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蹤

本人有殘疾,退休後回憶一生平凡,記下來以打發無聊,並望與網友共享。
正文

拾遺十一

(2017-08-22 18:39:30) 下一個

  讀《馬克思傳》

 (1972年9月作)

 

當我還在孩提時代,記得有這麽回事。那時我剛從髖關節結核的長期折磨中擺脫出來,左脅夾著它留給我的拐杖,第一次揹起書包上學。我家住的地方,轉個拐就是學校。先前看著那些神氣活現地上午經過,下午又打打跳跳放學回家的娃娃們,我有多麽羨慕啊!該死的腿像木樁一樣把我釘在家裏。此時能走出家門,恐怕隻有逃離蛛網的蒼蠅才體會得到我的心情。我絲毫沒有注意小夥伴們用奇怪的眼神觀察我的一瘸一拐,很利落地跨進校門。這個小學的禮堂正對大門,牆上掛著一排肖像,當頭的大鬍子滿臉毛聳聳,十分嚇人。我歙住歡悅的心情瞪著他,忽然傳來“?貝爾的屁兒轉拐洞!”令我心中一震的叫喊,仿佛這聲音就是從那蓬鬆的鬍須縫裏漏出來。他那劍一般的眼光也直溜溜地射向我,報以一個十分蔑視的哂笑……回到家,我忍不住蒙臉大哭。

過一久我才知道那是馬克思,因為正好解放後的第一學期,一般人尚不認識偉大的革命導師。我頓時感到把同學的譏笑遷怒於老人家是多麽滔天的罪行呀!那以後過了22年,在這22年中,從高達五米的巨幅畫像,到我身邊搜集的郵票,我跟卡爾·馬克思見麵的次數跟他的鬍須一樣多。對於他和他的學說的崇敬應該說無以複加。可是,說個良心話,要跟他親近確實不容易。倒不是我荒唐地記著第一次見麵的舊嫌,而是覺得他太高—你想,五米的半身像,站起來恐怕不下五丈,他所處的地位又離我們太遠,如何夠得到?

最近借來一部弗·梅林寫的《馬克思傳》。翻了翻他的頁數,兩冊八百三十一,裏麵的照片也都在其他書或牆上見過,特別是頭兩章讀後沒發現什麽新意,我真有些後悔。然而給我介紹這本書的人是頂信得過的朋友;借給我書的人又因為“聽說你讀過很多書,不簡單”,特意從別人手裏奪回來滿足我。要是這樣快就奉還人家,倘被問起也太當麵丟醜了吧!我不得不在又讀完一本其它書後,硬起頭皮重拾舊章。不知不覺間,它好像有種磁力把我攫住,漸至拿起就無法放下。我隨心所欲地被它帶到特利爾,帶到波恩,帶到青年黑格爾們唾沫飛濺的柏林大學,帶到各種社會主義爭奇鬥豔的樂都巴黎,帶到德國流亡者聚會的布魯塞爾,帶到霧氣沉沉的倫敦,帶到風光秀麗的日內瓦。

當然,我的腳步是跟著馬克思走的。我看到了他的“特利爾第一美人”;看到他一年花700塔勒,而其他有錢人還不到500塔勒的浪蕩子生活;看到他躊躇滿誌地編輯《萊茵報》;看到他與昔日的朋友無情爭吵,源於他那《對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我又看到他後來怎樣與恩格斯結成經濟上和科學方麵的“無雙聯盟”;看到他在國際工人協會發表激昂慷慨的演說;他寫完《政治經濟學批判》,翻箱倒篋搜不出買郵票的錢將它寄往編輯部,隻好又給恩格斯開口:“恐怕沒有什麽人曾在這樣缺錢的情況下寫作關於'金錢'的著作!在這個問題上寫作過的大部分作者,同他們的研究對象的關係都是極好的。”我還看到他一支接一支地抽價廉的劣質煙,隨著吐出蘑菇雲般的霧氣,天空中閃躍出劃時代的著作《資本論》……

啊!這是多麽可敬可親的人啊!他是人,是個“人所固有,無不具有”的人。他不但喜歡喝大盅大盅的牛奶,不但愛到漢普斯泰特荒阜郊遊,而且也會寵孩子,稱他的努希是“使全家生氣盎然的靈魂”;他亦會因為情緒不好而對沒有過錯的人大發脾氣;他和他的愛侶也“有過家庭不睦的跡象”,而不是像國內文學作品中的革命家庭夫唱婦隨“從沒紅過臉”。最主要的,他創立了物質第一,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學說,而不是因其神一般的偉大,該學說對他本人和他的家人便不適用。由此,我第一次感到,這個大鬍子,雖然是老外,是猶太人,卻像祖父一樣親切。自然,他決不是如我和我的親戚那樣平庸的人,他是書裏和人們千萬次讚揚的天才。

要說“天才”,因為我國新近出了一家號稱“天才”的小醜,人們似乎認為再也不會有天才了。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再有。其實,隻要我們不把天才看成是星星下凡投的胎,或是宙斯與其情婦的私生子,那麽天才亦不過是對有些與眾不同的人之稱呼罷了。雖然這樣的稱呼不像跛子、啞巴、窮人、富人那樣具體,而且跟所有褒義詞一樣,用在不適當的地方,立即具有譏誚的意味。被指為“天才”的人,如梅林所說,他的內在本質應該是“它喚醒人類自發力量創造性的迸發,而這種迸發是反對傳統的遺產和破壞階級社會賴以生存的壁壘”。這樣的人決不會多,因為除了必備上述的內在本質外,還須有恰如其份的客觀物質條件幫助“迸發”。舉馬克思為例,倘若他剛剛戴上博士桂冠就成為普魯士的官吏甚至當上宰相。或者他在窮困中沒有恩格斯這樣肯慷慨解囊的摯友(假若有也不是資本家的兒子),他的文章沒有報社刊用,他不得不在倫敦流落街頭當鞋匠。那麽他的創造性,在後一種情況下除了在他寬闊的胸腔裏迸發,又會產生好大的影響?反之,在前一種情況下,其創造性恐怕就是維護傳統的遺產和加固階級社會賴以生存的壁壘而施展的陰謀詭計了。

該書對天才的命運作了一番生動的描寫:

    “在這個社會中,天才的命運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人們在討論這個問題時發表了各種各樣的見解—從庸人關於天才終將勝利的貧乏的、自欺欺人的預言,直到浮士德的憂鬱的話語:

       那少數通曉事理的人,

       都有幾分傻氣,不知道明哲保身。

       他們向庸眾吐露了自己的見解和真情,

       隻落得在十字架和火刑堆上喪命。

    馬克思所製定的曆史方法,使我們有可能更深入地探討這個問題。庸人之所以預言每個天才終將勝利,正因為他們是庸人。即使有時發生這樣的情形,即天才沒有被送上十字架或火刑堆,而是獲得了承認,那也隻是因為他終於甘願自己變成了庸人。如果沒有發辮垂在肩際,哥德和黑格爾也是永遠不會成為資產階級社會公認的天才的。”(戴假發辮乃當時普魯士權貴的象征)

無疑,馬克思深知這個道理。他在50歲生日前夕曾流露:年已半百,依然是個貧民。可他為啥仍舊願意用自己那麽大的才智,給自己製造那麽大的貧窮呢?他說“不管遇到什麽障礙,我都要朝著我的目標前進,而不讓資產階級社會把我變成一架賺錢的機器”。難道說馬克思計算出他生前所受的苦難,一定會得到死後無產階級對他的讚頌來加倍補償嗎?誠然,作為一個哲學家,恩格斯說他“對數學有獨到的見解”,如此簡單的運算輕而易舉。可是這與他所創立的辯證論相距甚遠。這個把在生的毀譽都看得一文不值的人,豈會像人們所津津樂道那樣追求“留取丹心照汗青”。唯一的解釋隻能是他對自己創立的學說的信仰。該學說認為世間的一切都是由永恒的物質構成。那麽,包括他自身在內的人生,哪怕比起宇宙過程簡直說不上短暫的一瞬,自然也應該加入這種永恒遠動,像電火花似地一閃,而不是使自己成為絕緣體,阻擋宇宙電流通行。比如一生享受珍饈美味的老虎,天天重複“一切存在皆為正確”的鸚鵡。馬克思既蔑視食人吮血的獅子老虎,更痛恨資產階級鸚鵡學舌者。他“之所以偉大,主要是因為思想的人和實踐的人在他身上是密切結合著的,而且是相輔相成的。”

不僅如此,該書還把馬克思用以創立學說的鋒利武器—無情批判,用來解剖馬克思自己。就如譯者在注釋中指出本書的錯誤一樣,梅林也分析了馬、恩曾經犯過的錯誤。盡管對於那些分析曆來存在各種對立的看法;而有些錯誤的後果十分模糊,確實難以斷言“倘若這樣,就會怎樣”,但畢竟說明導師同樣會犯錯誤。也許有人指責這種說法是給領袖摸黑。可不是?早些年還聽人說,毛主席講過“世界上不犯錯誤的隻有兩種人,一種是死掉的,一種是沒有生的”。但在文革中,說這話的人被追問:1,你在哪裏聽主席講的?2、主席也犯錯誤嗎?回答不出,即被打成反革命。好傢夥,這些用時語來說,叫做“左”得可愛的人,梅林尊其為“教士”。我要對他們大喝一聲:滾回你們的教區去吧!馬克思不是被你們裝扮起來的玉皇大帝、紫微星下凡。不是耶穌基督或者黑格爾絕對理念的化身。馬克思時常掛在嘴邊的話“人所固有的我無不具有”。換句話說,他會犯錯誤就跟一個活著的人會吃飯噎著一樣正常。

由此,梅林給我們提供了評價曆史人物的極好典範。可惜的是,當代號稱精通馬克思主義的曆史家卻沒有像他那樣給我們寫出一本好的教科書。這些人把曆史當成由他們任意變換的西洋鏡,而把廣大人民群眾看作可以隨便作弄的阿鬥。如果馬克思今天還能在報上發表文章,他對那些口是心非的弟子們,又會給予多麽辛辣的嘲笑啊!

我讀完《馬克思傳》,覺得餘味無窮,發人深省。但也仿佛興猶未盡。這一方麵歸咎於我的記憶力不佳,好些事情僅存掠影。另一方麵覺得梅林(或譯者)未把馬克思的著作鑽研深透,沒有將那些誨澀高深的哲學語言,翻譯成像我一樣低水平的讀者容易理解的通俗話。因此對於介紹經典著作的篇章,確實感到“打腦殼”,令人生畏。而羅莎·盧森堡寫的一節迥然不同,語言平實生動,我很快就將《資本論》第二、三章的意思大致了解。盡管譯者注釋說她有錯誤之處,我看不過是各人的理解不同。誰敢肯定照書奉白下來,讓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曉得些皮毛的結論就不會錯呢?以同一個梅林而論,他描寫馬克思的家庭、生活、朋友,以至書信往來之類,文筆活潑流暢,我們隻感到他對馬克思的誠摯敬愛躍然筆端,誰還挑剔有那麽一丁半點的事實歪曲?

[ 打印 ]
閱讀 ()評論 (6)
評論
Laobai1980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yanshengjiang' 的評論 :謝謝老弟的關注!原稿用的薄簽紙,一關9頁,好些處墨水變淡,須仔細辨認。何況我沒學會將照片貼至文章裏(有讀友就批評我的文章無配圖)。故您的建議隻能抱憾了!
yanshengjiang 回複 悄悄話 謝謝答複!是否可把1972年9月的原稿貼於現在文本的末尾,作為附錄?那個時代的原稿,是很稀少,因而很珍貴的。在我的記憶中,1972年,文字獄的高峰已經過去了,但像您這樣,敢於寫,又敢於保存的,您是我知道的第二人。第一人,是高行健,時下放四川農村,寫了稿子,就藏在瓦罐裏,埋於地下。30年後,他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Laobai1980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yanshengjiang' 的評論 : 謝謝白先生!的確是現在對某些詞句有所修改。
Laobai1980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yanshengjiang' 的評論 :當年哪敢給人看。寫好就放入故紙堆了。
yanshengjiang 回複 悄悄話 此外,一個朋友質疑:您文中有“但在文革中,說這話的人被追問……”。1972年,文革還在進行時,怎會有“但在文革中”呢?是不是文革後,您對1972年寫的稿子進行修改時,改成這樣的?
yanshengjiang 回複 悄悄話 白先生:讀了您這篇(1972年9月作)“讀《馬克思傳》”,很有意思,非常驚訝,並介紹給同為50後的兩個朋友看,大家一直認為非常好。現有一個疑問:您這篇文章,當年是寫給誰看的?
登錄後才可評論.