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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燥(3)原創

(2006-07-07 21:29:57) 下一個
 


小時候我很愛吃玉米,我家周圍駐紮了許多軍隊,有海軍也有陸軍,不論什麽軍種,當時都遵從廣大領袖毛主席的指示,戰時操槍,平時執鋤,和平時期一直都搞大生產建設,還是延安時的那一套。好像他們特別熱衷種玉米,當時老百姓也種玉米,我也種過幾顆,可量太小,跟養花一樣,金貴著呢。而且老百姓的一針一線,產權很明晰,兔子沒辦法吃窩邊草,鄰裏鄰居的,不好意思。部隊的玉米就不同了,部隊家大業大,種的玉米一片連著一片,夏天是深深的海洋,秋天是稻粟卷起千重浪,形勢喜人。關鍵是當時軍隊還是人民的軍隊,他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軍民團結如一人,魚水情深,不像後來,勢同冰炭。出於對烤玉米的狂熱愛好,幼年的我利用了軍民之間真摯的感情,常去子弟兵的玉米地裏借幾根老玉米,安慰安慰自己不爭氣的腸胃。可能去借玉米的次數太多了,引起了部分革命軍人的不耐煩,也許是因為那時太小,我去借玉米時不太懂得收斂和節製,有時呼朋喚友的,總想越俎代庖幫子弟兵們提前搞小秋收,糟蹋了不少長勢不錯的莊稼。最後我軍官兵為了保衛革命果實,重拳出擊,多次把我人贓俱獲。在軍營中蹲禁閉等待處理時,我多次目睹海軍和陸軍的操典,親耳聆聽高亢激越的操典口令,最後習慣成自然,稍息立正向後轉等號子完全熔化在血液中,不用動腦子,隨口就來。

 

站在一群亂哄哄的小學新生中,作為多次目睹我軍正規軍操典的我,對未來的同學們早就不以為然:這都什麽呀?亂七八糟的,還有點兒組織紀律性沒有?

 

聽到老師要招賢納士,出於強烈的集體榮譽感,我想都沒想,大聲喊了一句:老師,我會。

 

可能我這一嗓子還算中氣十足,振聾發聵,加上蹲軍隊禁閉老被罰站,我的站姿也夠的上挺拔,老師馬上同意讓我試試。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也沒客氣,三步變成兩步走到隊列前,伸手摸摸排頭個子最小那個同學,先給自己定定神,也類似新登基的班禪給信徒施摩頂禮,拉攏拉攏群眾,然後自然地喊起操典的口令:全體——立正……哢嚓平地一聲響雷,把前頭的幾個同學嚇一哆嗦,有個女生當時就要哭。他們沒想到我的聲音這麽大,這麽脆快,這麽毅然決然。他們上學前在家裏經常幹的不過就是撒泡尿,和點兒泥,捏幾個土饅頭玩兒玩兒,哪兒見過這個:從正規軍裏流傳出來的最正宗的操典口令。

 

向前——看——齊,向前看,稍息,立——正!脆生生的童聲在小學操場上升起,剛才還像攤散沙的一群小屁孩子,馬上在聲音的刺激下精神集中起來。喊了兩輪以後,我走下台階,走到幾個模仿能力比較差或吊兒郎當的同學跟前,糾正他們不規範的姿勢,給他們做示範,還不時用腳踩踩他們的新鞋,教他們如何立正或稍息。當然,我整理的主要是男生,對女兵要求還不高,她們為人一般比較規矩,比較守紀律。還有就是當時我確實不知道如何帶女兵,沒經驗。

 

幾個回合下來,一盤散沙變成一支像模像樣的隊伍,男生有了男兵樣兒,女生有了女兵樣兒,一年二班的隊列成為一年級六個班裏最整齊的,讓其他班的老師和同學刮目相看。我的老師當場興奮地宣布,在班長沒產生以前,我先做代理班長。

 

班級工作走入正軌後,老師在醞釀新班長時,曾經想讓對她脾氣的人把我換下來,繼續上演曆史上重複多次的鳥獸盡良弓藏的醜劇,新班長也都試著喊過兩天,兩天是所有參與政變者的最長期限,因為喊過兩天後,班級人心渙散,隊列不正,簡直可以說是潰不成軍,混亂局麵連那扶不起來的阿鬥自己都不好意思。集體榮譽感強的廣大群眾強烈要求老師讓我官複原職,好像鄰班的老師和年級組長也勸過我的班主任。沒辦法,下野幾次以後,這班長一直由我當,一當就是五年。當時我有點幸災樂禍:老子訓練出來的隊伍,是阿貓阿狗隨便誰都能接手的麽?你們偷過玉米麽?你們蹲過軍隊的禁閉麽?

 

以後知道有句老話,叫世事洞明皆學問,想起當年偷玉米當班長的經曆,我對古人的見識五體投地。

 

李秀玲同學和我同桌以後肯定產生了誤會,以為這輩子跟我要白頭到老了,就像她爸和她媽那樣,有點兒想把我拴褲帶上的意思。碰巧我當時正暗戀著小學二年級女子百米紀錄的創造者,沒事兒常和她搭訕兩句,研究研究短跑的事兒,粗通人事的傻玲感覺受到了冷落,常給我匯報老師。老師早對我趁亂奪取班長的這種囂張性格不太滿意,所以一直有點兒不待見我。那些比較靠近組織的同學看出了老師的心思,也老跟我別別扭扭的。作為年輕的領導幹部,剛走上領導崗位時,由於和齊大傻子同桌一年多,我多少對那些有漂亮女生作同桌的男生要求嚴格了一點,常把他們留在操場上訓練隊列,最長的時間達半節課之久,曬得這幫散兵遊勇頭皮冒油,搞得老師最後都求我:王重,差不多就行,毛主席忙著呢,現在還沒功夫檢閱紅小兵。

 

所以我的群眾關係一直有點差強人意。

 

因為對工作過於投入,在班級發展紅小兵時,作為班長的我開始居然沒有獲得提名。

 

這是一個問題,在那個年月裏你很難想象一位領導同誌不隸屬一個組織,那太不正規,那時無黨派人士絕對吃不開。萬般無奈,我開始動員當時的同桌齊永華同學,讓他提名我做候選人,希望他在這個問題上不要和在學習上一樣糊塗。永華同學是我最後可以依靠的基本群眾,用電影裏的話說那叫堡壘戶。

 

提名前我對他做了深入細致的思想工作,可齊大傻子支支吾吾的不想買我的賬。也是,平時我對他要求也偏嚴。比如有時上自習課,他把手伸進褲襠裏,如果老師不在,我一般都命令他離開座位,要麽蹲地上,要麽上牆角站著,是有點難為他。

 

我這樣開導他:永華,咱倆同桌,我當上紅小兵以後,你也光榮,哪能咱倆這桌沒一個紅小兵呢?

 

齊大傻子可能知道自己這輩子當不上紅小兵了,可他也不是很想讓我當上,支支吾吾地說:你沒幹好事兒,沒好人……

 

當時情況緊急,我沒時間了解他所說的好事兒和好人到底指的哪方麵,趕緊順著他說:我一般幹好人好事都在校外,還不留名,雷鋒叔叔不就這樣麽?不是我沒幹好事,是你還不知道。

 

齊大傻子用他那雙蒲扇般的大手指著我,反複重申:你沒幹過好事兒。

 

我一看不來點兒真格的不行了,於是就掏出口袋裏唯一的一塊水果糖,小聲對他說:永華,我現在就要幹件好事兒,你提我當紅小兵,這塊糖就給你吃,這可是從北京買來的水果糖,甜。

 

齊大傻子不信,因為以前我沒給過他任何吃的東西。

 

我把糖紙剝開,把糖推給他,說你先吃半塊,等提完我,我把剩下這半塊也給你,這算不算好事兒。當時的情況太嚴峻了,高年級就有過這樣的例子,班長不是紅小兵,都兩年了,我看那人臉老是黃的,跟得黃疸型肝炎差不多。

 

齊大傻子接過水果糖,咬下半塊,還在剩下那半塊上舔了幾口。從這件事和以後傻玲的許多表現上,我發現一個真理:那就是世界上根本沒有傻子,一個也沒有。所謂的傻子,隻不過是他們過於沉溺於自己的內心世界,對外界比較冷淡默然罷了,齊大傻子和傻玲以及眾多的所謂傻子們,他們隻是讓自己的心靈完全或局部地沉浸在自己營造的世界裏,盡情狂奔。從此我對傻子非常尊重,他們是一些不為外界所動的人。

 

含著半塊北京水果糖的齊大傻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舉起蒲扇般的大手,像當時很多廣場上揮手指引人民前進的偉大人物似的,顯得鶴立雞群。老師還以為偉大的齊永華又要上廁所,怕他把排泄物撂到褲子裏,趕忙問他有啥事兒。齊永華同學用他那早過了變聲期,具有成熟男子漢魅力的渾厚嗓音含糊但堅定地說:王重,紅小兵!紅小兵,王重!

 

說完趕緊坐下,向我要剩下那半塊水果糖。由於我和齊大傻子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老師並沒發現在她眼皮底下發生了當時中國東北最成功的收購交易。她沒辦法,齊永華也是在冊的小學生,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受憲法保護,提名生效,她慢吞吞地在黑板上寫下了我的名字:王重。態度明顯不是很積極。

 

雖然成功獲得提名,但投票時我的得票剛夠半數,全班加上我本人是四十五人,我得二十三票,這裏還得算上我偷偷投自己的那一票。當然齊大傻子也投了我一票,因為投票時剩下的那半塊北京水果糖他還沒吃完,同時我向他指出:你提了我,就得投我的票,光提名不投票,天下沒有這樣的事兒。

 

被提名的有七八個人,這就得刷下去幾個人。老師就讓我們幾個候選人說幾句話,挖挖自己的思想根子,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交交心。我就把想吃肉從夢中哭醒的事兒說了,還說了一些給毛主席丟臉之類的話。當時我遠遠地看見我那體態豐滿的蒙古族班主任的臉好像抽搐了一下,還以為這下可糟了,紅小兵的事兒要泡湯。在以後的好幾天裏我一直在後悔,後悔自己說了想吃肉的事兒。

 

可是後來宣布結果的時候,我以剛過半數的得票第一批加入了紅小兵。當時我在班裏的一個對頭當場向班主任提出:王重的得票最少,不該加入紅小兵。他的同桌就是二年組女子百米紀錄的創造者,我練習短跑的業餘教練。我的蒙古族班主任瞪起她那好看的眼睛對全班同學說:王重同學向毛主席交心時說了自己想吃肉的事兒,這就是對組織的誠實和忠誠。你們在交心時都說了些什麽?劉文革,你說下雨天看見一個老奶奶,你沒去扶,有這事兒嗎?王衛東,你說揀了一分錢買瓜子吃了,那是一分錢嗎?一個紅小兵起碼的條件就是誠實。

 

這下大家都無話可說了。

 

後來班主任生小孩奶水不夠,她的家人從內蒙給她寄來了奶粉,每次她在班裏喝的時候都會問我:王重,你想喝點兒嗎?我總是先咽一口口水,然後響亮地說:不!謝謝,老師。

 

以最低票加入紅小兵並沒有給我帶來多麽長久的快樂,但是對組織誠實卻是我以後多年生活的最大法寶,直到我遇見毛頭且法寶失效,並一敗塗地為止,這都是後話了。

 

我發現那時對年輕女同誌感興趣的不僅僅是齊大傻子一個人,許多成年人也那樣。

 

當時如果哪兒出現了一位風騷漂亮、打扮得體的女人,肯定會在成人中引起一陣騷亂。他們的目光中會夾帶著火苗兒,他們會先用火苗兒整體烘烤那女人一會兒。先從頭發開始,當時允許的發式非常少,對成年女性而言,就是梳辮子和五號頭兩種。這種女人梳辮子當然風姿綽約,但就是最平淡的五號頭,她們也會在你最想不到的地方給你來幾道悄無聲息的彎兒,絕對與眾不同又不事張揚。下來是臉,沒人敢在這裏停留多久,因為臉那兒有眼睛,和她們的眼睛對視太久對常人會有危險,就像水性不好的人遇見一片新水域,貿然進入有被淹的可能。下來是脖子,脖子那兒有領口,她們絕不會放過領口的,她們會在領口處獨運匠心,開辟出一塊小得可憐但變化多端自留地,展示自己的玉頸和膚色,因為在此以下就不許露肉了。再下來是胸部和臀部,她們會在那種千人一麵的毛式服裝上來那麽幾剪子,以凸顯其胸臀。火苗兒最後會固定在幾處凸凸凹凹的部位,接下來是火光衝天還是釀成火災那全不關他們的事兒了。就像所有故事裏寫的一樣,那樣的女人在生活中從來不會停留太久的,短暫的亮相過後,她們會消失。她們出現的機率和時間不會超過當時我吃肉的機率和時間。然後就是有關那些女人和哪位領導或帥哥的浪漫的流言,如同《聊齋誌異》一樣。需要聲明的是這裏的帥哥絕不是時下流行的蹦蹦跳跳嗚哩哇啦的毛頭小夥子。那時的帥哥是生活中的異人。他們可能是武鬥時的好漢,聊得興起也許會抻出一隻曲尺手槍或日本三八軍刺給你開開眼;也可能是遠離世俗,但有幾手絕活兒的人,比如有一手好的木工活兒,又不以此謀生,會讓你的家裏比別人家多那麽幾十條腿兒什麽的。

 

在此我要以虔誠的心態和十二萬分的歉意向我的前輩們說聲抱歉。由於年幼無知,不知世事的艱難,我曾多次對他們的美學觀念和生活品位給予冷嘲熱諷。當年以我區區幾年的生活曆練,區區一兩年的紅小兵兵齡,是無法理解那些前凸後撅的胸部和臀部對於一個生活在缺少肉類食物的年代裏的成年人意味著什麽。他們和我一樣,吃肉的機會不多,看肉的機會更少。我是吃到嘴裏就完事大吉了,對於生理和心理都沒什麽毛病的成年人來說,生活在一個缺少肉類和文化的時代,他們的渴望是我不能理解的。由於無處尋覓,他們最後把目光落在了自己同類的異性身上。不管怎麽說,那裏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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