兩個小時處理我的工作。其餘時間把公家訂的報紙從刊頭《XX日報》看到“印完時間:10時52分,成都印”我不是也在等待實現四個現代化,好跟著享福嗎!

我從心底呼唱:上邪!我欲與君長相知,長命毋絕衰……

                        第二幕

一眼就看到台上的溫敦,在思索著什麽。這個濃眉大眼、一表人才的夥子,很能打動少女的心。那個剛健美麗、性情爽快,坦白、誠摯,飽經憂患的阿婷潔不是十分鍾愛他嗎!他身為“左大將”,正因其“左”更顯可愛。他為啥要這樣左呢?因為這是他唯一的本錢。他自己說:“就是想搶。搶慣了,拿東西換,心裏不痛快”。要是不左,天下太平,互通關市,他也得“一分辛苦,一分享受”,哪能坐享其成靠工人、貧下中農養活呢?

七十五歲的烏禪幕和他的女兒玉人閼氏,使我想起敬愛的周總理。他們竭盡忠誠,熱愛人民,鞠躬盡瘁 死而後已。他們高瞻遠矚,主張各族人民友好相處,互通有無。在第三場裏,阿婷潔說:“她(指玉人閼氏)常說,三十年的經曆叫她明白了一個道理,匈奴要太平,百姓要過好日子,一定要和漢朝和好”。從截至目前為止的曆史看,我模模糊糊地覺得,美國人辦事,在放大了的人際關係—國際交往中,還算比較講理的。中美友好誠如漢匈和好一樣,非常非常必要。

昭君姑娘給了我“四·五”運動中年輕知識分子的形象。她“淡淡妝,天然樣,就是這樣一個漢家姑娘”。她忠實、積極,一心向上。不但在頭一幕裏敢想,想衝出封建法西斯的“漢宮牆”。進而在這一幕裏勇敢地當著皇帝的麵唱那“叫掌管刑罰的太監聽見,要殺頭的”歌。

“長相知,才能不相疑;不相疑,才能長相知”。我們不是要建成社會主義的現代化強國,最終實現共產主義的偉大理想嗎?倘若我們相互之間疑神疑鬼,你整我的“殼子”,我抽你的底火,這樣的社會幾時建成?當然,無論什麽時期總會有那麽一些溫敦、休勒式的人,以殺戮、搶劫,剝削別人,踏著人家的脊梁骨往上爬為樂事。但降服這樣的人,還得靠民主法製。由於中國有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曆史,人們習慣於“唯書。唯上”。有時我簡直在想,是不是同胞們興不來民主呢?小到單位評先進,選標兵,大家言不由衷,相互粉飾,草草了事。下來又二話連篇。包括我自己,想的是這情麵、那顧慮,逢場作戲。大到選廠長、經理、縣長、書記,還不是上麵提名,“管他屁”。這種相互猜忌,相互嫉妒,一盤散沙,疑人終害己。

                           第三幕

第一個亮相的是王龍。身為天子國舅,又名龍,當然是龍根鳳種,血統純正。這也幹涉、那也指摘乃其稟性。“你說得對,我們就改正。你說的辦法對人民有好處,我們就照你的辦”。可是不然。這種人因為養尊處優,從小鬥雞走狗,長大汲汲於功名,大都不學無術,滿口黃腔。擦擦胭脂這樣的小事,他也要挑剔。引進國外先進技術、設備,開展科學文化交流之類更不可想。這種人鼠目寸光,知道的國際國內時事少得可憐,而對於形式排場卻十分考究。比如外單位來了什麽人,隻能派相應級別的去接待。什麽客炒哪種菜,喝哪種酒都要規定。同王龍一樣,特喜歡赴宴,巴不得天天公款請客。這是小巫。大者如前些年的“早請示晚匯報”、“三忠於”……

我曾親身經曆過一場絕妙的場景:有一年,中央(據說)調給渡口市幾萬斤凍肉。渡口市的領導為了讓我們礦的職工分享黨中央、毛主席的關懷,特地用專車送來五公斤。礦革委立即召集全礦職工,敲鑼打鼓,將那披紅帶花的神肉敬請,剁碎,燒成湯。一千餘職工每人拎一隻碗,排成長隊,一個接一個邁至盛湯的大鍋旁,舉起右手喊一聲“毛主席萬歲!”然後雙手捧碗,接受一勺湯。人們哭笑不敢,個個裝出一付嚴肅認真的樣子,恐怕最會扮像的趙丹都自歎弗如。表演結束,我們兩三個知心朋友私下擺談,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來看到這個場麵,會多麽痛心啊!王龍式的人物偏要把他們的無知強加於人。殊不知害了別人,也坑了自己。他們就不想一想,雖然自己現在享的口福,比廣大群眾固然好若幹倍,但與發達國家比又低下若幹倍。要不是他們拖累,祖國實現了四個現代化,他們的生活,不管從質和量上,肯定比現在好得來他們想也想不出吧!

蕭正使說:“國舅,我看最體麵的事,莫過於把漢家好的東西送過去,把匈奴好的東西傳回來,取長補短,使兩家百姓歡樂富足。這就是我們的體麵”。如此醍醐灌頂,真應中夜思之,好自為之。

第四幕

展現在我眼前的,完全是風雲變換的1976年。溫敦和休勒策劃的,不就是“四人幫”篡黨奪權的陰謀嗎?舞台上的昭君、閼氏,就像鄧副主席。她們飽嚐誣蔑、陷害,幾乎慘遭敵手。然而上天都看不下去了,隕石雨、大地震。說來唯心,卻偏偏湊巧。反動派的徹底垮台乃命中注定。

                          第五幕

鬥爭到達決勝關頭。呼韓邪及阿婷潔也在一時迷誤之後猛醒。前者對昭君說:“我從前不大相信人是可靠的。可我想,如果人都不可靠,活著豈不太孤單?因此我覺得還是要相信人的心。而我,還是受了欺騙!”“背信棄義是插在我背上的一把尖刀!而我回過頭來,拿刀的人,就是我親手帶大,又十分相信的溫敦!”教訓千金難買,差點用性命來換。單於深情地對昭君說:“你是鹽,是米,是棉絮,是我們匈奴人最需要的”。劇終那跟著金色大雁忽悠忽悠飛走的合歡被,象征著各族人民團結合睦、繁榮昌盛指日可待。

“呼韓邪和王昭君向廟走去”。

“歌聲中落幕。”

可是,我的眼裏還始終跳躍著一個人,這就是苦伶仃。他的樣子,既像《艾凡赫》裏的小醜湯巴,又像《鑄劍》裏的宴之敖。他唱的幾首歌有點莫名其妙,比如《小眼淚》。是否因為我吸收的蛋白質、脂肪太少,腦筋無法急轉彎。誨澀一點的暗示瞎猜不出。自歎弗如矣!

攙和以上的心情,我讀完《王昭君》,捫心自問:作者既然告訴你“用這個題材歌頌我國各民族的團結和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而且明明說“開始構思,還是在六十年代初”,你為啥東拉西扯,穿鑿附會呢?豈不是“四人幫”影射史學、戴帽子、舞棍子的流毒在你頭腦裏尚未肅清嗎?

是的,既為流毒,早已潛移,肅清決非易事。不過我覺得“四人幫”的罪惡不在影射及批評。文學藝術作為觀念形態的產物,必然是有所指的。創作一般不必有真人真事,或有真人而無真事,或有真事並無真人。暗指大概可以藉稱“影射”,古往今來的作品中還少嗎?“四人幫”的罪惡在於陰謀。他們用影射和批評先造出輿論,然後利用流氓惡棍大打出手,抄家遊街,進行人身汙辱。或者使用行政手段、公安機關把人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這是既無民主,更不講法製造成的。倘若對“影射”給予“反影射”的權利,社會主義的文壇不是會熱鬧得多。而事事講法,隻要不觸犯法律,就不受政治、經濟和人身的傷害。那麽我看影射或者批評隻會繁榮文苑而不會將其摸黑。當然也不允許個人的相互攻訐和報仇泄憤。這就要由廣大群眾辨別和編輯把關了。

一件作品,隻要作者沒有明說他針對誰,讀者自有思考的權利。同一作品,讀者不同,看法可能竣異。魯迅先生說《紅樓夢》“道學家看見淫……”不管正確與否,受眾總是根據自己的才智和欣賞水平來理解。它畢竟不同於猜作者的“謎”。而優秀的作家很少有詮釋自己作品的。一部《紅樓夢》,相關著作浩如煙海,各抒己見,形成“紅學”。這不僅發掘了拚智力的富礦,還解決了偌多爬書蟲的衣飯碗。曹雪芹地下有知,隻會對其作品的影響巨大感到高興,而不會指摘曲解其本意的書呆子吧!我隻是一個學識淺薄的讀者,以小人之心 度君子之腹,不曉得是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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